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別勾我
第36章 第 36 章 “別勾我。”
時至季夏, 某日。
先前乘白羽一直說鴛鴦太難,不肯學,如今幾個月過去, 簡易些的圖案他已雕得熟, 終于上手學鴛鴦。
沒成想,雕得極好。
“展翅顯羽,纖毫畢現, ”
李師焉感慨,
“更兼神态, 靈動儇巧。阿羽, 你哪裏是不會?”
“嘻嘻,”
乘白羽手托鴦鳥木雕,笑道,“你教得仔細。”
笑意收斂,又道, “這才只是桐木, 還早呢。”
琢玉一途是這樣的, 從雕木始, 軟木、硬木, 手藝純熟則可雕材質硬度更類似玉石的錫銀,最後才真正可“琢玉”。
“阿羽,”
李師焉若有所思,
“你分明心精手敏, 何故如此自餒?”
“嗯?有麽, ”
乘白羽還在看自己雕的那只鴦鳥,“換錫錠時,尾羽處還須……哎, 還是再多雕幾只桐木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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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即換錫銀,”
李師焉目光凝定,“我想起昔日論劍,你博聞強識,劍譜觀之即得精髓,卻也總說不擅此道。”
乘白羽視線從鴦鳥上收回:“沒有吧。”
“有* ,”
李師焉有幾分明悟,“我忍不住說賀雪權,是我妒念如灼的緣故,你卻聽出鄙薄嫌棄。”
“嗯,”乘白羽夷猶,“是我想多了?”
“不是,”
李師焉手掌包裹,連同小小鴦鳥和他的手掌一同合在掌心,
“是你聽過太多惡語中傷,受過太多鄙棄輕視的緣故。”
乘白羽一怔。
……是嗎。
過去百餘年在仙鼎盟聽過的那些話,果然還是聽進去了嗎?
怎會呢,乘白羽微微自嘲:
“委實是我心志不堅,明明下定決心不在意的。”
李師焉将他環進懷中抱緊:
“人情惡,世情薄,五官五感攝取天地靈氣,自然也難免人情歹意的侵擾,此乃人之常情。”
兩人相擁。
半晌,
乘白羽似有所感,抓李師焉的右掌展開來看。
“!你做什麽?”
李師焉掌心指痕深嵌,血色彌漫!
“莫管它,”
李師焉在笑,笑得狷狂,目中陰翳,神情近乎快然,
“阿羽,只須你一句話,我去取賀雪權項上人頭。”
乘白羽呆愣一瞬,大驚:
“師焉!你魇住了!”
眼疾手快拂過李師焉太沖、行間、背俞三穴。
李師焉眉宇一舒恢複清明,乘白羽猶不放心,摸着脈緊盯雙眼,
“無事了,”
李師焉道,“一時七情扞格,吓着你了?”
“我怎能不怕,”
乘白羽肅容道,“你自己心裏要有數,值當麽?殺欲過重,大小心魔滋生,一旦扛不住……修為低一些的修士左不過跌一二境界,你這樣的修為會如何?”
沉默須臾,李師焉道:
“你說的是,不值當。我不只是恨賀雪權,我是更恨百年前的自己。”
“避世清修,到頭來修出些什麽造化?”
“倘若我早早入世,或許……”
乘白羽:“你若入世早些,不先挽救李氏國祚?”
“……”李師焉一噎。
“你怎麽不早生幾千年呢?”
