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樓家
第23章 樓家
沈荔是個什麽樣的人?
樓滿鳳立刻張口就想答,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一時有太多想說,竟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句。
初見的印象十分濃烈。他好友孫兆被魚刺卡了喉嚨, 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抽氣, 眼看進氣少出氣多,四周更是混亂, 那些白鹿書院的學子們, 個個鬧着要沈記好看......
跟一團亂麻似的, 罩在頭頂朦胧灰暗,回想起來都心煩。
但沈荔出現了。
她一露面,還沒說話, 身上那股沉穩從容的氣度, 就足夠叫人心折。
接着便出手如雷霆, 眨眼将孫兆救活, 連眉毛都沒多擡一下, 後續也處得幹淨利落,不落人口舌。
這樣的氣度,樓滿鳳不是第一次見。
他爹樓知怯, 是沙場拼來的爵位, 傷疤比功勳多得多;
他娘魏桃,是樓家說一不二的女主人,同時還操持着魏家的河運生意, 裏裏外外一把抓。
雖說形式不同, 但這對夫妻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立身, 從沒靠過家裏蔭蔽。
樓滿鳳嘴上不說, 心裏卻也欽慕這樣的人。
因此那日初見便想,這位沈掌櫃, 倒是和他爹他娘有些像。
再說後來大棚的事,雖然他貼了些錢,也出了地,但真正關照棚子的,一直是沈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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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滿鳳做事三分鐘熱度,當場聽了個新鮮,給了錢過幾日便忘了。
那日出城打獵,偶然路過莊子,才下了馬車去看一眼。
他以為沈荔也和自己差不多,畢竟是沈記的掌櫃,又是女兒家,無論如何,大約也不會親自動手幹活。
卻不料一進莊子,就看見沈荔在棚子裏犁地。
那可是實打實地犁地,穿着短打挽起褲腿,臉上都沾了泥。
再走近些細瞧,可見她手上全是水泡,還有些被雜草紮出來的紅點。
黑發淩亂地包在頭巾裏,額角全是混了泥的汗水,皮膚也因為長時間的勞動而泛着粗紅。
她卻半點不在意,笑着和旁邊的莊戶們商量,該如何調節棚子裏的溫度,種不同的菜蔬......
怎麽想,都不能算是美麗動人。
但又別有一種生機勃勃。
魏桃就坐在他對面,眼看着自己的傻兒子開始發呆,心裏忍不住嘆氣。
她不是揠苗助長之人,對樓滿鳳也沒有什麽出将入相的期待。
只是偌大的侯府、自家夫君的赫赫戰功、和她魏桃手裏令人眼饞的財富,總要有個人來守着才行。
這個人不一定要是鳳兒,但一定要是願意護着他的人。
還得是個護得住的人。
處事的能力、經商的能力、與人打交道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面對逆境,仍能不卑不亢的能力。
樓滿鳳也許不知道,但魏桃對沈記一早就是有些注意的。
這是身為商人的敏銳,也是趙琴送給她那些新鮮吃食起了效果。
何況,沈記要的不少蔬菜水果,都從南邊運來,跟她手裏的河運商船有些關系。
光是從他們采購單子與日俱增的數目,就能管中窺豹,覺察沈記的蒸蒸日上。
不過便是如此,沈記也并非一帆風順。
魏桃聽說之前沈記想要拓寬鋪面,将一左一右兩間都買下來,那時就被暗地裏阻撓過幾次。
按說左邊的香料鋪子、右邊的藥鋪,都大可不必賴在梧桐南街,換個地方做生意也是一樣。
但沈記老早上門求購,兩家卻遲遲不肯松手。
甚至一再擡價,顯然是有意為難。
魏桃從小在生意場摸爬滾打長起來的,一眼便知,這是京中有的酒樓坐不住了。
沈記早先只做早上的面館生意,對他們沒什麽影響;
後來菜品口碑傳了出去,價錢略少些,東西反倒更好吃,叫那些老字號臉上無光。
臉上無光也就算了,賬上的錢也少了。
這實在是不可饒恕的大事,當即便施壓過去,不許沈記做大。
魏桃還以為沈荔這樣年輕的姑娘家,又有手藝傍身,必會急于出頭,卻沒想到她很沉得住氣。
穩紮穩打積攢客人,關系經營起來,不免就有人肯幫忙支一手。
沈記的客人不拘官員,學子、搬工、纨绔都有。
沈掌櫃天生愛笑,與人為善,估計那後頭搗鬼的都不清楚究竟是誰斬了他們的手,将左右鋪子送到沈掌櫃手裏。
只是不知道,為難沈記的酒樓到底是某一家,還是某一些了。
魏桃想了一圈,一看樓滿鳳還在出神,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膝頭:“行了!下次去沈記的時候,捎帶上薛家的小姑娘。”
樓滿鳳眨眼:“薛家?薛珞?”
