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36
chap.36
九月頒布《臣戒錄》之後,昭郡王被杖責一百的消息又傳遍了朝堂,臣臣自危,莫不謹言慎行。
就在大家都紛紛衍生出當官不易不如告老還鄉的想法之時,偏偏又看到昭郡王又在朝堂之上言辭激烈。
事情從常昱上的一封奏疏開始,他在奏疏中表達了推行官學以來,雖大奉上下愛好之風盛行,但往往官學門檻高,窮苦人家的孩子繳納不起昂貴的學費,再加上官宦人家的子弟往往占用了大部分名額。
于是常昱提出要在各地建立一些普及基礎教育的私學,由一些書生建立教導窮苦人家的孩童。
一改常昱過去吊兒郎當的行書風格,奏疏言辭懇切,聽者都改了對常昱一介武夫的印象。
但光武帝聽了大怒,在朝堂之上呵斥了常昱半個時辰。常昱心知此事行不通,硬生生受了光武帝一頓責罵,面上死灰一片。
下了朝,又被雲可叫住了,常昱心知光武帝因為宴朔之事對自己頗有意見,實在不想赴這一行,但皇命不可違抗。
果然到了光武帝跟前又聽他數落了一番,“你推這私學是為了那小子吧,倒是可憐你這番心意了。為了他竟然連自己的仕途都不管不顧了。”
常昱心生不滿,“我自然知道官學的好處,大奉這幾年學風盛行,我去那酒樓也能聽見大談詩書禮經的聲音。但在天子腳下仍有一些窮苦孩童上不起官學,屠夫的兒子長大了仍然是屠夫。”
“你這混賬東西說的是什麽胡話?”見光武帝怒極,常昱住了嘴。
原本只是想幫那群孩子争取一個機會,但沒想到反倒觸犯了光武帝的逆鱗。
常昱知道自己一片好心反倒把事情辦糟了,心下後悔。
果然光武帝早就知道常昱之前替宴朔行了辦私學的方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之前都做了什麽。”
“下官知錯。”常昱服軟跪下,天不怕地不怕的常昱此刻竟然害怕惱怒的光武帝怕人去抄了宴朔的家,吓壞了他。
見常昱服軟,又念及常昱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光武帝便也不打算追究,“莫要讓此事以後再髒了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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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昱跪在地,只通過餘光去看光武帝的面容,卻只看見一片朦胧,此刻的光武帝對他來說極為陌生。
光武帝不再說什麽,便讓常昱退下了。
常昱知道光武帝這是不再追究宴朔的責任了,心中有種說不清楚的失落。
回了親軍都督府,常昱派人喚了宴朔過來,等宴朔閉好房門,常昱有些難以開口,他并不想在宴朔表現出自己的無能,他願意一輩子都成為宴朔心中那個強大的昭郡王。
他連宴朔那丁點想要教導學生的願望都不能滿足,常昱有點無法開口,但此事若是不早點和宴朔做好準備,恐怕之後又會被光武帝怪罪下來。
比起用謊言在宴朔面前樹立起強大的形象,常昱更願意在宴朔面前展露自己最真實的一面。“今日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了開設私學之事,陛下很反對,之前答應好的讓你在豬市胡同辦私學的事情應該是不行了,只怕是私塾也不能開了。”
原來是此事,宴朔見常昱臉色如此難看,一開始還擔憂是不是又和上次被杖責一百的事情有關,見常昱一臉歉意地望着他,宴朔連忙開口,“無妨,只是那群孩子那麽想讀書,以後也不可能去上官學。”
常昱這樣和他說,看來以後也不能私下裏教這群孩子了。
宴朔最心痛的是那群孩子。
兩人臉色皆不好看,沉悶的氣氛讓兩人笑也不敢笑,常昱還有事要忙,就讓宴朔早點回去當值。
宴朔回了通政司,垂頭喪氣的模樣引得司內同僚紛紛側目,但防範隔牆有耳,同僚們也問也不敢問,只有秋俊熙沖着宴朔擠了擠眼睛,但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好不容易等散值了,秋俊熙連宴朔的影子都沒追上。
