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完整故事番外(1)[番外]
完整故事番外(1)
我六歲時。
學校要求寫詩,命題是形容家人,當時的同桌寫爸爸像太陽,媽媽是月亮,照亮他整個世界。我沒有那麽美好的想法,當時我的爸爸媽媽正在為對方歇斯底裏,不留餘地的争吵讓我全身都烏青,我無法想象同桌擁有的幸福與光明,我只覺得他們帶給我黑暗。
我對着同桌的詩思考很久,一筆一劃寫下爸爸媽媽是分離的島,我是他們裂出來的殘缺。
所以我會叫夏嶼。
所以我是一座孤獨的小島。
*
我的成長經歷比起同齡人多了點艱難。
從我記事起,我就經常被鎖在一個狹小的房間。房間的門年久失修,根本關不緊,經常在黑暗裏透出一條昏黃的光,那道光裏有鐵鎖被扭曲的影子,有爸爸揪着媽媽頭發的景象,有媽媽跪在地上哭泣的場面,也有爸爸媽媽在有一群人的牌桌短暫和平的時刻。
我記不得自己被鎖進去多少次,那道關不緊的鎖其實我可以推開,但每次我推開都會有很可怕的後果,所以我很快學乖不去觸碰。
只是在被鎖進去的每一次,安靜地待在裏面,透過那道光,看外面香煙環繞、堪稱光怪陸離的世界。
我的童年一片黑暗,唯一的顏色就是那道昏黃的光。
我總以為活着就是這樣的,所有人都要這樣,小時候要乖乖地待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裏,直到自己長大。
就像種子。
就像一顆正在發芽的種子。
直到有天那扇門被人打開,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走進來抱起我,她的樣貌我記不太清,只知道她跟爸媽說了些什麽,爸媽不情不願地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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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我有了一支筆,一些書,一個裝書的包,還有一套校服。
我的世界開始開闊,然後又陷入另一種絕望。
因為我發現不是這樣的,不是所有人都要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裏長大,與我一樣的人,和我一樣的小孩,他們和我不一樣。
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接受這件事,去接受這個顏色多起來卻讓我感到無所适從的世界。帶我來這裏的女人是我的班主任,她經常找時間和我談話,在父母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我這個人時,把我帶去她辦公室。
她很年輕很嚴厲,臉上都是雀斑,班裏的調皮小孩經常因為受不了她的管教,私底下叫她醜八怪,老妖婆,我每次聽到這些就會跟別人打架,每次打完架總是會被她教訓。
我的父母不會管我,但她會,我打一次架,就會被她罰一次紮馬步。
馬步紮得很累,經常紮得我眼淚直掉,眼前發暈,但她卻從來不肯放松。久而久之,我對她甚至也産生一種怨恨,我想我為你打架,你為什麽要罰我,又憑什麽罰我?這樣的話我下次再也不會為你出頭,我也要跟別人一樣叫你醜八怪,老妖婆。
但是她卻說:“你願意叫就叫好了。”
我掉着眼淚,瞪着眼盯她,哭得滿臉都是水。最後她沒辦法,讓我到她桌子上寫作業,當時天已經很晚,月亮挂在校門口老樹枯枝枝頭,飛蛾繞着辦公室昏黃的燈飛舞,影子在牆上晃成一團。
我一邊抽噎一邊寫作業,忽然聽見她說以後她離開了我該怎麽辦。
我擡頭看她,燈暈下她臉上的雀斑被淡去,眼神無奈裏帶着擔憂。我其實從來沒覺得她不好看,我覺得她比世界上很多很多女人都更好看,比好多同學的媽媽都要好看。我就這樣愣愣看着她,把她看得眼眶裏忽然也開始閃爍淚花。
她摸了摸我的頭,說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要像現在這樣一直考第一。
夏嶼,你一定要考出去,離開你的家,離開這座小縣城。
答應我,好嗎?
我點頭,“嗯。”
我當時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說,直到這句話說完後的第二個月,她走了。
她去了大城市,據說她考上了那邊的編制,去了更好的學校教書,也在那個遙不可及的大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小孩。
……有自己的小孩。
我不再跟班裏的同學打架了,可能是因為沒有人再叫她老妖婆,也可能是因為就算我把自己弄得鼻青臉腫,也沒有人會把我叫去辦公室紮馬步。
我在她的教導下适應了這個顏色缤紛又單調的世界,從此以後是我一個人的路。
我不太愛回家,回家就是熏死人的煙味和晝夜不停的吵架與牌桌磕碰聲,更多時候是待在家裏老舊小區的天臺上,那裏有個塑料袋搭着的小棚子,有小木椅、小桌子、還有廢棄沙發墊,可以讓我待在那寫作業。
那裏本來是一個老爺爺的地盤,他在那綁廢品,趕了我幾回後實在拿我沒辦法,讓我放學幫他撿瓶子,作為交換,我可以在那裏待兩個小時,或者延長一點,把作業寫完。
我答應了,為此,我又開始打架。
原因是總有人在我撿瓶子時來招惹我,尤其是隔壁班的刺頭,不是搶我的蛇皮袋,就是拿瓶子扔我。
在他招惹我之前,我跟他并沒有什麽交集,認識他是因為他在上學時把我錯認成女生,後來就經常無緣無故跑來我面前罵我娘娘腔,娘炮,很多時候他罵人就那麽幾個不好聽的詞彙,我也不跟他辯駁什麽——他聽不懂人講話,一個句子超過十個字就超出他大腦容量。
我把他揍了一頓後,他就不敢再來招惹我,只是去找了他爸媽告狀,他爸媽又輾轉找上了我父母。
我也鼻青臉腫了一次,但由于是家常便飯,并沒有對我造成什麽影響。只是收廢品的老頭鼻子裏哼了口氣,丢給我一瓶紅花油,說以後不用我撿瓶子,過來幫他整理箱子就行。
我看不懂老頭,他在人群裏風評很差,比我父母還要差。他沒兒沒女,經常去馬路邊躺着碰瓷,基本就靠賣廢品領補助還有碰瓷得到的賠償金過活,那時監控還不發達,縣城裏随便誰提到老頭都要破口大罵。
但他對我似乎還不錯,除了最開始我不請自來占了他廢品站罵了我兩句,後來看見我有傷會幫我塗紅花油,知道我考試拿獎會給我零花錢,得知我被人欺負會特地找上門吵架,他是個難糾纏的惡人,跟罵我“娘炮”的男生家長扯了幾回,大家都怕了他,從此沒人再敢惹我。
“你個小娃娃。”老頭吵完架就揪我耳朵,“打架下手恁狠!那混球的腦門腫那麽大包,爺子吵得都心虛!”