他聲調一提,臉上藏不住笑:“薛珞回京了?”
“南州巡撫薛旸回京,帶了薛家小子一起。”魏桃換了個姿勢,“他妹妹薛依依這幾年都在京裏,鮮少出門游玩。你肯定是要請薛珞吃一回沈記的,就把她也帶上吧。”
樓滿鳳別的不行,最是聽話,當即拍胸脯:“娘放心,沈記布置頗有品味,沈掌櫃為人爽直......”
魏桃有一下沒一下的應着,心裏卻想,薛依依雖說不是皇親國戚,父親官職也不高,但品格受到皇後青睐,一貫和公主李挽關系親密。
再過些日子,就是公主的及笄宴。
魏桃消息靈通,傳聞這位不同尋常的公主一直想在宮外找家酒樓辦宴會。
至于在哪裏辦......
魏桃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雖說是個機會,但能不能抓住,還是要看個人的本事。
也叫她看看,這位沈掌櫃,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
“沒有包廂了?”
“确實沒有了,樓世子,今兒趕巧,元旦連着休沐日。”趙二露出一點為難的神色,“不少客人早早定了要來。”
樓滿鳳有些驚訝:“元旦了,都不回家去吃飯嗎?”
“所以這不大家都趕着中午來了嗎!”趙二一笑,“您看看大堂裏有沒有中意的位置?”
樓滿鳳也不是什麽蠻不講之輩,只是對着薛依依,有些抱歉:“大堂裏的位置也都是用屏風隔開的......當然,若是介意,咱們就下次再來!”
薛依依抿唇,低頭看了眼自己新制的裙子,輕聲道:“無妨的,坐在大堂也是一樣。”
她兄長倒是略有不滿,但妹妹和好友都點了頭,薛珞也不好說什麽掃興的話。
只是在經過趙二時,神色微沉,低聲提醒他不要怠慢了女客。
沈記雖然治安一直很好,從沒有過酗酒鬧事的客人,但女眷在大堂吃飯的依然很少。
——或者說,出現在酒樓的女客一直都很少。
趙二想了想,還是去後廚跟沈荔說了一聲。
沈荔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指了指身邊幫忙切蘿蔔的寧寧:“把她拎出去招待客人吧。”
寧寧是女孩,年紀又小,看着是比趙二親切一些。
後者故意露出個委屈的表情,讨了沈荔一口點心吃,這才帶着寧寧走了。
到了桌邊,薛珞一看沈記立刻換了個小女孩來接待,臉色也和緩了些。
“沈記做事的确細心。”他小聲對妹妹說,“你看看,想吃些什麽?”
他這位妹妹,小時候倒是活潑開朗,調皮得不行,連公主的發簪都敢扯。
直到父親外放為官,母親和依依留在京城沒有随行,此後每年見了她,都比前一年更文靜些。
好在,依依喜歡新鮮美味的菜肴,這一點沒有變。
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來,薛依依好奇:“玉腌魚裏的魚,用的是海魚嗎?”
寧寧熟練回答:“是哦。雖然河魚也有這麽大的,肉質也細膩,但河魚多刺,最後選用了海魚。”
“是哪裏的海魚?”
“東邊潮海送來的......”
薛珞對自家妹妹公然在大堂吃飯就算有諸多不滿,也不會對着寧寧一個小孩子發脾氣。
況且沈記的東西的确好吃,玉腌魚的鮮美是他平生罕見。
于是等吃完結賬時,也對沈荔露了笑臉:“沈掌櫃手藝精到,不知是否願意承接宴席?”
他盤算着,要是能請沈荔上薛府做一次菜,就能讓父母和妹妹都吃上了。
沈荔小幅度搖頭:“眼下沈記只有我一個主廚能頂用,暫時抽不開身。”
這種大戶人家的宴席,往往要忙上一天來準備,那不就意味着沈記得關門一天?
為了一家子客人,放棄更多的客人,這不是生意人的哲學。
薛珞也不勉強,拱了拱手就要走。
他旁邊的樓滿鳳倒是肉眼可見的更熟稔些:“沈掌櫃,今晚要不要上我家來吃飯?我娘也知道你,她還挺想見你的......”
