第30章 不由己 這還是蕭景姝頭一次見他笑
第30章 不由己 這還是蕭景姝頭一次見他笑。……
在聽到門口的聲音的那一刻, 蕭景姝立刻松開攬在巫嬰和玉容兒肩上的手站直了。
蕭不言看着她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像穿上了一層殼,神情舉止沒有過多掩飾, 卻總有一股淡淡的緊繃。
原本蕭不言以為她對所有人都是這樣,過往的經歷不能讓她全然在人前放松,可如今才發覺不是這樣。
她只是在下意識戒備他——甚至連此刻将外放的情緒收斂起也只是因為看到了他,而不是因為要打起精神在辛茂面前做戲。
其實很多人在他面前都是這樣,他們知曉他偏好“真”,便盡力在他面前表現出“真”, 可有因為忌憚他的身份或他本人,表現出來的“真”都是收着的。
以往并不在意這些的, 可這次心裏又擰起了疙瘩。還是和上次一樣的念頭, 既然見過更好更可心的模樣, 又怎麽會忍受敷衍?
人的天性便是不會知足。
蕭不言走進了院子,離她近了一些, 語氣篤然:“見到我, 你不高興。”
他今日同辛随見面,于是穿着并不似以往簡要,金冠玉帶, 暗藍色圓領袍上用銀線繡了麒麟紋,腰間懸了雲紋佩,還有一只眼熟的四角香囊。
蕭景姝将目光從他腰間收回,低低道:“難道我該高興麽?”
這句依舊不是在辛茂面前做那場所謂“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的爛俗戲碼, 而是一句真心話。
“你就這樣厭惡我先前對你做的那些事麽?”蕭不言蹙起眉,“所以我不在,你就過得這樣快活。”
她就這樣記仇麽?每每他以為她已經不氣自己了,可很快又發現不是這樣。
這場景實在荒謬, 明明她與蕭不言沒在做戲說假話,可偏偏将一個不明內情的辛茂再次唬住了。
“有那個功夫一直厭惡,我還不如想想怎麽過得更好些。”蕭景姝搖了搖頭,“可快活……也沒有多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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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喃喃道:“節帥府的人都對我很好,可我一想到頭頂上懸着一把不知何時會落下來的刀,也覺不出太快活。”
至于方才的歡欣……更像是做了一場美夢。
這場美夢裏有一直待自己很好的阿娘,有親如姐妹的阿嬰。她們就住在這樣一個小院裏,不去想各自麻煩的身份,不去想有誰恨自己,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活着。
可這甚至連夢都不是,只是她的幻想。即便沒有人來打擾,片刻後她也會自己清醒。
蕭不言以為她說的“刀”是被自己安插進來的身份,辛茂卻以為她說的是不知何時會找到她們的蕭不言,擡高了嗓門道:“蕭侯來者是客,不如你們便将院子讓給他,随我回節帥府住怎樣?”
倘若真要做戲做全套,順着辛茂的意思讓她們去節帥府住才顯得可信。于是蕭不言面色平靜地順着辛茂問:“你覺得怎樣?”
蕭景姝被噎了一下。
自然不怎麽樣,她還要同蕭不言打探阿娘的消息呢——雖說在節帥府也能知道一些,可估計不如從蕭不言這裏知道的清楚。
她作勢猶豫了一會兒,對辛茂道:“二娘,你先回去罷……勞煩你替我同老師說一聲,我不會有事的。”
一旁的蕭不言聞言笑了一下。
這還是蕭景姝頭一次見他笑。他的五官本就偏鋒利,只是因為瞳色偏淺人又冷淡,給人的感覺是漠然疏遠大于盛氣淩人,如今一笑,可真是如正午的太陽一般耀目了。
院中瞧見他笑的人都驚呆了,田柒更是說了句“我還沒見君侯這般笑過”的酸話,可蕭景姝卻只覺得心慌。
她只覺得自己臉上的易容,要被太陽給曬化了。
辛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怒氣沖沖道:“我是真搞不懂你們這些陷在情啊愛啊裏的男男女女!一個比一個行事古怪!”
“拿着!”她将手中的瓷瓶扔了過去,被巫嬰一把手抓住又遞到了蕭景姝手裏,“看看能不能研制出解藥,其餘的就讓蕭侯與你們說罷!我不留在這兒礙眼了!”
她自己走猶嫌不夠,還将從蕭不言來後就不敢動作的玉容兒拎走了。
這下院子裏又變回原本的那些人了。蕭景姝不說話,只轉身進了正堂,巫嬰想要跟上去時卻被周武攔住了。
“大娘子!”周武給田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上來幫忙,“我們從劍州帶回來了個大家夥,帶你去看一看……正事就留給君侯和小娘子說罷?”