到了家中,宴朔和孩子們一一解釋了,又還了他們之前的報酬,孩子們才散去,只是幾個孩童的眼神中流露出了難過讓宴朔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那邊。
等到家中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宴朔将自己悶在了被子裏,心情難受極了,想到昭郡王,又覺得自己不該想,心亂如麻。
而另一邊的常昱知道得知這個消息的宴朔心理并不好受,每次忙好手中的事情想要去安慰他的時候,另一堆事情就冒了出來。
好巧不巧,順天府又發生了一件大案子,永番縣知縣上疏彈劾鎮守廣東義嘉侯範在過惡,光武帝大怒。
常昱入了皇城一通宵忙前忙後,天亮了才抽得一些空,但整個人已困乏不已,尋到一無人煙的後院便眯了一會。
宴朔第二日當值,便見衆大臣面色各個慘敗,知曉朝中發生大事,但又不好多問。
沒見到常昱的身影,心中擔憂更甚。
收集了奏疏,宴朔馬不停蹄地忙碌了一整天,一直到散值的時候,仍未有常昱的消息。
但常昱卻差人送了一盞造型典雅精致的燈過來,來送的是親軍都尉府的侍衛,看樣子是常昱的近侍。
宴朔竟然覺得在自己同僚面前接受這樣一份禮物有些困窘,好在侍衛只說是昭郡王感謝宴朔近日來的幫忙送的一盞可以看書的書燈,這讓宴朔的困窘少了許多。
同僚們也未多問,近日朝堂局勢不明朗,沒有人再關心這些瑣碎之事。
宴朔回到家之後,便發現這盞青花書燈的好,常昱考慮周到地送了些燈油過來。
該燈所用的燈油,多為純淨的植物油,燃燒起來不但火光明亮,連黑煙都極為少見。
由于該青花書燈的獨特壺身造型,使得其盛裝燈油時不容易外溢,即使是壺身盛滿燈油,也可以随意移動,不必擔心因燈油濺出而污染桌面或者釀成火災。
宴朔晚上也有條件可以多看些書,在這動蕩的局勢之下,宴朔反倒覺得是自己最能安心看書的時刻。
讓人驚訝的是《昭蘇》出了第二部,其尺度仍舊之大,描寫的是兩位男主人公共同生活的一些恩愛之事,引得無數人追捧。
但沒有再像之前一樣,宴朔家門口多了許多奇怪的人。
這本書并非是宴朔自己買的,只是胡同內的街坊不小心遺失在宴朔家附近,宴朔撿了書正打算還給失主,卻沒想到自己看過第一部,所以看完了第二部。
沒想到,這話本竟已經在坊間流傳得如此火爆。
宴朔将書放回遺失之地,沒幾日,便被人撿了回去。
就這麽忙碌着,宴朔一直沒機會看見到常昱,也不知道常昱整日在忙些什麽,就這麽一直到了春節。
即便是光武帝,在這一天也會休息。
所以朝中官員們高高興興地放了假。
時間不長,家鄉太遠,宴朔也便沒有回家了,他也習慣了總是一個人過節。
豬市胡同裏熱熱鬧鬧的,胡同裏各家門口貼着春聯和年畫,就連宴朔門口也被街坊貼上了,還送來許多吃食。
但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名小厮上門來送請帖,竟然是常昱送來的請帖。
宴朔沒有拒絕的想法,于是便和小厮一起到了昭郡王府。
半年未見,昭郡王府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了牌匾,也有了許多裝飾,比起之前來,氣派許多。
仆人也比之前多了一些,但也能看出常昱不喜排場,只是從前門到前廳,宴朔只看到了帶他來的小厮和一位引路的仆從。
此時,常昱正坐在前廳的主座上,看見宴朔,眼裏露着笑意,但也只是端着,“退下吧,今日府內下人均可回家,不必在此伺候了。”
看來是因為春節的原因,府內下人并不多。
“是。”下人們恭敬告退。
不多時,昭郡王府只剩下了常昱和宴朔兩個人。
宴朔坐下,看着常昱,常昱這才開口,如往常一般沒有郡王架子,“我在京師無親朋,實在是孤獨,讓蘇蘇來陪我過春節,沒關系吧。”
原來如昭郡王,也會感覺到孤獨。
宴朔心軟,當下答應下來,“以後只要是休沐,都可以邀請我,我會來陪你。”
常昱點頭,樂得像是撿到了一大堆的金元寶。
常昱便說道,“府下已無下人,不如和我一起去花園中坐坐?”