兩人都湊在沈荔身前,偶爾對新換上不久的冬季菜單大加贊揚。
這頭熱鬧了,薛依依那頭就有些冷清。
不過她對此沒什麽反應。
薛依依在想另一件事。
她是聽過沈記名號的。
父親在外為官,兄長随行,她和母親卻不得不長期呆在京中。
一來侍奉長輩,二來,她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若要說令人滿意的夫君,自然是京中兒郎最佳。
呆久了,也同京中不少人家熟識起來。
高尚書府,正是其中之一。
戶部尚書高鑒明原就是父親薛旸的好友,夫人趙琴更是熱情大方,常往薛府送些好吃好玩的小物件。
中秋那次,趙琴着人送來沈記的月餅盒,這才讓薛依依知道京中還有這樣一家食鋪。
且不說東西美味與否,光是獨獨一位女掌櫃,就足夠讓她好奇了。
畢竟,她以為這樣年歲的女子,當同她一樣在閨中待嫁才對,不是嗎?
可惜薛依依并沒有太多機會出門,她不是女戶,因而沒有父兄陪伴的前提下,只能去家裏常來往的綢緞鋪、金鋪。
尚書夫人趙琴倒是時不時送來食盒,雖都印着沈記的字樣,卻也常常有些變化。
薛依依往日也是愛吃愛玩的,不免從中看出沈記掌櫃的巧思來。
不僅巧,而且以小見大,能品味出她自由的思緒,化作各式各樣美妙的創想,落在菜肴中。
神交越久,便越想當面一見。
這位沈記掌櫃,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
等真見了,薛依依倒想起另一件事來。
她幾日前入宮陪伴皇後娘娘時,和李挽遇上了。
二人關系親熱,難免聊起了過些日子的公主及笄宴。
那時薛依依才知道,李挽已經下定決心,要在宮外也辦一次及笄宴。
既然要在宮外辦,就必得是宮外的風味,不是叫禦廚在外面做一桌就行。
一切跟皇家有關的事,都不是小事,何況李挽是最最受寵的嫡公主。
她的意向,立刻能帶動京城至少一整年的風尚。
也就是說,李挽選中哪家酒樓,那家酒樓就能一躍而上,成為京城所有酒樓的領頭羊!
即便是新建不久的沈記,也是一樣。
薛依依慢慢松開緊咬的嘴唇,擡臉對沈荔道:“我有話想對沈掌櫃說。”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顫抖着:“......是很重要的話。”
*
元旦本來就只開到中午,薛依依開口時,店裏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
沈荔不着痕跡地看了眼薛珞的神色,确認這位薛家哥哥應該是什麽也不知道。
樓滿鳳就更不用說了,這位還在跟寧寧争橘子和橙子哪個更好吃。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重新回到薛依依身上:“前頭說話不方便,薛小姐不如随我來後院?”
薛依依點頭,薛珞攔都攔不及,自家妹妹就跟着第一次見面的沈掌櫃跑了。
沈記的後院很少有客人來,除了喬裴中秋節那次,連常常光顧的樓滿鳳都沒踏足過。
上次翻修之後,後院也更寬闊了。
三只大烤爐、兩只小烤爐擺在進門最左,挨着竈臺;中間是那兩顆大榕樹,最右新辟開一塊地,準備用來種菜。
“果然是你能做得出來的事!”樓滿鳳聽了,拊掌大笑,“換做是我,只能想到種些花花草草了!”
他湊近一些,又問:“說起來,沈掌櫃喜歡什麽樣的花?我最喜歡水仙,家裏的池塘邊都是......你要是看得上,我明日叫人給你送幾盆過來!”
他嘴裏的幾盆,那肯定不是十以內的數。
沈荔笑着搖搖頭,婉拒他的好意,又讓人送上來幾碟點心并熱茶,哄他去一邊玩了。
樓滿鳳跟沈記的小孩子們,一向有共同話題,哪怕是教着認兩個字,都是開心的。
他人長得好,脾氣卻一般,反而叫孩子們更聽話信服。
平素熱熱鬧鬧的,一有事也能板臉,小孩子對他又怕又愛,長久不見還要問沈荔,說小鳳凰哪裏去了?
薛依依則和沈荔坐在石桌邊,芳姨送來備好的點心和茶。
桌邊搭了個小火爐,一邊溫着茶,一邊讓後院裏不至于太冷。
點心是寧寧忙裏偷閑烤的迷你泡芙,不過拇指大。
沈荔實在太忙,倒是寧寧有些時間,讓那幾個烤爐不至于白白浪費。
“這是什麽?”薛依依捏起一塊,“倒是很小,像以前在江南吃過的栗子酥。”
有的栗子酥做成板栗形狀,大小的确和寧寧的泡芙差不多。
沈荔詫異:“薛姑娘去過江南?”
薛依依點頭:“我在北邊草原上出生,那時爹爹在煙州做官。後來我和娘親随着爹爹四下走動,他在哪裏做官,我們就跟到哪裏......”
