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野釣之事(下)
野釣之事(下)
陳柏青被她一句話問噎在原地。早晨出發時,他只是不想拉她下水讓她為難,心想反正自己和白舟已經有默契了,可誰想到老白今天突然用了“反間計”,白舟又恰巧掉了鏈子,這便不得不驚動了白帆。
眼下,在白帆眼裏,他早晨出門時的所作所為,俨然已算是老白的“同夥”,成了“雙面間諜”…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恐怕又一落千丈。
“呵呵…呵呵,其實…那個...唉,你之前看到釣具包時,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我也是…”陳柏青說着說着,不自覺地臉紅起來,他實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語給自己今天的“同犯”行為洗白,最終支支吾吾許久,只感慨出一句,“唉,原來是這種感覺!”
白帆盯着他做錯事一般燒紅的臉:“哪種感覺?”
“呵呵,你爸爸的感覺。”
他的本意是說老白野釣被家人抓包的感覺,但因為說得太含糊,在白帆耳中聽來,倒像是占她便宜。
白帆一雙圓眼瞪起:“陳柏青,你占誰便宜呢!”
“哦?啊,對不起,我是說,唉,我說不清楚了!”陳柏青雙手抱膝,蹲在了地上,總不過就是一頓罵,他好人做到底,替老白受了得了。
白帆收起腿來:“你也不用這副委屈樣子,我今晚又不是來你這興師問罪的。我就是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我爸從什麽時候愛上釣魚的?釣魚到底有什麽樂趣?我真的不明白。”
陳柏青擡頭看她,不太确信她這是“軟刀子”還是真心話。
白帆只好再解釋一番:“其實,他退休了,有個愛好也好,我們也不是非要阻攔,只是他在外面一待就是整天,有時候還挨到半夜回家,怕家裏催,他又老關機…我爸幾年前就小中風過一次,每天吃着四五種西藥,他這樣真的叫我們擔心。我知道你夾在中間也是為難…我連我爸都沒拆穿,又怎麽會來怪你?我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人。”
陳柏青想了想,又垂下頭去:“唉,算了,你還是罵我一頓吧。”
白帆不耐煩:“你這人怎麽油鹽不進呢?雖然你整天陪着我爸,但如果我爸犯病,你就是責任人,白舟年紀小,還想不到麻煩的地方,可你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你該知道一旦發生,會是多大的問題?我跑來問個明白,也是為了徹底解決這事,撇開你的關系,你怎麽還拎不清呢?”
陳柏青聽完,卻仍固執:“沒你說得那麽嚴重吧…你這是典型的災難化思維,根本不會發生的。白叔出門都帶着藥,他才六十多歲,在日本,這年紀的男人還在外面照樣上班呢!而且我也在白叔身邊的,有什麽情況,我能跑能背,我還學過心肺複蘇,我很穩妥的。白舟他雖然年紀小,但心裏也是有數的,沒關系的。”
白帆本不打算與他急眼,聽他這番話,熱血上湧,胸中氣火瞬時燃起來,搖搖晃晃站起:“那是我爸,又不是你爸,你當然覺得不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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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柏青蹲在地上,擡頭看她,發覺她剛才這句話明明生氣,但說出來卻小聲,她大約是氣短的感覺,在兩個斷句處,快速說完上半句幾個字便咬緊牙關停上幾秒鐘,才繼續下半句。一句話十來個字,卻說得費勁。
他曉得她的問題,意識到不能用自己剛才那套對她,她焦慮家人的平安,或許比她焦慮自己更甚。而憑她的聰慧成熟,一般的謊言并不能騙過她,這件事或許也只能依着她。
“好,我都告訴你。不過你要答應我,繼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好嗎?”
雙手在後撐住石桌的同時,白帆點了點頭:“我已經,這樣做了。”
陳柏青拍了拍身旁一處矮磚上的灰塵,權當板凳坐下:“這件事要怪就怪我吧。去年,我剛搬來一個月,前妻為了知道我的新住址,說要把我留在北京房子裏的東西全都打包寄給我,不然就全部當垃圾清理掉...那時我已經在翻新這房子,她寄過來的許多包裹全都擺在了大門外,白叔經過時,經常好心替我收拾歸攏。有一回,一個大包裹被快遞送來時已經摔爛了,裏面露出來恰好是我曾經用過的那套釣具,我打算扔掉。白叔看到,覺得可惜,就問我能不能送給他,他有辦法找人接上。”
白帆:“所以,是我動手術的那段時候。”
陳柏青看了看她的狀态,繼續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白舟有一次夜裏來敲門,問我知不知道他爸爸去哪兒了,好在那天上午我曾見過白叔背着釣具包離開。那天晚上慌急了,我們兩個沿着河邊到處找白叔,白舟在路上把你們家裏的事告訴我,我才知道他還有個姐姐…”
“我爸出事了?”
