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壽喜班
壽喜班
這邊錢寶兒卸下了頭面裝飾,因不覺得餓,也不去吃飯。
轉頭瞧見胡永壽放在桌上的那兩個肉包子,她拿起在手上,看了半天,還是嘆了口氣,又放了回去,自去沐浴。
洗完澡出來,就聽見外頭有人在叫她:“彩蝶姐姐在嗎?”
錢寶兒聽出那是戲班子裏的小雀兒的聲音,便道:“在呢,進來吧。”
小雀兒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也是被胡班主夫婦撿來的。只不過她資質略差些,上臺也不過跑跑龍套,手卻巧,紮得好道具,因此才留下。有時劉玉鳳也将她當成小丫鬟使喚。
錢寶兒與她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因此平日裏對小雀兒分外好,兩人情同姐妹。
“姐姐洗澡了呢。”小雀兒見她頭發濕漉漉的,便主動提出要幫她擦頭發。
錢寶兒笑:“今個這麽乖,不用去師娘那裏?”
“她這會子正使壞心眼呢。”小雀兒一邊給她擦着頭發,一邊撇嘴道,“我來就是特地來告訴姐姐的,她正同葛家村那個媒婆花大姐商量,要把姐姐給嫁出去呢。”
“什麽?”錢寶兒吓得一激靈,她猛地一回頭,也不顧自己一把頭發都還被攥在了小雀兒的手裏,她忍着頭皮痛,再次确認,“嫁我?”
“是啊。”小雀兒點頭,将自己方才在那邊偷聽來的話都學給了錢寶兒聽。
“……最後我聽到她們說把你嫁了就會有很多錢,後面就沒敢再往下聽了,怕被發現,就過來找你了。”小雀兒道。
錢寶兒呆呆坐着,她知道劉氏近年來一直都不大喜歡自己了,卻未曾料到她竟厭惡至此,這般急着就要把她賣掉。
“姐姐,你可得想個辦法,不然就要嫁給那個老男人了。”小雀兒催促道。
錢寶兒勉強地笑:“是啊,得想個辦法。”
可實際上,她腦子裏是一片空白。
她無父無母,阿婆又早逝,在壽喜班裏辛辛苦苦熬了這幾年,好歹也算是能養活自己了,可轉頭來,還是要像個物件一樣,被人買來賣去。
這同當年在百花樓裏有什麽區別?分明都是吃人的地方。
“小雀兒,叫了你半天,原來躲這裏來偷懶了。”劉玉鳳的聲音驟然響起。
小雀兒趕緊放下了毛巾,走了過去。
“還不快回去把桌子收拾了?”劉玉鳳瞪了她一眼。
小雀兒偷偷看了眼錢寶兒,見她點頭,方飛快地跑走了。
“洗頭了呢。”面對錢寶兒,劉玉鳳倒是和顏悅色了起來。
錢寶兒知她來意,卻也不好先戳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讓她先坐,自己就要去倒茶來。
“你也別忙了,我才吃了飯過來,這會子不吃茶。”劉玉鳳朝她招了招手,“你也來坐,我有話要同你說。”
錢寶兒拖着沉重的步子挪了過去。
才一坐下,劉玉鳳就一把拉起了她的手,細細打量一番,又去看她的臉,心中暗暗驚嘆,這女娲娘娘可真是待她不薄,明明都是人,她偏偏出落得水靈,怨不得那些男人見了她就跟丢了魂兒似的。
“小彩蝶,你進我們壽喜班,也有些年頭了吧。”劉玉鳳開口。
錢寶兒點頭:“九年了。”
“九年,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啊。”劉玉鳳假笑,“當初你阿婆死了,沒錢收葬,還是我跟你師父買了棺材給埋的。”
她這話說的是真的,錢寶兒也無以反駁,只得道一聲是。
“那你看啊,這九年我們對你也不錯吧,給吃給穿,還教你認字,一般人家的女兒都沒你這待遇呢。”劉玉鳳娓娓道來,“想必你阿婆泉下有知,也會安心。”
錢寶兒心中冷笑,這幾年她登臺賣唱換來的錢,早就抵清了當年安葬她阿婆的費用,以及她在壽喜班的吃喝用度。不僅如此,很顯然,他們夫婦還有得賺。
看她不說話,劉玉鳳只得繼續往下說:“如今你也大了,是時候也該找個婆家了。”
錢寶兒擡起頭,退口而出:“不,我才十四歲……”
劉玉鳳就笑了:“十四歲怎麽了?你沒見多少女孩子比你小的都嫁人了,你這個年紀啊,正好。”
她一副為錢寶兒考慮的樣子:“師娘我啊,都給你打聽過了,就在這葛家村,有戶人家啊,相中你了。雖說這年紀呢,是比你大一些,可年紀大的知道疼人啊。你嫁過去,一年半載的生下個一兒半女,就不愁沒有好日子過。”
錢寶兒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不,師娘,我還想唱戲,我給你們掙錢……”
劉玉鳳耐着最後一點性子:“瞧你這傻孩子說的,放着正經人家的好日子不過,非要跟着我們跑江湖?聽我的話,好好收拾收拾自己,過兩天就成親,啊?”