她的聲音細細,随着火光娓娓道來,幾人一時都聽住了。
仿佛也跟着小小的薛依依一道,從草原之北,到魚米江南、苦寒的大漠、富庶的西南盆地。
她的腳步随着父親薛旸一起,走在每一片景色各異的土地上。
“......不過十三歲後,我就一直呆在京城了。”
薛依依說到這兒,頭微微垂下。
樓滿鳳不解:“為什麽不繼續跟着薛伯伯......”
話沒問完,被沈荔瞥了一眼,立刻乖乖住嘴。
直覺告訴他,這時候別再繼續說話最好。
薛珞目有不忍。
他同樣不舍讓妹妹和娘親留在京城,長久見不到面。
但妹妹要選婿嫁人,京城無疑是最好的地方。
薛依依端起面前的茶盞,熱茶入喉,這才定了定神:“沈掌櫃有所不知,我與公主殿下有些交情......”
“過些日子,公主就要及笄,宮中将大辦宴席。”
指尖掐進掌心,薛依依繼續道:“前些日子,公主便和我提起過,想在宮外辦一場及笄宴。”
薛珞忙打斷她:“好了依依,說到這裏就夠了......”
能把這個消息透出來,已經是洩密了。
畢竟她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說給別人聽,又是另一回事。
況且沈記是酒樓、是商家,是能在這次消息洩密中獲利的。
一個本分的官家小姐、因為品格端正,得到皇後青眼的公主玩伴,似乎并不該插嘴這件事。
至少,不該從她這兒把消息透給沈記的掌櫃才對。
薛依依不是不知道,但、但心裏卻總是有一股沖動,像是要噴薄出來。
她想做點什麽,做點旁人總不讓她做的事,做點那些規矩并不允許她做的事。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找回那個能在草原奔馬、在海邊放聲大笑的自己。
而且這是沈掌櫃......
既然是這位年紀輕輕,就以女子之身支起偌大一家酒樓的沈掌櫃,那麽薛依依想,只要能幫到她一點,也不算辜負吧?
于是定了定神,不顧兄長的阻攔,咬牙道:“其他幾個被考察的......”
沈荔搖搖頭,撚起一塊泡芙,塞進小姑娘嘴裏。
薛依依下意識一咬,裏面微甜冰涼的奶油一下爆開。
奶油在嘴裏化開的一瞬間,涼意乍然消失,只剩下綿綢輕飄的甜味和奶香。
把她還沒說完的話全部堵了回去。
“好了,多的話不用說了。”沈荔看她喜歡,囑咐芳姨多裝些泡芙給薛依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是出于好意,我知道。”
她看着薛依依的眼睛:“我知道,所以不用再說了。”
她比薛依依高了兩個頭還要多,這時俯下身去看她,眉眼含笑,神情卻十分平靜。
薛依依一愣,胸中才燒起來的火,霎時間被澆滅了一般。
“沈掌櫃......”
沈荔點了點她的額頭,神情中帶出一絲無奈:“我怎麽會需要你犧牲自己來幫我呢?薛姑娘若是真想幫我,不如多來照顧沈記的生意,反而更好。”
薛依依聽出她對自己的回護,還沒反應過來,鼻頭已經不自覺一酸:“......嗯,好,我知道了。”
眼看着還是沒成年的小姑娘,卻不得不早早成熟。
雖說心思靈透是好事,但親眼見了,卻難免覺得太過殘忍......
薛依依紅着鼻子不說話,薛珞在一旁低聲安慰她。
幾人又坐了片刻,一人提了一包點心出門,上了馬車。
芳姨跟沈荔一起送走客人們,言語間有些遲疑:“能承辦公主的及笄宴,當然是好事。但若要為此跟其他酒樓盡數對上......”
之前給她們下絆子、不許沈記買下其他店鋪擴張的人還不清楚,沈記要是再出風頭......
沈荔一笑,這已經不是她們要不要出風頭的問題了。
她正要解釋一二,後面沈宅的門忽然打開。
沈穹一路小跑,闖了進來。
“姐!姐——”他氣都喘不勻,結結巴巴地喊着,“姐,我姐不好了!”
*
坐在前往沈府的馬車上,沈荔卻不免在思考剛才薛依依帶來的消息。
公主及笄宴,在原本的游戲劇情裏也有涉及。
不過和自己眼下的處境不同,游戲主線裏的[沈記]并沒有這麽大的影響力,能夠參與到及笄宴的競争中來。
唯一的關聯,就是最終拿下及笄宴承辦資格的酒樓淩雲閣,花錢從[沈記]買了幾個菜譜,讓公主吃到,進而也讓太子吃到。
以此為基點,促使太子作為男主的第一次登場。
......不過太子好像早就已經出現了?
所以,現在整個劇情已經被她打亂......
