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溫柔刀 從今日起,裝得和他像一些
第8章 溫柔刀 從今日起,裝得和他像一些。……
蕭景姝本來就沒抱什麽一時片刻就說服烏梢的指望,見它态度有所軟化便已經很知足了。
比起給那只海東青解毒,她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那就是設法治好巫嬰被毒啞的嗓子。
桌案上攤開了幾本冊子,用料似紙似綢,極輕極薄,寫着苗疆巫族能獨有的文字,還配有各色草木、花鳥魚蟲的圖文詳解。
蕭景姝将雙手泡進了泛着古怪香氣的木盆裏,片刻後手上自然的微黃便褪去了。她又取出一個瓷瓶,将其中粘稠的液體倒在手帕上,輕輕在臉上揉開。
一張面皮似的東西被撕下扔進了木盆裏,頃刻間融化不見。
蕭景姝長舒了一口氣。
雖說平日裏自己根本察覺不到易容的存在,但蒙着這麽一層東西到底不如真容示人時舒服。
柔軟的指尖拂過桌上的毒經,思緒陡然飛回四年前。
……
蕭景姝在夜間驚醒。
山間的夏夜并不算熱,可今日卻格外悶,興許是要下雨了。
明明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可她醒來後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自己聽到了些哭嚎聲,厲鬼似的纏繞不去。
蕭景姝有些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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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開留芳閣的窗,遠遠瞧見屬于先生的那處院子裏依舊燈火通明。
一年中公儀仇約莫有三四個月留在這裏。蕭景姝能察覺到他注視着自己時眼中偶爾流露出的厭惡,因此并不喜歡他。
可又盼着他來。
他在時,這個別院裏往來的人總會多一些,不再像個籠子。她能見到的人也多一些,即便那些人眼裏都帶着對她的憎惡。
更小的時候她總是因為這些人的厭惡而難過,問公儀仇怎麽才能讓自己變得讨人喜歡一些。公儀仇看着她,嘴角露出一個她當時還不懂的、名為嘲弄的笑,告訴她只要乖乖聽他的話日後便會變得讨喜。
可是她明明很聽話了,他們卻随着她一日一日的長大更加厭惡她。
或許她生下來就沒有招人疼愛的命,畢竟連住在別院一隅的佛堂裏的生母都厭惡她。她隐約記得幼時母親是很喜歡她的,會抱着她唱童謠,講故事。
可當她闖進佛堂想再見母親時,卻發覺她臉上的憎惡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濃,濃到那些溫軟的記憶仿若是黃粱一夢。
再不知第幾次去找母親時,母親甚至動手将自己打了出來。
那一日她終于忍不住在佛堂門前哭出聲來。這世間沒有一個珍愛她的人,那她為什麽要存在于着世上呢?母親不喜歡她,為什麽要将她生下來呢?
不知哭了多久,那個一直管着這個別院的鐘越走了過來。他看着蕭景姝,神色居然有些恍惚,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蕭景姝有些怕——從未有人這麽對過她。
這個神色居然讓鐘越露出了一瞬間的難過。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自己該不該說些什麽,最終還是輕聲道:“別哭了,不就是不招人喜歡麽,我小時候也不招人喜歡。”
那時候他也會這麽哭,被打了勝仗回家的父親瞧見了。父親長得高大兇猛,走過來時他怕得以為父親要打他,結果父親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想到父親,又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鐘越的神色頓時冷了下來。父親就是被眼前這個女孩子的生父害死的,而他現在又在做什麽?
他收回了手,面上浮現出了蕭景姝熟悉的厭惡神情,轉身離去了。
然而蕭景姝卻從他那一句話裏學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同理、同情與眼淚,或許是她可以拿來捍衛自己的刀。
在數次嘗試并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後,蕭景姝一直期待着能向公儀仇舉起這把刀。
而就在這個夜裏,她的機會來了。
在發覺蕭景姝正向公儀仇的院子走過來時,鐘越第一時間禀了上去。
公儀仇沒有在意,他正在思忖怎麽處理這幾個苗人。
苗疆那邊內亂嚴重,據說不少精通醫毒蠱術的人都跑了出來。他的部下趁亂買了幾人來,想看看有沒有人能治他的腿。
公儀仇漠然想着,即便治不好腿,能有幾個會下毒的為他所用也可以。
蕭景姝看到院子裏的這些人時驚了一下——她從未見過這樣打扮又渾身血淋淋的人。
她的目光很快被看起來只比她大上幾歲的那個少女吸引了過去。那少女的腿詭異地彎折着,在她看過去時倏然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被滿臉的血和灰塵襯得如同黑曜石一般。
公儀仇命人将他們帶下去關起來,随後蹙眉看向蕭景姝:“你來做什麽?”