巫嬰一頭霧水,看了一眼蕭景姝并沒有阻攔的意思,于是任由兩個人将自己架走了。
蕭景姝扶着門框望着幾人的背影遠去,又困惑地看向了仍站在原地的蕭不言。
不是有事要說麽?
蕭不言氣定神閑地問她:“讓我進麽?”
蕭景姝這才想起他離開蜀州之前他們吵的那一架。她将披帛抓出了一片褶皺,垂下眼睫冷笑一聲:“難不成我會攔你麽?”
她作勢要将門甩上,卻被蕭不言的手抵住了。
他堂而皇之地踏進了門。
羅漢床的小幾上放了一盆深紫的杜鵑花,蕭景姝坐在一側,打開手裏的瓷瓶嗅了嗅——竟是人血。
她盯着瓶口晃了晃,猜測這瓷瓶先前應當一直被放在冰裏,血才沒有臭掉,且是這種有些凝滞的模樣。
烏梢還卧在花枝上,被蕭景姝拎了出來,喂了兩滴瓷瓶裏的血。
蕭不言側首看着她動作:“這是皇帝的血,皇帝中了絕嗣的毒。”
蕭景姝的動作一頓。
那若是這毒解不了,皇帝豈不是完全生不了孩子了?老師扶持皇女上位的謀劃又該怎麽辦?
真是惹人煩的消息,誰做了這種攪混水惡心人的事……
等等,這種行事風格……莫非又是公儀仇?
蕭不言此次去劍州找阿娘必定同公儀仇的人接觸了,他以往也派人查過自己和阿嬰的來歷,那他察覺到什麽沒有?他懷疑了什麽沒有?
蕭景姝盯着嫌棄血難喝不住吐口水的烏梢,心念飛轉間又是一套辨不出真假的謊:“莫非這就是我和阿嬰被送來劍南的原因麽?”
她面上一片恍然,因裝作陷入沉思而并未直接對上蕭不言的雙眼:“當初被抓到的不止我與阿嬰,還有一個年紀比我們大得多的也會用毒,比當時的我強得多……”
迷茫散去,她鎮定自若地與蕭不言對視,說着自己的“猜測”:“皇帝中的毒和我會用的出自同源,我沒對方有用,卻能用來做一層再真不過的幌子,這是有人要将皇帝中毒的事扣在劍南頭上?”
蕭景姝似乎又明白了什麽:“韋蘊的事與這差不多……控制我與韋蘊的難不成是同一批人?”
見到對面人臉上流露出細微的贊同,蕭景姝知曉自己又做出了正确的應對。
——蕭不言認為她們背後的人想用雙重手段挑起朝廷對付劍南。
蕭景姝心道,不過毒這件事即便真是公儀仇做的,想栽贓的也不是劍南。不知又是他厭惡的哪方勢力會背這個黑鍋。
還有……他憎惡衛氏便罷了,竟連劍南也憎惡麽?
劍南封閉多年,又與朝廷不對付,到底哪裏得罪了這個瘋子?
不過這些暫且不重要。蕭景姝壓下了所有的困惑,順理成章地問出了最想問的事:“我聽聞副使與君侯此去……都沒能成功帶回韋蘊?”
蕭不言抿平唇角道了聲是,将沒帶回韋蘊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
蕭景姝緩緩眨了眨眼,茫然道:“君侯的意思是,她掙開那個蒙面人後沒想着逃,反而想着死?”
“是。”蕭不言道,“不過我及時收了刀,她并沒有事。”
蕭景姝勉強勾了勾唇,心底卻湧起一股極大的悲涼。
自己給蕭不言的信裏說憐惜阿娘身不由己,可阿娘這次的“由己”之舉卻是尋死!而且還并未死成……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明明阿娘以前在小佛堂裏是有無數機會尋死的,她并不像自己時時刻刻有人盯着。可為什麽會是如今?
如今和以往有什麽不一樣?難不成是因為她離開了麽?!
阿娘,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蕭景姝半仰起頭,勉力克制着不然眼淚流下來。
“別哭。”蕭不言道,“你臉上用胭脂畫了面紋,笑起來還算漂亮,哭了可就全花了。”
蕭景姝已經把眼淚逼了回去,只是聲音仍泛着啞:“只是想到我們曾被同一人控制,如今我已經逃了出來,她卻要尋死以求解脫,覺得有些難受。”
蕭不言知曉她格外珍視性命,于是尋了些她聽了可能會開心的話:“以後無需你們在留在劍南打探消息了。我承諾過會護住你們的性命,此行結束後會帶你們回西北。”
蕭景姝心道,西北對她難道就是什麽好去處麽?
“其實細想起來,我并未做什麽。”蕭景姝輕聲道,“我所打探到的消息,君侯稍稍多費些功夫也能知道。”
她微微側首,耳墜上的珍珠碰到了肩頭,“安插探子這種事,越久知道的消息越多,可眼下才多長時日,您竟不打算用我們了?”