很多東西不能再作為參考。
沈荔半閉着眼,手指在軟墊上輕敲。
沈記揚名、太子提前出場、公主對沈記的好感、薛依依的提前告知......
系統憤憤然地指出:【現在明白為什麽宿主應該照着劇情走了嗎?破壞一個細小的節點,就會引發整個劇情的大崩塌,宿主的先知優勢也會被抹消......】
它說得信誓旦旦,沈荔卻并不覺得有這麽簡單。
就算這個世界再真實,但也依然被游戲操控,主要劇情應該很難改動才對。
就像她在沈府住了半個月、晨昏定省十五天,大伯母也一分錢沒多給一樣。
總該有一個觸發點,才能讓劇情崩壞?
又或者,要滿足什麽條件,才能改變劇情?
剛想到這,馬車便停下。沈穹急得團團轉,領着她就往後院跑,連跟大伯母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
沈穹畢竟已經十五歲,即便是親姐姐的院子也不好直接進。沈荔便自己進了沈蓉的院子,他自己去後廚盯着藥湯。
雖說是官員之女,但沈蓉院子的布置很輕省,伺候的人也不多。
加上院外掃除的粗使婆子,攏共也就十個人。
見了沈荔,雖說有些愁眉苦臉,但看上去并不焦急,紛紛叫:“二小姐好。”
沈荔略一點頭,進了跨院,就聽見沈蓉的聲音:“如眉,去給荔妹妹倒杯茶來。”
她聲音一出,院子裏因為迎接沈荔,而顯得三分淩亂的丫頭婢子們,立刻肅容起來。
行動間更有規矩不說,步子都輕了許多,更有大家大戶、一絲不亂的味道了。
至于沈蓉自己,不能說中氣十足,但也不至于命不久矣。
沈荔了然,多半是沈穹那傻小子誤會了什麽。
她進了門,一眼便看見半躺在榻上的沈蓉。
她蓋着一床薄被,屋裏被炭火燒得熱烘烘,臉頰卻依然泛白,并不是健康的顏色。
沈荔摸了摸她的手:“好冰,這炭火燒得不夠旺嗎?”
沈蓉搖頭:“身上是熱的,手腳卻還是冰涼。”
她左右看了看,丫頭們自覺地出去,不由嘆了口氣,這才對沈荔小聲道:“我是小日子來了。”
沈荔恍然:“怪不得,沈穹當是誤會了。”
原來沈蓉有個毛病,就是小日子來了,總是格外虛弱些。
倒不會很痛,只是渾身乏力,一到冬天又手腳發涼,這才捂在被子裏不讓出來。
偏偏沈穹近來常常去沈記吃飯,難保就要給姐姐帶些東西回家,兩人見面也多了,這才叫他頭一次撞上。
“即便如此,氣色看上去也太虛弱了些。”沈荔皺眉,“要不要請大夫看看,抓些藥來?”
沈蓉咳了兩聲,又嘆氣,連聲道:“不必、不必,老毛病了,挨過去就好。”
“若不叫人看看,萬一是旁的毛病......”
“不會的。”沈蓉堅持,“我心中有數的。”
沈荔點點頭,卻為她的态度感到一絲疑惑。
話裏意思倒沒什麽差錯,只是語氣聽上去,好像有些焦急?
不經意間,目光瞥見她榻邊掩了一半的璎珞。
說是璎珞,更像是流蘇墜子,其中區別,便是璎珞還能多嵌一顆玉石,墜子卻只有流蘇。
顏色是很正的青色,打好的結上還繡了一枚翠竹。
這花樣,女子不常用,反而是年輕男子......
“以往阿穹都是在院外,等我的丫頭回話,今天一時不察,讓他闖進來看見了。”
沈蓉開口,将話題扯回來:“要是我也能日日去沈記,哪用得着托他帶食盒?自然也不會有今天這一遭......”
都說到這兒了,沈荔便自然地接過來:“說起來,我也正想多招徕些女客。姐姐可知,女客在外頭用飯有什麽講究?”
這個沈蓉是再了解不過了:“其實若有個兄弟叔伯一起,倒是沒什麽妨礙,不過我想你應當不是這個意思?”
沈荔點頭。她想問的,自然是女客自己出來用飯的忌諱。
“其實如今京城風氣開放,不少小姐也會上街買些首飾玩意,并沒有那麽拘束。”
沈蓉微微擰眉:“只是吃飯用餐......終究不同。”
“一來,動作更大,叫人看了難免不雅;二來,手帕交們萬一聊些私密話題,哪是能給外人聽的?”
