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過去
第14章 過去
七個人七個面孔,卻是相似的神情複雜,欲說還休。
最中間的那個偏開頭去,拍了拍身前婦人的後背,輕聲道:“金盞,有客人在,不要不知禮數。”
金盞正沉浸在傷感中,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雲浮便立刻順坡下驢,垂眸歉疚道:“是小妹無禮了,阿姐見諒。”
雪酥手一頓,臉上表情微微扭曲,看向她的眼神極其複雜,那婦人卻信了,扭頭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雲浮:“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外頭認的妹妹吧?好姑娘,這地方可不敢亂來,還帶着……”
她在孩子和弟弟中間猶豫了一下,改了個折中的說法:“還帶了個男子?”
金盞也知道自己情緒不對,又愛沖動,不如雲浮能套出更多事來,于是紅着眼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低頭沉默。
雲浮狀似腼腆道:“他們是我在城中遇到的夥伴。這位姐姐就是阿姐常提起的朋友吧,還有您的女兒……”
她剛一提,方才還一臉哀傷慈祥的婦人瞬間變了面色,“那個孽障,不提也罷!”
雲浮盯着她的神色,陷入沉思。按紅女所做之事,她的母親提起她會厭惡是正常的,然而此人的情緒轉變過于割裂,倒像是被安排好的木偶一般,機械不知變通。
紅女的母親似乎陷入了某種情緒中,眼神變得瘋狂而神經質,雲浮正在猶豫要不要接着追問時,雪酥突然站起,用力一拍她的背:“夠了!”
她按着紅女的母親,目光卻是投向雲浮這邊:“金盞!你對客人太不禮貌了,和我上樓,我今日要好好教訓你!”
紅女的母親被她拍得一抖,眼神有片刻恍惚,眨了眨眼,又恢複溫柔和順的模樣:“……消消氣,消消氣。孩子家家的,犯點小錯很正常,改了就是。”
她伸手拍拍走出來的雲浮,仰頭笑着,眼神慈愛:“好好和你姐姐說話,不要惹她生氣,知道嗎?”
雲浮恭順點頭,看向雪酥。
金盞在下意識想走出來時被明若風拉到了一邊,此時偏開了頭,不願再看。座中又站起一位女子走向二人,雪酥一指雲浮,甩袖轉身:“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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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兩人獨處時,她也懶得再和雲浮稱姐道妹,只道:“到此為止吧,不要刺激紅姨,你也不想魚死網破吧?”
雲浮道:“不想。若可以,我希望能幫到你們,但我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想找出紅女背後的人。你有孩兒,為何你們都不顧性命自爆?”
雪酥眼神顫了顫,有些複雜。良久,她才說:“我們被主子抛棄了,很難理解嗎?”
雲浮了然:“果然,你們是一個主子。曦光師姐當年沒有發現?”
雪酥嗤笑:“一個好騙的丫頭而已,裝裝可憐她就信了。何況,我們确實沒有做什麽,她查不出來。”
雲浮靜靜看着她,“師姐布下度化陣,是希望你們可以消弭怨氣,重新投胎做人,你又何必自貶做他人奴仆。”
雪酥不知被那句話戳中了心思,眼神柔和了瞬,喃喃道:“福兒的怨氣已經快散盡了,若你們沒有來,想必也就幾個月的功夫,那時,我也确實該随它去了……”
她苦笑一聲,放松了身子:“主子對我們有恩,我們幾個本就是早該魂飛魄散的怪物,為主子而死,也算是全了這份情誼。”
雲浮沒有接話,她便自言自語地道:“其實何必執着于活呢?一刀抹了脖子,全了風骨,又得了解脫,也好過受這樣零碎的苦楚……”
雪酥用力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來,笑道:“罷了,人之将死而已。若能好好的活,我怕我也是不想死的。你想查什麽,就問吧,只要不會妨礙我的主子,我都可以回答。”
雲浮點頭,想了想,問:“紅女和她的母親,怎麽回事?”
雪酥一怔,無奈失笑道:“你看到那個畫面了嗎?她将流民引去家中,繼父和弟弟皆死,但其實……不是的。紅姨名香紅,曾經是我們樓裏的姑娘,未嫁人時就極為照顧小丫頭們,嫁人後依舊會偷偷給予我們幫助。花樓的主人是男人,手段比尋常花樓狠厲得多,隔三差五就有姑娘喪命,再買進新的,我能庇護妹妹們,還多虧了紅姨教導。”
雲浮細想剛才那位滿臉都透着溫柔的婦人:“很強大的女子。”
雪酥點頭,嘆息:“可惜她從小就在樓裏了,實在是……怕了。她明明有靠自己贖身的本事,都能哄得那樣狠毒貪婪的老板放她出去,卻偏要嫁個男人,死了前頭的,又要上趕着養一對,總說着能給丫頭依靠。什麽依靠呢?她教着丫頭伺候男人,不離不棄,臨到頭了,自己被男人推了出去,真是用血肉養了男人一輩子……”
雲浮眉頭微皺,察覺到了她話中的含義,不由心驚:“紅女的繼父做了什麽?”