“沒事。後來找到了白叔釣魚的地方,不過太晚了,那條河邊只剩他一個人了。白叔見我們找過來,直怪你弟弟小題大做,他身邊的桶裏倒是有好幾條大魚呢,他說那天運氣好,想多釣幾條再回去的…”陳柏青又看了看她的表情,“但收竿時,我看到了白叔的魚繩根本沒有打開,更不提準備魚餌什麽了…他桶裏的魚大概是從別人那買的。”
“我爸為什麽撒謊呢?”
“白叔根本不會釣魚。而且也從沒打算學,因為他根本不是為了去釣魚的。”陳柏青嘆了口氣,“唉,那天晚上之後,我左想右想都很擔心,就去找白舟商量,白舟也被吓了一跳。這才告訴我,那段時間,因為你做手術住院的事,白叔曾經夜裏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哭過,後來聽到白舟的腳步聲又憋了回去…白帆,你爸爸,比你看見的,還要愛你。”
白帆眼淚唰得流下:“…我知道。”
陳柏青以為她需要時間平複,默默轉過頭去。
“當初不讓他去上海,就是擔心他會這樣。他之前已經小中風過一次,該盡量避免刺激,所以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生病的樣子,我很擔心他承受不住,家裏不能同時倒下兩個…你可能覺得我杞人憂天,但我知道,只要遇到我的事,我爸爸就是家裏最不堅強的一個…呵呵,其實我爸爸以前脾氣大、嗓門大、力氣大、膽子也大的,但自從我去外地念書工作的這些年以來,我總覺得我爸變得膽小了許多,他總是擔心我,我在上海只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懸着整顆心…說到底,是我這個女兒做的不好,三十多歲了,還讓人這樣不省心,是不是很可笑?”
白帆臉上挂着小醜一般別別扭扭的笑,但這讓陳柏青覺得一點都不可笑。
陳柏青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白帆,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表演的。我是說,我已經知道你的病,你對我不必再掩飾情緒,而且…我就是個演員,你演不過我的…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把我這間小院看作你自己的咖啡屋、書屋、瑜伽館、冥想室、甚至心理診所,我真的不介意,而且感到榮幸,你甚至可以把我想象成這裏的園丁或者管家,如果你不想應酬我,完全可以忽略我,其實我本來也很安靜的。”
白帆尴尬地收起了那讓自己也覺得虛假的笑容,愣愣看着他,良久,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把話題轉到了這裏,她的腦子裏仿佛生起了一團白色的迷霧,她有一點看不清他的臉。
因為那經過查證被定義為“廣場恐懼症”的走路不穩的症狀,她總是悶在家裏,刻意減少外出,時間久了,她便覺得心裏憋悶,而今在他的這間小院裏曬太陽已經成了她每天最盼望的“外出活動”,她也越來越發覺此間的陽光、花草、書本、桌椅、風鈴...全都能讓她活過來。他的這番提議,簡直提到她心裏去。
但她所親身經歷過的十多年“社會游戲準則”在腦海裏不斷提醒着自己:這世上絕不會有什麽感同身受,也絕不會有陌生人無緣無故的“對你好”,他之所以提出這樣誘人的條件,不過是想從她這裏獲得什麽罷了。但,她有什麽可與他交換的呢?
“你...為什麽幫我?”白帆終于問出來。
“這根本不算什麽幫忙,而且說起來,也是你先幫我的啊,就派出所那回!你和阿姨不在家的半年,白叔和白舟也都很關照我這個單身漢的,白叔還特意買螃蟹叫我去吃…呵呵,你們一家人都很好,我很羨慕你們家的氛圍。”在夜燈的映射下,陳柏青眼睛亮閃閃的,他這番話是真的發自肺腑。
但,白帆是理智的人,她知道,他是個演員,而且是專業反派演員。
他該不會...盯上了她的家人?
“你幹嘛羨慕我們家!你自己沒有家人嗎?就算離婚,也有爸爸媽媽或者兄弟姐妹吧?你這人真的很奇怪!”白帆沒有被他的真心實意感動,反倒警惕多心起來。
這讓陳柏青有些哭笑不得:“呃…我家裏情況比較複雜…唉,算了,我說實話吧,你知道我這個人的經濟狀況,唉,我很窘迫的。你這個人怪大方的,一小時35塊啊!如果你每天能在我這裏待上幾個小時,對我來說,那可是一大筆收入啊!我給你買二送一,怎麽樣?如果你幫我照顧花,我們還可以等價交換…”
白帆瞬間卸下心防,果然他為了錢就對了!但還是忍不住罵了他一句:“你這人,怎麽不掉錢眼裏去呢!”說罷,懶得再搭理他,轉身要告辭,“總之,今晚,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你放心,我和白舟一樣,都不會出賣你的。”
陳柏青追出院門:“那個,我說真的,我給你打五折還不行麽?就半杯咖啡的錢…”
白帆已經在他目送下,走回自家門口,進門前對身後的他揶揄着扔下一句:“我還以為你是穿着長衫的孔乙己,沒想到是眼裏只有錢的葛朗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