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聽話
第0010章 聽話
10.
進屋,梁辰傘都沒收丢在門外,問吳媽溫度計在哪。
“你發燒了?”吳媽忙放下手裏的活兒,“我就說成天穿這麽少肯定要着涼,不知道春寒料峭?趕緊回房多加件衣服,我給你拿溫度計去。”
話像機關槍一樣密,梁辰只來得及插嘴說一句:“不是我,是陳僅。”
吳媽返回的時候,梁霄寒也聞聲出來,梁辰沒看見他似的接過溫度計,扭頭往廚房去。
陳僅又洗起了盤子,冰涼的水流過手掌,反而有緩解燥熱的作用。
梁辰一把拉過他的胳膊,抽兩張紙巾遞給他擦手,然後捏着溫度計看向他的衣領口,有點無從下手。
陳僅今天穿一件淺灰色毛衣,收窄的高領襯得他脖子細長,臉也更顯小。
他知道自己在發燒,所以沒接遞過來的溫度計,說了聲“不用”就要轉回去繼續洗。
梁辰心急之下想去探他額頭,忽然一個人走到兩人中間,擋開了梁辰擡起的手。
方才看見梁辰拿着溫度計進廚房,梁霄寒就跟了過來。他用手背輕觸陳僅的額頭,面色微沉:“發燒了怎麽不說?”
陳僅本就沒打算聲張,見此情景反而心煩意亂,垂眸說:“沒事,晚上睡一覺就好了。”
梁霄寒勸道:“先去樓上睡會兒吧,把空調打開。我讓吳媽給你拿顆退燒藥。”
雖說是在哄勸,語氣卻是不由分說,陳僅只好服從安排。
洗完手轉過身,看見梁辰往廚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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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錯覺,陳僅覺得他的背影有一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吃過藥到樓上,剛在書房的沙發上躺了一會兒,聽見樓下傳來喧嘩聲,是梁建業的長子梁霄鶴回來了。
作為受到過梁家幫助的學生,理應去打聲招呼,陳僅掙紮着起來,披上衣服下樓。
梁霄鶴常年在外奔波,每次回到家都風塵仆仆,這次甚至還背着畫架,一進門就向梁建業道歉,說沒想到飛機晚點,耽誤了兩小時。
梁建業繃着臉:“就算不耽誤這兩小時,你回來得也不算早。”
梁霄鶴自知理虧,趕緊把東西放下,去衛生間洗把臉。
出來的時候一家人已經齊齊整整聚在客廳,梁辰笑着喊一聲“爸”,梁霄寒則親熱地喚他“大哥”,俨然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
梁霄鶴許久沒見兒子,關切地問他工作得怎麽樣,梁辰笑說這得問叔叔和爺爺,梁霄寒便站出來表揚:“小辰最近在一個項目裏擔任副經理,他有頭腦,做什麽都得心應手,完全不需要我操心。”
梁建業在旁哼道:“動不動就請假跑出去玩,還不讓人操心?”
梁霄鶴便擺出嚴肅的面孔教訓了梁辰幾句,梁辰态度謙恭地聽着,一句也不反駁。
不是無話反駁,而是沒有必要。每次家庭成員之間出現矛盾分歧,哪怕大吵一架,最後都是這樣用其他無足輕重的小事輕飄飄地揭過去,仿佛無事發生一般。
八年前就是如此,嚴重到幾乎等同于“謀殺”的事故,回到家卻無人提及,讓當時十五歲的梁辰還以為自己摔傷了腦子,記憶出現差錯。
教育完梁辰,也同卓翎打過招呼,梁霄鶴看向梁霄寒旁邊的陳僅,問幾句最近工作如何之類的場面話。
梁霄寒說:“他和小辰現在在一個項目組,是小辰的助理。”
“他一個小孩子要什麽助理?”梁霄鶴笑說,“再說陳僅比他年長,以前他還管陳僅叫哥哥呢。”
久違的稱呼讓梁辰眼皮一跳,唯恐梁霄鶴犯家長病,讓他當面管陳僅叫一聲“哥哥”聽聽。
好在時間緊張,容不得他們繼續寒暄。衆人轉移至偏廳,在梁辰奶奶的靈位前挨個磕頭進香。
這個環節連梁霄寒都要參與,哪怕跪的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拜完終于可以開席。
卓翎還得去公司聚餐現場露個臉,打了聲招呼先行離開。
衆人落座,囿于“食不言”的家訓,桌上只有碗碟碰撞的聲音。
趁夾菜的片刻功夫,梁辰不動聲色地看向對面,只見陳僅神色恹恹,筷子夾一片青菜,咬一小口就放下。
粗略估計,得再咬十口才能吃完。
飯畢,梁辰被梁霄鶴叫到一樓書房,再把門關上。
這架勢分明是有話要說,梁辰洗耳恭聽,梁霄鶴卻躊躇起來,半天沒憋出一句完整的話。
梁辰自小與這個成天不着家的父親不親近,母親去世後更甚,父子倆經常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次面,溝通都要靠卓翎在中間傳話。
卻也不想見他為難,梁辰主動開口:“您的想法,卓翎已經在我回國的第一天就轉告給我,您放心,我都明白。”
梁霄鶴知道自己這個父親當得不合格,沒臉堂而皇之地提要求,因此聽到梁辰這麽說,梁霄鶴松了口氣:“你明白就好。這個家終究是你爺爺和奶奶共同奮鬥來的,總不好落在外人手裏,爸爸也是為你好。”
梁辰想笑,因為實在滑稽——自己在戰鬥中節節敗退,卻要自己的兒子勇往直前,這是什麽道理?