“不,不……”錢寶兒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一味搖頭。
劉玉鳳便來氣了:“你這死丫頭,怎麽好說歹說都不聽呢?我還會害了你不成?我告訴你吧,親事我已經做主替你定下了,這幾天你也別出屋子了,就在這裏待嫁吧。”她說罷起身就走,将房門重重關上。
錢寶兒聽得清楚,門外是落了鎖的。
她突然就想起了當年在百花樓的情形,簡直是再現。
看來,這裏也是不能待的了。
逃?她這個念頭初一冒出來,倒先把自己給吓了一跳。她還未認真想過這就要離了這壽喜班,便是走了,日後又當如何呢?
想她一個女子,在這壽喜班裏頭登臺唱戲,尚少不了外頭男人們輕薄。若是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又能往哪裏去?
可笑這些年行過的地方之多,竟無一處可供她容身。
可真要嫁人……
她打了個寒顫。
走村串鄉這幾年,她看見的那些嫁做人婦的女人們,不是唯唯諾諾的苦相,便是罵街潑婦。無論哪一種,都是渾渾噩噩眼裏無光的。
她不想變成那樣的女人。
如此這番前後左右一想,就在那一刻,她下定了決心,逃!管他出去後是個什麽情形呢,起碼這個火坑裏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主意一定,她便立刻行動了起來。
好在随身穿的衣物都在這間房裏,再加上她平日裏偷偷攢下的體己,略略估算,也能過上一陣子。
她收拾好了包袱,打量了這間房,門是走不了,幸好這間屋子還有窗——劉玉鳳千算萬算,竟忘了這一處。
錢寶兒便自後窗跳了出來,趁着衆人還在前頭院中宴飲,她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
這一夜是五月十七,月亮還圓着,照得人間清清楚楚。葛家村幾乎人人都聚在葛大元家吃席,這倒方便了錢寶兒出逃。縱有犬吠,也無人在意。
錢寶兒只顧着埋頭往葛家村外跑,卻不防有人認出了她來。
“咦,彩蝶妹妹?”卻是胡永壽。
錢寶兒一驚,站定了腳步。
胡永壽看她背着包袱,滿是意外:“你這是?”
幸好撞見的人是胡永壽,他人雖木讷話少,可心地倒不壞;若是那個胡永喜,就更是令人頭疼了。
“我要走了。”錢寶兒言簡意赅。
胡永壽驚詫:“走?你走哪裏去?為什麽要走?”
錢寶兒微微一笑,眼神四下裏一瞟:“再不走,我就要被賣了。”
“賣?誰要賣你?”胡永壽只覺得腦子糊塗了。
錢寶兒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我小聲告訴你。”
胡永壽不疑有他,走到錢寶兒面前。
錢寶兒靠近他耳邊:“就是你娘要賣了我。”
“啊?”胡永壽訝然,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待看向錢寶兒,卻不料她手一揚,不知是香粉還是什麽的灑了他一臉,再也睜不開眼。
“彩蝶妹妹?”他眼睛看不見,嗓子也嗆得直咳嗽。
錢寶兒一不做二不休,撿起靠着人家牆壁的一根木棒,一咬牙,照着胡永壽的後腦勺就敲了下去。
胡永壽再沒吭一聲,身體一軟,倒在了地上。
錢寶兒扔了木棒,将胡永壽拖到矮土牆邊靠着。
她下手有輕重,唱戲多年,這些手腳功夫還是清楚的,心知胡永壽只是暫時昏迷,不出一個時辰也就醒了。
“對不住了。”她輕聲道歉,拽了領牆邊的破竹席蓋住了胡永壽。
說實話,胡永壽是個好人,他的心思,錢寶兒也清楚,只是……
她又站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義無反顧地繼續往前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