蕭景姝似乎被吓懵了,言語都讷讷:“我……我睡不着,過來看看。”
公儀仇知曉她向來喜歡周圍的人多些,并沒有多管她,也沒太在意後幾日她總愛來看那幾個苗人。
小孩子好奇心重罷了。有人盯着又言語不通,看就看罷。
管太嚴了也不成,他可沒想養個仇人出來。
只是在鐘越禀報說她總愛去看那個斷了腿的苗女時,公儀仇的心中生出些不悅的情緒。
他不好過自然也不會讓蕭景姝好過,便喚了她來,問那人因何這麽吸引她。
蕭景姝的手将裙擺捏出了一片褶皺,聲音也提着:“只是……只是頭一次見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娘子,有些好奇……”
這謊言實在低劣,公儀仇冷冷看着她:“都有膽子在先生面前撒謊了?”
蕭景姝面色發白,跪在了他腳邊:“七娘不敢。”
“這不是很敢麽。”公儀仇擡起她的下巴,用力到在她下颌留下了指印,“看着我的眼睛說。”
蕭景姝不敢看,閉上眼睛的同時眼淚也流了出來,嗫嚅道:“我只是想起……想起先生約莫也是在那個苗女的年紀……”
斷了腿。
原本捏着她下颌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頸,暴烈地收緊。蕭景姝下意識擡手去拉開他的手,卻并沒用力,只是輕輕握着他的手腕,眼淚依舊止不住地留下來。
公儀仇松開了手,胸口不斷起伏着,額角青筋暴起。
他把癱軟在自己膝頭的蕭景姝推開,怒聲道:“滾出去!”
蕭景姝咳嗽着對他叩首行完禮,這才離開。
她剛走,公儀仇就吩咐:“盡快把那幾個人摸清楚!有用的留下,沒用的殺了!”
手下的人花了三日,将幾個人的底細盡數呈閱給了公儀仇。那個斷腿的苗女在被抓到前就啞了,問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公儀仇心裏生出一絲快慰來:“那就殺了罷。”
說這話時是在庭院裏,一直在院門口不敢上前的蕭景姝終于又邁進了這座院子,緩緩跪在了公儀仇身前。
在公儀仇面前她一向卑微,她知道公儀仇喜歡她這樣。
“先生……能不能求先生留下她陪我……”
公儀仇拿起了戒尺。蕭景姝閉上眼睛,雖已做好了被狠狠抽一頓的準備,但在聽見戒尺破空的脆響時還是忍不住顫了顫。
可最終那戒尺并沒有落到她身上,只是落到了輪椅上,震出了裂痕。
“好啊。”公儀仇冷笑,“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倒要看看你想做些什麽。”
蕭景姝将巫嬰帶進了留芳閣,親自幫她擦身沐浴。
巫嬰只是默不作聲地看着她,片刻後耳朵動了動,突然伸手捂住了蕭景姝的嘴巴。
蕭景姝察覺處她沒有惡意,于是對着她搖了搖頭,伸出手自己捂住嘴。
巫嬰在浴桶壁上磨了磨自己的指甲,對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劃了下去。
在蕭景姝萬般驚愕的注視下,她撕開了自己從腰腹至後背間的“皮肉”,露出了被“皮肉”裹在裏面的幾本冊子。
而後,從她濃黑雜亂的發間,探出了一條奄奄一息的小蛇。
蕭景姝已經完全傻了。
巫嬰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端端正正的寫字,片刻後蕭景姝才反應過來她寫的竟是漢字。
她先寫了“巫嬰”兩個字,應當是她的名字,又寫了一句“多謝誠心相救”。
她能看出這個比山神還要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想用她刺激那個瘸腿的男人,也看出她是真的想救自己。
感謝阿婆當年押着她學這些難死人的大晉字,讓她能向這個救了自己的女孩子寫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能感覺出你不會害我,所以願意把這些東西給你。”
那個坐輪椅的男人就不一樣了,看他們的眼神像在看山雞肥不肥。
“我賭對了,幸虧你及時将我救下了。”
不然她只能在要被殺之前讓烏梢出來表明一下自己并非全然無用了。
“我很有用的,能聽到眼下盯着你的人已經離開了,能不能收留我?”
蕭景姝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幻夢之中,若不是吞咽時喉嚨還隐隐作痛,她都要伸手掐一下自己了。
她看着巫嬰拿出的這些東西,突然想起了每日從自己窗前掠過,飛出別院飛往廣袤山野的鳥。
“繼續裝聽不懂我們的話,裝得笨一點。”
蕭景姝聲音輕到微不可聞。
“記得那個坐輪椅的男人的氣度麽?從今日起,裝得和他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