乘白羽道,
“幹脆将幽冥淵填平,不使鬼族有栖身之所,如今天下太平。”
“或者直上玉虛天,不立仙界與凡間的屏障,仙氣貫通,九州五界皆是仙界。”
“若是這般自省生恨,那真的無窮無盡沒有盡頭。”
李師焉細思一晌:“還是你通透。”
“旁觀他人,都是通透的,是以,”
乘白羽握住李師焉的手,血絲在兩人掌心蔓延,
“往後你要看着我,不許我輕易自貶,我也要看着你,不許你動辄後悔這個後悔那個。”
李師焉一手與他交握,一手劃過他已經有些顯懷的小腹:
“承君此諾,必不相負。”
此時李師焉面上仍是慣常的冷凝,好似盛滿雪山千古的風霜。
如堅如仞,如今這風雪對你起誓。
看一晌。
“就你正經,”
乘白羽伸手在李師焉面頰上輕拍,“你越是正經,我越是想将你煨熱。”
他不說話,他整個人倚進李師焉懷裏。
“阿羽。”李師焉警告的語氣,“別勾我。”
“嘻嘻……”
千萬般渴念也有千萬般克制,兩人深吻一番作罷。
他們大約是,世間感情最好的“有名無實”道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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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份漸大,乘白羽身上竟然見好。
他的腰身放出去幾寸,臉也跟着豐潤些許,不像從前形銷骨立一層皮緊貼着骨頭,看着叫人心疼。
現如今也是很可人疼的。
臉頰瑩瑩,李師焉總用手背蹭挨,似乎時刻想着趁機捏上一把。
不僅終于養出來幾兩肉,腹痛的毛病也見好。
一切安穩,這日,幾人結伴游晴鷺州。
至晴鷺州扶風郡,郡治往西二百裏一座酒肆,名曰槐亭酒肆。
酒肆主人是一對凡間夫婦,五六十年紀,店中常備醇香的家釀以及各色尋常吃食。
阿舟和那花妖,還有乘白羽,卻正是愛這一口家常滋味。
一行人輕車熟路,進店自尋食案坐下。
嗯,進店是輕車熟路,入目的景象卻不很熟。
譬如店主人,雲叔與蓮姨,俱不見蹤影。
“哦哦哦!”
霜扶杳瞪大眼睛,“這個眼生的夥計……”
這個眼生的“夥計”,打酒傳菜,招呼客人,看似尋常。
乘白羽與李師焉對望一眼。
“她是只蛇妖啊,”
霜扶杳恨不能縮在乘輕舟身後,“她還女扮男裝,她一定是來凡間鎮子掏心剝皮的……”
乘白羽瞑目捏訣,少時,沖李師焉點點頭。
李師焉道:“用膳。”
霜扶杳最怕食肉的妖族,三兩口吃完,自告奮勇道:
“我去蓮姨家裏瞧瞧!”
“不必,”
乘白羽低聲道,“已然神識探過,二老無恙,只是……”
“只是如何?”乘輕舟聲量也壓低。
乘白羽蹙眉:“只是好似在收拾行裝?”
收拾行裝?
凡人不比修仙之人,法器、符箓可使修士日行百裏,凡人的一生除非大的變故,長是在家鄉終老。
尤其蓮姨兩口子,別處也無親眷,家業在此,能去何處?
“是不是……”
霜扶杳瞟一眼乘白羽,“仙鼎盟和鬼族打到附近了?”
“不會,”
乘輕舟肯定道,“你只看這間酒肆,食客們皆無異狀,販夫走卒依舊行色忙碌,倘若果真戰事禍及,怎會只有蓮姨一家得着消息?”
“洞若觀火,長進了。”李師焉閑道。
乘輕舟張張嘴,英挺的瑞鳳眼張圓。
霜扶杳:“誇你呢,發什麽呆?”
乘輕舟:“啊……”
乘白羽上前尋那蛇妖搭話探底細,李師焉怎麽放心,相攜而去。
“你覺出來沒有?”
乘輕舟遙看二人背影,悄聲問霜扶杳道,“李爹爹從前絕少明言誇我的,如今多見些。”
“嗯,嗯,”
霜扶杳煞有介事,“下回你喊他時将‘李’字去了,誇你更多呢。”
“你二人在說什麽?”
乘白羽與李師焉回轉,乘輕舟臉色漒紫,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霜扶杳怡然自得:
“舟舟說想喊閣主爹爹。”
“!哪個說了!”
“你就是說了。”
“你再胡說我将你丢去喂蛇!”
這話不說罷了,說完霜扶杳惱怒一叱,疾奔出院不見人影。
“唉!你!”乘輕舟追出去。
李師焉道:“莫擔心,這裏周遭百裏還算安寧。”
“去二位老人家中走一趟。”
乘白羽撂下木箸,面上隐隐仍有憂色。
他們方才找蛇妖探聽,什麽也沒聽出來。
事不宜遲,乘輕舟大小也有金丹修為,又有分寸,想不會走遠。
李師焉身上威壓稍微透露,那蛇妖如喪考妣,垮着臉随他們同行。
及至蓮姨家中,蓮姨急迎三人進門,神色間十分警醒。
原來這蛇妖,倒沒有害人之心,她自稱姓風,洞府在赤鵷與晴鷺兩州交界,來此果真只是避禍,又因感激老兩口收留之恩,将戰事将至的消息悉數告知。
她這樣的妖,等打來再逃往下一個落腳處也來得及,蓮姨兩口子這樣的凡人,的确須得早作打算。
“果真會打來?”乘白羽問。
蛇妖道:“千真萬确,我族中長輩已收到雪母警示,晴鷺州在劫難逃。”
她瞧一眼乘白羽的腰腹:
“我看不出你們的修為,可你是不是正在結卵?還是早些逃吧!”