這個倒還好解決。沈荔想,留幾個包廂專供女客聚餐便是。
單獨的女子包廂,更加私密安全,到時選辦公主及笄宴,也能讓皇家更放心。
沈蓉還在說:“再者,女子口味也與男子不同。閨閣嬌客們不做什麽體力活,平時也只吃那麽半碗飯。”
“外頭賣得好的大魚大肉多重油,不适合女子吃。我之前就聽說,吳家有位小姐在外頭吃飯,回去就病倒了。”*
沈荔繼續點頭。這個也好解決,在現有菜單基礎上調整口味就是。
沈蓉說了半天,這才問:“不過,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沈荔一笑:“當然是為了讓蓉姐姐日日光顧我的鋪子。見得少了,我連吃飯都不香了。”
沈蓉嗔她:“油嘴滑舌,慣會哄人。”
但又為她的話,露出真心的笑:“若真能做成,我一定日日去吃。”
沈荔替她掖了掖被角,順勢勾住她的手指:“那就這麽說好了。”
“到時候,姐姐可一定要來。”
*
天氣越發冷了,沈記的生意卻一如往常地火熱。
門口排隊的人在棚下坐得滿滿當當,沈荔不得不安排了幾鍋熱湯,以免讓人凍壞、餓壞了。
一片噪雜中,不知何時混進一個臉生的小厮:“諸位客官吃好喝好?沈記啊,味道是好,就是店面太小了,坐不開!”
接着,變戲法似的掏出幾枚薄木片,往人懷裏一塞:“有空來咱們這兒坐坐,味道一樣的好!”
動作之麻利,眨眼就把這一片等位的客人塞了個遍,掉頭就跑,很快見不着人影。
客人翻過木片一看,上書【淩雲閣】三個字,一時間啼笑皆非。
“現在已經到這步田地了?上別人家門口來抓客人?”
“你不知道吧?這幾日啊,除了沈記,別家酒樓是一個賽一個的熱鬧!”
接着,這客人就挨個跟自己的同伴細數了起來。
“先是奎香樓,說自己拿了一批極珍貴的海貨,十只鮑魚只取正中那一點嫩肉,奢侈至極地做了頓海鮮全宴請全城老饕品鑒;”
“接着就是淩雲閣,仗着自家占地最大、最寬敞,學沈記用屏風隔開,又重新裝修,說是‘最隐蔽’、‘體驗最好’的酒樓;”
“更有意思的還得數滿庭芳......”
同伴好奇:“怎麽說?”
那人神秘一笑,豎起手指:“他們啊,說自己家有禦廚傳人呢!”
*
“禦廚傳人?我呸!”
淩雲閣裏,衣着貴重的白須男子忍不住破口大罵:“滿庭芳臉都不要了!在對街那麽多年,誰還不知道誰啊!就他們那窮酸樣,還禦廚傳人?”
說着還不解氣,拍了拍油水十足的肚皮:“邯鄲學步的蠢材!我估計秦如意連半點風聲都沒聽着呢,貿然出手,蠢啊!”
旁邊有夥計不解:“掌櫃的,為什麽說滿庭芳那兒還沒有消息?”
淩雲閣掌櫃神秘一笑,不做聲了。
皇家的事,那是他能議論的麽?
再一看自家這夥計,也覺得有些呆笨。
京城裏就這麽三五家大型酒樓,淩雲閣、奎香樓的生意比滿庭芳做得要大些,不是因為他們的菜品格外好吃許多,而是因為他們兩家背後都有人。
淩雲閣自己嘛,暫且不提;光說奎香樓那邊,他就知道有個姓李的人物。
李,那可是國姓!消息再靈通,那不都是常事?
所以這兩家動得最早、最快,也最不顯眼。
奎香樓有了上好的食材,窮奢極欲宴請那些有些影響力的老饕,是慣常有的;淩雲閣改改布局,那也不是什麽值得說嘴的事。
唯獨滿庭芳,顧前不顧後的,一張口就是禦廚傳人?
那早年怎麽沒見你說有呢?還不是看奎香樓和淩雲閣都有動作,着急忙慌,出了昏招?
奎香樓裏,同樣有人在笑話滿庭芳:“秦如意到底是婦人作态,心思狹隘!一看就是沒頭蒼蠅,撞南牆都撞不準!”
這家掌櫃倒不藏着掖着,只小聲跟身邊人笑道:“那天上的人想吃下頭的東西,要的就是不一樣的風味。你還非要擺出天上的味道,這不是自尋死路?”
他搖搖扇子:“沒見我們都只在食材、裝潢上下功夫麽?要跟滿庭芳似的追求‘禦廚傳人’、‘宮廷秘方’,那不就徹徹底底走錯路子了?”
奎香樓的賬房了然:“這樣看,滿庭芳是不足為懼了。”
“他們本來就不足為懼。”奎香樓掌櫃不屑地撇嘴,“光說底蘊就沒法跟我們比。”
奎香樓、淩雲閣兩家是從前朝開到大慶的,滿庭芳則是大慶開國後才建立的。
賬房眼睛一轉:“這麽說,咱們又得跟淩雲閣比劃比劃了?”