“您可能理解錯了。”梁辰解釋道,“我所說的‘明白’是懂您的意思,但恕我沒能力去執行。相信您比我更清楚您口中的‘外人’的實力,在他手底下謀條生路已經不容易,您最好不要對我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這麽個道理。
大約沒想到梁辰會說得這樣直接,梁霄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到底流露出幾分慚愧。
“是爸爸沒用,保護不了你,當年還讓你落到他手裏,差點就……”梁霄鶴嘆一口氣,“不過你爺爺是站在我們這邊的,那種事情絕對不會再發生。”
梁辰笑一下,不知信沒信。
面對比自己還要高的兒子,梁霄鶴的氣勢都矮一截:“我知道對不起你媽媽,也對不住你。幸好你像媽媽,她是個很有主見,很勇敢的人。今後你若改變主意,随時跟我說,我雖然沒有本事,但至少握着你奶奶留下的集團股份,興許能幫到你……”
另一邊的廚房,陳僅去幫忙收拾碗筷,吳媽“趕”他走:“都發燒了,快去好好歇着吧。”
随後關切地問,“看你剛才吃得不多,是不是沒胃口?”
陳僅說不是,吳媽半信半疑地催他:“快去休息吧,待會兒給你送水果。”
其實陳僅寧願忙碌,閑着難免胡思亂想。
大概是退燒藥發揮效果,這會兒頭沒那麽暈了。陳僅躺在沙發上,面朝天花板,開始琢磨白天的事。
汪老先生被人推下樓,歹徒明顯沖着他去,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這件事都和正在進行的高端社區項目有關。說不定是公司高層一手安排,為的是讓汪老死于非命,或者吓破膽,同意在拆遷同意書上簽字,從而使項目不改方案不增加預算,也能順利推進。
拖工期不如改方案,改方案不如維持原方案——只要是商人,就該知道怎麽選。
正想着,門口傳來動靜,梁霄寒推門進來。
陳僅坐起來:“……你怎麽來了。”
一般家宴結束之後,梁建業總會留小輩們訓話,或者下棋喝茶。老爺子賦閑在家精力旺盛,不把人留到半夜不會放人。
梁霄寒把水果放在沙發旁的矮幾上,俯身去摸陳僅額頭:“溫度好像下去一點。”
摸完沒有收回手,而是沿着臉側下移,虎口托住下颌,将陳僅的下巴擡起。
一霎對視,陳僅不由得屏住呼吸。
拇指在唇畔來回摩挲,用了一些力氣,唇瓣被揉得緋紅,甚至有一種脹痛感。
近似施虐的過程中,陳僅看見梁霄寒的眼神裏漸漸升起某種熟悉的,名為欲望的東西。
正當陳僅以為即将發生什麽,眼睫微顫,心跳也加劇,梁霄寒卻撤開手,直起身,笑着對他說:“好好休息,晚點我派車送你回去。”
良久,陳僅聽見自己“嗯”了一聲。
仿佛發燒的過程被按下加速鍵,連冷卻的速度都快到讓人反應不及。
好在陳僅從來善于隐藏心事,梁霄寒即将出去時,他的狀态已經與平時無異。
還能記得有更重要的事情。
陳僅問道:“汪老先生的事,是不是你派人去做的?”
他一向有話直說,哪怕常常因此被人評價為死腦筋。
梁霄寒在門口站定,轉過頭來:“誰叫你來問我的?那個老頭子,還是……梁辰?”
或許梁霄寒自己都沒察覺,他現在的狀态是一種受到威脅後的警惕。
“沒有誰。”陳僅說,“我自己想問的。”
陳僅從小就不會撒謊,知道這一點的梁霄寒似是放松下來:“我看你是把腦子燒糊塗了,記不記得進公司前,我對你說過什麽?”