宴朔點頭。
兩人到了花園處的小亭,亭內石桌上已經準備好了茶點和酒壺。
宴朔不常喝酒,因着和常昱關系親近,便有了推卸之意,“子昭,我不太會喝酒。”因着日日夜夜的思念,知道只有他們兩人在府中,宴朔便自然而然地和常昱親近不少。
“蘇蘇,沒事,今日只有我們兩人,喝醉了也無妨。”常昱坐了下來,安排宴朔坐下,給宴朔斟上一酒杯。
在常昱的引導下,宴朔也慢慢喝了幾杯,不一會便有些上頭,意識不清醒了起來。
常昱便忍不住逗弄起宴朔,“蘇蘇,還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子昭,常昱,昭郡王。”宴朔搖晃着手,明明覺得自己有意識,但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蘇蘇,你覺得和我呆在一起開心嗎?”常昱詢問。
這半年來,并非是忙到沒有一點時間來看宴朔,事實上,每個沒那麽忙的夜晚,常昱就守在宴朔的牆頭,看着宴朔房中的燈暗下,這才回去。
這段時間不和宴朔太親密接觸,一個是朝堂局勢混亂,誰與他親近都會被打成他的派系,常昱自然不願意讓宴朔受影響,另一個是光武帝仍然對宴朔不太滿意,常昱與光武帝約法三章,只要自己完成光武帝交代的事情,那麽就給他一個可以和宴朔在一起的機會。
而他,争取到了這個機會。
只不過,這個機會九死一生。
“開心。”宴朔說出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從未有這麽開心過,難以形容這種感覺,就好像小時候一直期待個無話不談的玩伴,長大後才遇見了。”
常昱心中苦澀,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把宴朔往那方便引導。
他從來不是什麽君子,想要的東西,要做的事情,想打的仗,從來不會等,不會留,只會勇往無前。
“我不是君子,蘇蘇。”常昱說道,“我也不是你所以為的那種好人。”
“那又怎麽樣?”宴朔反駁道,“君子,好人,又不代表什麽。”
“即便我對你抱着某些肮髒的想法,你還能正視我嗎?”常昱說出了口,等待着宴朔的回應。
遲遲未等到回複,卻看見宴朔眼神迷離,突然伸出手,抓來捉去,嘴裏嚷嚷着,“小蚊子,小蚊子,好多小蚊子,你們真可愛。”
常昱失笑,看來宴朔是喝醉了。
卻在這時,亭外下起了暴雨,常昱背上一陣癢,那是經年的傷疤一遇到雨天便開始刺痛起來。
左右無人,常昱拖下外衣和裏衣,将背上的傷痕露在外面,為有此他才覺得舒服一些。
“這麽多傷疤。”宴朔突然驚呼出聲。
只剩下了沉默,常昱像是被宣判了死刑。
宴朔卻在此刻想到了不該想的一件事,常昱經常喜歡有事沒事就和聖上彙報,有一次常昱上奏說是宴朔寫得字非常好看,說自己眼光非常好。
宴朔收到之後,就把它扔到了沒有用的那一堆裏,明明是大白話,宴朔還是非常喜歡,忍不住抄錄了一篇回去。
暴雨說來也巧,不一會又轉了晴天。
常昱也穿好了衣服。
兩人不再提起此事。
後面,常昱便送宴朔回了家。
兩人之後的相處雖然和之前并無不同,但宴朔總覺得多了一些隔閡。
沒多久,聽說一地叛亂,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軒然大波,衆臣紛紛上奏,宴朔忙的不可開交。
沒幾日,争吵便有了結果,常昱被派往南下平叛。
宴朔不知道常昱是什麽長勝大将軍,他只知道去打仗就會有傷亡。
常昱會死。
宴朔散值之後馬上去寺廟裏求了一道平安符,來到了昭郡王府。
好在小厮認識宴朔,連忙引宴朔進去,只是把宴朔帶到了書房,說是常昱在前廳會見客人。
看來這段時間,常昱确實事務繁忙,南下平叛在即,常昱有許多事情需要安排。
宴朔等到在書房睡着了,常昱才來到了書房。
宴朔悠然轉醒的時候,看到常昱正坐在主位上,悠悠地看向自己,宴朔吓了一大跳。
宴朔連忙起身,說了一些客套話。
常昱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
宴朔倒也沒覺得有什麽,拿出了自己求來的平安符,走上前去,遞給常昱。
常昱握住了宴朔的手,卻沒有松開。
常昱頭一次生出了不确定,他雖然一直勝利,可恰若剛好是這一次沒有勝利,假如他就留在了那戰場之上,留下宴朔一個人傷心難過,那還不如讓宴朔減輕一些傷心難過的好。
所以常昱想要冷處理和宴朔之間的關系。
如果宴朔對自己沒有感情,那麽宴朔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宴朔并沒有因為常昱握住自己的手而覺得恐懼,也不因此而羞愧,而是覺得再自然無比。
他心中有疑問,“這場仗好打嗎?”
宴朔不懂打仗,常昱不知該怎麽說,只是回複,“不難打。”
只是,刀劍無眼。
宴朔覺得自己會後悔。
無論怎樣都會後悔。
“我。”宴朔想說些什麽。
常昱收下了平安符,只是裝作疲憊地說,“我明日便要出發,還有許多事情要安排,就不久留你了。”
宴朔沉默,收回了手,他就是這樣的性格,他不喜歡争,不喜歡搶,如若喜歡争喜歡搶,那他就不會是個小小的八品文官了。
他想說,想和常昱一起去平叛,可他打不了仗,幫不了常昱什麽。
宴朔垂頭喪氣地離開昭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