雪酥一頓,站起身來走到房間角落,推開小窗戶,黑沉沉的霧氣便湧了進來。她伸手揮了揮,垂眸道:“道長,您要知道,一生只為‘不被餓死’這件事奔波的凡人,與林間的野獸,是毫無區別的。城裏亂起來了,錢成了廢銅片,人人都為了生存驚慌,家裏實在沒糧了,紅姨便不得不為口糧付出自己的血肉。水鏡能躲過一劫,多虧了她年幼貌美,也許還能為某個權貴,或是他們父子,留下血脈。”
雲浮:“……”
雪酥盯着她的臉笑出了聲:“道長,你的表情,和你師姐當年的表情一模一樣。”
雲浮神色顫動,只覺心痛。
雪酥又道:“別擺出這副表情,讓我想起以前,怪難受的。水鏡那丫頭……哦,就是你說的紅女,她還勞心勞力去撿了爛柴回來,想給沒用的爹和弟弟燒口熱水,她真的聽了她娘的教誨,養了男人一輩子,分了一口肉。吃到嘴裏,才感覺出來。”
雲浮猛地一閉眼,心口翻湧起劇烈的潮意,幾欲作嘔。雪酥也皺着眉,恹恹地加快語速講完:“她發了瘋也沒敢怎麽樣,跑來我們這裏,所以我才要攔着你。外面的那個紅姨,是水鏡的潛意識幻化而成的。”
“她怨恨到将自己困在意識中,一輩子循環着殺了那對父子也不願清醒。可她又堅定地認為,如此一來,她就不是紅姨心中乖巧孝順的女兒,紅姨絕不會原諒她,于是多年來,她即便是做夢,也夢不出和以前一樣愛她的娘。如此自我折磨,不願離去。”
雪酥定定道:“剛才如果我不攔你,你多問幾句,讓她察覺到,又清醒過來,想起生前的經歷,幻境就會立刻崩塌。水鏡會發瘋,瘋得誰也攔不住,連主子當年都差點被她撕下一塊肉來。”
雲浮明白過來自己差點壞事,滿心愧疚,立刻拱手道:“實在抱歉,對不住,是我莽撞了。”
雪酥抿了抿唇,苦笑一聲:“罷了,和你有什麽關系呢。她啊,那是不肯原諒自己,總覺得那天如果她沒有出門,也許她能攔下這場悲劇。可已經心生歹意的瘋子,一個孩子如何阻攔?”
雲浮心情低落,輕輕道:“如果天下人都能得到教育,沒有生命的威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了呢?”
雪酥疑惑地挑起一邊眉頭,仿佛她說了什麽可笑的話一般:“道長,您真是從天上來的,我都不想笑你。有些人,就是天生賤骨頭,真如你所想,所有人都能站起來,不被踩在腳下,你讓那些想當人上人的賤骨頭怎麽活?”
她冷冷道:“暢春樓的老板,就是貴族,還是城主的表親,正因如此,他才要将我們都踩在腳下。一樣的教育,有人是聖,有人是魔。你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
雲浮受到了極大的沖擊,痛苦地按按眉心,沒有接話。
雪酥倒也不介意,她輕輕撫了撫小腹,低下頭,表情陰鸷:“田礁要拿七個女子獻祭,他想修仙,想永生,就要尋純陰之體的女子,當七個女子的血流盡,他便可結丹,飛升。”
雲浮立刻否認道:“修真界沒有這種邪法,結丹只是入門,何況築基都沒有,丹往哪結?”
雪酥大笑起來:“我就知道,好,好,知道他連入門的資格都沒有,我就開心了。”
她森然道:“我不懂這些,只是不想讓他舒坦,就偷偷停了藥,找人懷上了孩子。哈,我破壞了體質,那玩意還沒開始就散了,該!他氣得像頭發瘋的豬,找棍子砸我的肚子,用了他最愛給懷孕的女子用的刑罰,樓裏不少姐妹就是因此而死,孩子和身體一起被碾碎,碾平。你認為,這樣的惡鬼,還有教化的可能嗎?”
雲浮突然想起來,她們作為縫合的怨靈現身時,下半身輕薄如紙片……
“我會更希望明白這樣的孽畜是如何教育出來的,避免重蹈覆轍,我也是師長,絕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變成這副模樣。至于教化,”她咬牙:“不可,若你說的是真的,見到此人,我必殺之。”
雪酥靜靜看着她,輕聲問:“尋仙之人,不是最怕沾染因果了嗎?你不怕動手殺人,會影響你飛升?”
雲浮心頭已經冷靜下來,卻依舊冷着一張臉,道:“如果成仙就是眼看着惡靈作惡而束手束腳,那我就不飛升。”
“好!”雪酥大笑起來,猛地擡手一指外面:“那人現在作為怨靈存在着!去殺他,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