當然記得,那天晚上梁霄寒拉着他的手說:“你要相信我,我絕對不可能傷害你。”
實在太像一句誓言,所以陳僅單方面認為,兩人關系的轉變就從那晚開始。
見陳僅點頭,梁霄寒笑說:“那你還擔心什麽?再睡會兒吧,車準備好了我叫你。”
雖然問不出答案在意料之中,但陳僅還是有些失落。
梁霄寒之于他是長輩,恩人,是伯樂,良師,或許也算得上是體貼的情人,可這麽多年以來,陳僅始終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始終沒有看懂這個人。
他有太多的隐瞞,太多的秘密,這完全不符合陳僅對于親密關系的定義。
在沙發上慢騰騰地翻了個身,陳僅扯過毛毯蓋過腦袋。
最好是真的燒糊塗了。
寧願一直這樣糊塗下去。
一個小時後,坐在回去的車上,陳僅又眯了一覺,醒來時熱度已經差不多退下去。
他刻意轉移注意力,去看車窗外的霓虹閃爍,卻在看見一家還沒打烊的燒臘店時,察覺到胃正在大唱空城計——晚餐時他沒有胃口,幾乎沒動筷,後來的水果也沒顧上吃,眼下當真是饑腸辘辘。
下車時雨已經停了,想着到地方先去附近的24小時便利店買點吃的,陳僅的腳步不由得加快。
人在目标明确的時候,經常會忽略周遭的聲音,因此直到人擋在眼前,陳僅才意識到有人在喊他名字。
“陳僅。”梁辰皺眉,擡手揮了揮,“不會看不見我吧?”
陳僅反應了幾秒:“看得見。”頓了頓,“你怎麽——”
梁辰沒讓他問完:“關于汪老先生的事,想聽聽你的看法。”
陳僅點了點頭,又一想,不對,為什麽非要大半夜跑他家門口,而不是不明天上班再問?
正要将疑惑問出口,梁辰已經轉身往前走:“前面有家店還開着,去那兒聊吧。”邊走邊搓胳膊,“冷死了。”
陳僅只好跟上去。
下過一場雨的關系,空氣中彌漫着微涼的潮氣。
推開玻璃門進到室內,取而代之的是熱騰騰的食物清香。
這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吃店,夜宵供應品類較少,梁辰掃一眼菜單,要了份馄饨,問身旁的陳僅:“你呢?”
陳僅正餓,看見什麽都想吃:“麻煩給我來一份蝦仁馄饨,一籠麻辣豆腐包子,一根烤肉串,還有煮玉米……”
梁辰将菜單從他手裏抽走,對服務員說:“他也要一份蝦仁馄饨。”
然後面向陳僅,“發着燒呢,別吃那麽重口。”
陳僅試圖掙紮:“也不算重口吧。”
“辣椒,烤肉,粗糧,哪一樣好消化?”梁辰哄小孩似的說,“那些東西等病好了再吃,聽話。”
“……”
這下陳僅非但無語,還面上無光。
竟然被小孩子當成小孩子對待了。
梁霄寒都沒有這樣管着他。
陳僅默默地張開手,用指尖對着梁辰,指甲蓋上的“不聽”兩個字清晰可見。
梁辰恍若未見地丢過來一張紙巾,正好蓋住陳僅的手指:“擦擦桌面。”
陳僅再度:“……”
雖然陳僅知道梁辰是對的,也因此沒有出聲反駁。
他看着梁辰往杯子裏倒開水,再從筷筒裏抽兩雙筷子,放進杯子裏燙,燙完用紙巾擦幹,其中一雙擺在陳僅面前。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完全沒有記憶中那個高傲少年的影子。
不過陳僅想到,當年梁辰的母親卧病在床,除了上學,梁辰的其他時間幾乎都用來陪伴母親。有一回春節,陳僅去梁家拜訪,看見梁辰坐在角落的沙發裏,一聲不吭地剝砂糖橘,連橘子上的白色橘絡都一點一點摘掉,花很長時間剝了滿滿一盤,全部送去母親的房間。
藏在玩世不恭的面孔之下的,由來都是一個細心妥帖的人。
陳僅甚至産生了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測——難道他看到我晚餐沒怎麽吃,特地帶我來吃夜宵?
梁辰也正在思考。
剛才洗完筷子,擡眼就看見陳僅紅得顯眼的嘴唇。
明明吃飯的時候還一切正常,怎麽在梁霄寒的書房裏休息了一會兒就變成這樣?
上唇甚至破了點皮,怎麽看都不像自己咬的。
那只能是別人咬的了。
越想臉色越難看,梁辰低聲罵道:“禽獸。”
竟然連病人都不放過。
陳僅沒聽清:“你說什麽?”
“沒什麽。”梁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我說牆上,原來牆上也貼着菜單。”
陳僅“哦”一聲,靜默片刻,還是沒忍住:“你為什麽要喝洗筷子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