蕭不言未曾想到她是這般反應。
“沒有什麽必要了。”他道,“如今的消息已經足夠讓我知曉劍南以後會做出什麽。”
既然以後的事超不出預料、脫離不了掌控,那便沒必要再費功夫去探知什麽了。
這個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
可他與自己相處這麽久,看出自己想做什麽了麽?
蕭景姝笑了一下:“君侯可真是個天大的善人,明明我們姐妹沒做多少事,您卻要擔起我們的後半輩子了。”
蕭不言聽得出這是一句嘲諷,她總愛這樣夾槍帶棒地同他講話,而他卻還在摸索着如何反擊。
不過上一次試圖反擊卻被她揚言不許再讓他進門,今日剛進了門,難不成再被趕出去麽?
或許這輩子都無法在這些口舌之争上贏過她了。
于是蕭不言放棄反擊的念頭,只道:“我很少有這個善心。”
這依舊是他的習慣。不知該如何應對時,說實話就好。
蕭景姝心道,你自己知曉你自己有多不對勁兒就好。
她無心再與蕭不言周旋了,起身走到他坐着的羅漢床另一側,雙眼注視着他的臉,手卻靈巧地解下了他腰間的香囊。
“方才我就想說了,您是沒有別的香囊麽,偏偏挂着這個?”蕭景姝直起腰,随手抛了抛那個已經沒有味道的香囊,“該物歸原主了。”
她被面紋勾勒得有幾分妖冶的面孔湊近又離開,居高臨下的姿态像是輕慢的逗弄。
小幾上放着茶壺與茶盞,壺中水已涼,蕭不言卻仍舊自斟自飲了一盞冷茶,而後才站了起來。
“是啊。”他撫平腰間被她摘下香囊時碰出的幾道褶皺,“我以往從不佩香囊。”
蕭不言離開不過片刻,巫嬰便回來了,後面還跟了兩條熟悉的尾巴。
周武和田柒擡了個蒙了黑布的木樁子進來,放下時也格外小心翼翼。
“小娘子,這是君侯特意從劍州給您帶回來的。”周武掀開了黑布,“您看看合不合心?”
蕭景姝原以為蕭不言帶回來的根雕只會是個小擺件,未曾想到足足有半人高。木樁之上是兩崖對峙,匠人依着根莖的紋理雕刻出嶙峋的怪石,崖石還有一些地方穿了孔上了油,順着微亮的痕跡看下去,便可發覺這是一道繞崖穿石的水道,若在頂部孔隙中倒上水,便可見其與崖壁傾瀉而下。
兩道山崖中間的天險處則是劍門關樓,樓閣中空,飛檐檐角還挂了幾枚小小的金鈴铛,響聲細碎悅耳。關樓一側還豎了一節指頭大的石碑,上頭的“劍門關”三個字即便只有半個綠豆大,也能看出名家風範。
蕭景姝即便沒見過多少珍玩,也能看出這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她看了看那些孔洞的大小,捏着烏梢的尾巴尖将它放了進去。烏梢登時明白了她想做什麽,便慢吞吞順着塗油的水道爬了下去,宛若一條蜿蜒的墨水河。
爬到一半,它尋到了個比花枝更舒坦的地方,垂出一截尾巴便懶洋洋不動了。
田柒道:“辛副使未回程前在劍州整頓的那幾日,我們看遍了整個劍州的根雕,只有這一座君侯說‘尚可入眼’,不過我敢摸着良心說,整個天下怕是都沒有幾座比這更好的了……”
蕭景姝看了一會兒,扭頭問兩個剛從劍州回來的人:“劍門關當真如此奇絕麽?”
對劍門關更熟悉些的周武道:“比這更勝百倍。”
蕭景姝着實想象不出那該是什麽模樣——這根雕所現的已經足夠讓人驚嘆了。
她碰了碰飛檐一角的金鈴铛,微微笑了笑:“看到這個便當我已去過劍門關了,多謝你們在外奔波時還費心思找這個。”
周武與田柒也離開後,蕭景姝打了盆清水進屋,而後栓上了門。
清水映出她仍畫着面紋的臉,她用藥卸了易容,盆中水變得微黃,可仍舊能照出她原本的模樣。
一張細看與韋蘊有五分像,與玉容兒有兩三分像的臉。
蕭景姝擦幹淨臉回頭,見巫嬰拎了壺清水順着根雕的水道倒了下去,歇在水道中間的烏梢“呲溜”一下被水沖了出來。
她又拎起烏梢放進去,樂不可支地看着烏梢邊掙紮邊又滑了出來。
低下頭再看盆中,仍是那張不知會帶來什麽的臉。
蕭景姝伸出手在木盆中攪了攪。
水面浮動,終于映不出她的模樣了。
不過,這終究只是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