掌櫃一聽那三個字就厭煩:“張琪那老匹夫!這麽大的餅也敢張嘴咬,就不怕硌了牙!”
賬房又是一通恭維,什麽淩雲閣拾人牙慧,連裝潢都要學沈記、什麽奎香樓深受皇恩眷顧,不必畏懼雲雲。
掌櫃的閉了閉眼,再一睜開,眼裏精光乍現:“再就是,沈記。”
“沈記?他們才開張不足半年吧?”
掌櫃搖頭:“不足半年,就已經到如此地步,要是讓她們順心如意地開下去,那還得了?”
說着擺了擺手,阻斷賬房的話:“叫人去盯着吧。”
他話音裏多了幾分狠意:“這樣好的機會,哪怕我們得不到,也絕不能讓給別人。”
*
奎香樓、淩雲閣和滿庭芳幾家忙得不可開交之時,沈荔也有些難得的煩惱。
那天見了沈蓉,總覺得哪裏不對。
倒沒有別的問題,只是一種微妙的直覺。
沈蓉來小月子的毛病,想來是常有的,就算沈穹偶然撞破,但只要能拿出此前的脈案藥方,總不至于讓他慌不擇路,跑來沈記把自己拉走。
所以,沈蓉這次很有可能比往日額外虛弱些,才讓沈穹慌了手腳。
但小日子體虛,卻也不是什麽病症,追根溯源,沈荔也只能猜測,是沈蓉心情不好,影響了身體。
那天見了面,也覺得總是在嘆氣,仿佛心情不愉。
如此,再一想到劇情裏,她的婚事不便,很快就要發生......
沈荔依稀記得,是因為她另有心儀之人?
有時候直覺般的懷疑,就在那一瞬間,并不需要什麽真憑實據。
但察覺異樣,便覺得要防微杜漸,哪怕只是一點無端猜疑,也得證實無誤才好。
況且,這還跟劇情有關。
沈荔又嘆了口氣。
掙錢、做菜,她會;但這種棒打鴛鴦的事,她可一點都做不來。
“沈掌櫃何故嘆氣?”
大堂角落,喬裴坐在自己的老位置,平靜出聲:“若不嫌棄,可說與在下聽一聽。”
年關将近,沈記的生意一直很好。
但下午四點就來吃飯的,只有喬裴一個。
他照例坐在大堂角落,桌上一碟新泡的酸白菜,一盤金絲芽菜豬肉餅,還有一碗荠菜餃子。
裏頭的豬肉餅和酸菜都是要上新的,請他幫忙試菜。
又說不想吃米飯,沈荔就給他額外下了碗餃子。
“有個人,想請喬大人幫忙查一查。”
沈荔坐過去,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在意,繼續吃,一邊講,“白鹿書院一位學子,名字我不大知道,但年約二十出頭,不及三十——”
喬裴見她态度自然,也不囿于禮節,低頭咬了一口餃子。
餃子皮不用說,是手檊的,薄且彈牙,隐隐能看見裏面通透綠色。
荠菜沒有剁得太碎,咬下去還有些脆嫩,汁水滿溢,清香撲鼻。
肉餅并不大,不過成年男子半個巴掌,卻有拇指指節一般厚。
外頭金絲酥香油潤,卻只有薄薄一層,內裏肉餅汁水充盈,一咬,便在口中爆開,鮮香無比。
再來一口清香可口的酸白菜,去油解膩,實在是上佳的搭配。
吃了半碗,放下筷子,又從懷裏摸出一張手帕擦嘴。
一切做完,喬裴才慢條斯地擡頭。
“或許在下可以幫上忙,不知沈掌櫃是否需要?”
後面的照墨真想把臉埋進茶壺裏。
人家情況都說完了,您還在這兒‘不知沈掌櫃是否需要’?
大人,您這是要幫忙的态度嗎?聽上去反而像是坐地起價啊?
就像此前宜州兵禍,陛下命自家大人着力找出背後指使,雖已有目标,但大人不急不慢,只設了個陷阱叫那人一腳踩入。
臨到頭了,才衣袂飄飄走過去,施施然問:“或許在下可以幫忙,不知趙大人是否需要?”
然後?
然後就把那位趙大人苦心隐瞞數十年的證據全數套了出來,輕輕松松,判了個腰斬。
但沈荔卻很自然地接話:“喬大人願意幫忙?那太好了,多謝。”
她猜喬裴可能就是這樣的秉性,君不見此前買鋪子的事,也是直白地問了要不要幫忙,才有的下一步嗎?