“你倒有好心腸,”
其實乘白羽衣裳寬大,并不明顯來着,
“如此,你也別在此逗留,我有一事央你,你護送二老南下如何。”
他贈給蛇妖許多仙丹靈草,這段時間的修煉想必不會落下,蛇妖欣然應允。
便幫着打點,即刻上路。
“這對凡間夫婦,”
目送三人遠去,李師焉思忖,“阿羽,你如何與他們相識?”
“不必你問,”
乘白羽嘆口氣,“我來告訴你。”
“他們是我爹娘轉世。”
紅塵殿多年,乘白羽并不像世人所說的成日悠閑,高卧無憂。
他說他醒時只澆養紫竹,他還說他聽從賀雪權的話不與紫重山舊人聯絡,都只是,說說而已。
乘氏族人含冤而死,并不能自行托生,乘白羽踏遍幽冥淵,冒險進幽都尋他們的魂魄,而後一一接引往生。
他爹娘的魂魄是生完阿舟,又好些年,才尋得。
太多了,鬼界裏漫游無神的魂魄,太多了。
不過好在萬餘名族人都按着族譜一一尋得,皆已往生。
皆已往生,只有一人,遍尋不至。
那許多年,賀雪權在大荒山外面和鬼族打得昏天暗地。
一道幽冥淵之隔,乘白羽跋山涉水,踏血尋魂。
“我知你不信賀雪權,”
李師焉嘆道,“今日始知你不信他到何種地步。”
乘白羽搖頭:
“我并沒有想着信與不信,只是想,他不需要我與他并肩作戰,我便也不需要他助我做這些。”
“你不是鬼修,”
李師焉握他的手,“你三言兩語便說盡,實際在鬼界行走只怕千難萬難。”
“我有秘術,”乘白羽眨眼,“你瞧。”
他祭出紅翡葫蘆,先是展示如何掩蓋人族氣息,而後指尖對着燈芯一點。
接下來的事情,玄之又玄。
待看完,李師焉輕聲道:“賀雪權不許你出征,實在愚蠢。”
“哪有,”
乘白羽略有赧然,“它們并無戰力,只是應我的召喚而現身,并不聽從我的調遣,上戰場又有何益處……”
“!”乘白羽眼神一定。
且慢!
雖則不能算戰力,也不能保人族立時戰勝鬼族,但是……
李師焉心領神會:“或可鎮一州的安寧。”
“那……”
乘白羽看向北面,“恐怕要到赤鵷洲邊界去,說不準還要途經仙鼎盟的駐地。”
“又如何?”
李師焉牽他躍至雲端,“見他的部下你就跑了不成?莫遲疑,我不會拘着你。”
乘白羽莞爾:“我知道。”
……
赤鵷州界東北七十裏,有山曰踵臼,無草木,上多封石。
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首虎爪,名曰梁渠,見則其國有大兵。
最臨近晴鷺州可見的鬼修蹤跡,即在此。
乘白羽所料不錯,仙鼎盟果然也在這裏駐紮。
只是他沒料到,竟然是盟主親自領兵。
乘、李四人趕到時,恰逢月上中天。
今日是下弦月,夜色如晦,四人身形隐在雲端。
腳下仙鼎盟的軍寨十分見功夫,二十四陣、七十二方助陣妖獸,二百五十六中壘、九百九十軍帳,圍四方而建,正中乃祭壇,高百尺,上設觀星樓,下設芥子,随取随行。
此時祭壇上有一人,深夜獨自登祭不知所為何事。
他……賀雪權,須發不複墨色,褐白的長發束在腦後,口中正念念有詞。
一邊念,一邊對月跪拜……好似吓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