也許他就是那種,不懂得婉轉回旋、暗中周全的類型?
不過既然如此,那不如多說一些。
這樣想着,沈荔補充:“還有一位,姓諸,或有官身......”
誰知這時,喬裴眉毛一擡:“是你姐姐的未婚夫?”
沈荔訝異:“喬大人如何知曉?”
須知沈家不是什麽名門望族,沈大伯在朝中也只是禮部一小官。
沈蓉的未婚夫家,雖有些傳承,但如今漸漸沒落,也不是什麽值得關注的人家。
喬裴日萬機,怎會有這樣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提了姓氏,立刻就能反應過來?
喬裴并不答,只說:“這事我記下了,若能查到什麽消息,會第一時間告知你。”
“......那就謝過喬大人了。”沈荔也不追問,擡手替他倒上茶。
喬裴凝視她笑容片刻,也接過茶壺替她倒上一杯:“沈掌櫃......不必客氣。”
話音一落,大堂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中。
喬裴恍若不知,只細細品着手裏的茶。
上好的白毫銀針。
第一次來時,沈記還供不起茶水,只有燒開的溫水。
如今卻已經有了這樣的好茶。
願意在沈記花錢的人越來越多,物以稀為貴,他的那點銀子就不顯眼了。
得想個別的法子......更深、更深地捆在一起才行。
他吃得慢,一轉眼,沈記都要開始做晚市的準備了,沈荔就叫他去後院裏吃。
喬裴也不覺得她冒犯,甚至親手捧了一只碗,和幾個夥計一起往後院走。
照墨跟看稀奇一樣跟在他身邊。
大人雖然不是那等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之人,但行事也有些規矩,平素尤為注意風度。
但這點規矩一遇上沈記,似乎就煙消雲散了似的......
沈荔可不知道照墨在想什麽,一到點,沈記門口就一擁而入不少熟客,她便立刻切入了營業狀态。
“今天有新腌好的酸白菜和金絲芽菜豬肉餅。”沈荔将這兩樣的牌子挂上牆,笑着說,“先到先得,還沒做多少呢。”
“有新菜?那感情好,給我這兒兩碟泡菜,一份金絲餅!”
“一份多少個餅啊?”
“多少個都吃得完!沈記的新東西,咱們信得過!”
一眨眼,店裏就喧鬧起來。
忙過第一輪,沈荔站在廚房門邊一看,滿意點頭:“大家吃得好,我就放心了。所謂客人......”
寧寧仰頭看她:“都是掌櫃的錢袋子~”
沈荔一愣,撲哧笑了:“數你精怪。”
裏頭熱火朝天之時,沈記大門口出現一道風塵仆仆的身影。
“掌櫃、掌櫃!”趙大一撩簾子進來。
往日最沉穩踏實的人,竟然也沒來得及注意周圍的客人。
趙二跟在他後面向人賠罪,臉色也是焦躁難耐。
沈荔一看,讓外面周家兄弟暫時別往店裏引客,洗了手出來問:“這是怎麽了?跟我到後頭來說。”
幾人便快步到了沈記後院,也是沈宅的後院。
兩頭院子打通,反而比尋常人家的後花園還要寬綽。
兩顆槐樹圍着石桌,桌邊兩只橘紅小火爐,上頭還煨着溫熱的甜酒。
桌前正坐着一人。
趙大趙二都是一愣:“喬大人......”
沈荔司空見慣地擺擺手:“他在外頭坐不慣,你們有什麽事直說就是,當他不存在。”
她是直氣壯,趙大趙二還有些心虛。
無論怎麽說,這都是當朝宰相啊!
又不是沈家大伯那樣有名無實的虛職,人家就算當場把自己幾個拿下,京兆尹都不敢問責的。
不過自家掌櫃态度自然,兩人咽咽唾沫,最終還是道:“我們二人原本是照例去菜場采買,回程時經過沈府......”
沈府?她家裏怎麽了?
哦,不對。
沈荔眨眼,轉瞬便懂了。
他們口中的沈府,大概是她大伯家裏那個沈府。
“不料......”
不料?
站在沈荔身旁的喬裴,忽然眉心一跳。
這個時間,這個場景......
他忽然扭頭,目光灼灼,看向沈荔。
喬裴一貫冷靜自持,說話聲音估計從沒超過八十分貝。
陡然來這一下,沈荔便條件反射地看向他。
“怎麽了?”她問。
喬裴沒回答,作勢正要起身。
趙大卻順着剛才的話頭說了下去:“卻不料,沈府門口吹吹打打,說是喜事将近!我和趙二上前打探,才聽說......”
“聽說北安侯夫人魏氏親自登門,為世子樓滿鳳求娶沈家堂二姑娘——”
“掌櫃的,就是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