我疼得吱哇亂叫,“下次不會了!放開!”
老頭成了我第二個家長,一直管我管到我初中快畢業。
父母賭錢欠了很多,九年的義務教育已經是街坊辦事處再三上門規勸和學校退讓學雜費的結果,他們不會再供我讀書。
我不是沒有申請過救助和助學貸款,但這筆錢因為各種原因到不了我身上,我後來就不願意,為此還狠挨了幾次打。
好在我成績很好,這些年靠得獎和跟老頭賣廢品,零零總總也攢了不少,我藏起來悄悄算了,只要考得好就有學校能要我,只要要我就有談學費的餘地,只要往下談一點點,再去高中參加更好的比賽,讀完書考大學沒有問題。
我是這樣想的,可惜老頭病倒了。
或許我真的要留在這座城市裏,或許一切真的要到此為止,我把老頭送進醫院,把自己所有的錢都交了上去,我坐在老頭的病床旁邊,腦袋一片空白。
我知道我不該後悔,老頭只剩下我,我也只剩下老頭,我不能後悔。
但是那個時刻,就像有什麽東西沉沉壓在我身上,我直不起腰來,痛得一直在掉眼淚。
我咬着牙沒出聲,在老頭病床前一直哭到睡去。
第二天老頭不見了。
我不上課,從白天找到晚上,跑遍整個小縣城都沒找到他。
醫生說他其實有兒女,昨天晚上過來把他接走了,但你睡得太沉,就沒吵你。
醫生說着,把我的錢都還給了我。一分不少,還多了點髒兮兮的紅鈔票。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正常說話,聲音不太像我自己的,我問:“是去大城市了嗎。”
像雀斑的班主任一樣。
醫生點頭:“那邊醫療條件也好,你別擔心,中考沒幾天了,好好讀書。”
我還是發懵,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學校。
那段時間我刻意屏蔽了外界一切消息,生怕自己聽見什麽新聞,白天在學校上課,書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晚上回自己家,父母的罵喊和賭聲也入不了耳,我幾乎是渾渾噩噩度過了那段時間,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中考已經結束,被老師叫到學校查分。
分數不低,但遠低于我應該有的水準。
老師很失望,卻也理解,“好歹能擦線進一中,這是我們縣最好的學校,比起上一級市裏都不差……你原本可以往省會考。”
我沒說話。
老頭的事情折磨我太久,如今被迫留在這個小縣城裏上高中,出去的機會被我浪費掉,我是否還要再讀書?
我搖搖欲墜,老師就在這時說:“你在縣裏讀書也好,縣裏學費便宜,這卡供你讀到大學沒問題。”
卡?
老師遞給我一張銀行卡,“你爺爺給的,說讓中考完後再給你,你爺爺說考得還不錯才能到你手上,沒考好就直接給山區。”
……我沒有爺爺。
我只有老頭。
我接過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
我如願以償上了高中。
中考志願有老師幫我盯着,不想供我讀書的父母沒辦法插手,他們也不知道老頭給我留了不少東西,只是覺得我許久都不會回家,讓我別在外面餓死被人找到家裏來。
我沒有搭理他們,不回家的時候就住在老頭的小房子裏,他把卡和鑰匙都給了我。那房子經常有人上門找茬,基本都是之前被老頭訛過的人,每次就是砸門和噴油漆。
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我覺得老頭做得不對,但我怪不了老頭,回去遇見這種事都會當做沒看見,往上多走幾樓,然後等那些人走後,拿着毛巾去擦。
有時候擦着擦着會覺得很委屈,但現在已經不太會哭了。
我的生活再次恢複孤獨的平穩,如同一片島嶼漂浮在萬裏深藍的海面。
我的父母有時會問我讀書的錢從哪來,我說是考第一的獎金,他們讓我把獎金拿出來,我沒有理會他們,但從他們焦急的語氣裏隐約察覺——他們應該是還不上錢了。
我不再回家,開始躲着他們上學,我的所有老師也在幫我瞞去向,最後我的高中新班主任出面,跟我什麽都不懂的父母說,我的所有獎金一發下來就全部補交了學費和餐費,我身上也沒錢。父母為此糾纏了學校幾天,但見死活沒辦法,最後只能作罷。
從此整個年級的老師都知道了我家裏的情況,某天下午我的班主任将我帶到一個滿頭白發的女老師跟前,說:“這孩子物理成績不錯,腦袋也很好,是個競賽苗子。陳老師,您看看能不能培養。”
陳老師跟我見過的所有老師都不同,她年紀很大,卻有一種氣質,像百合花,和這個小縣城格格不入。
她扶着眼鏡看了我兩眼,給我出了張卷子,卷子很難,我做了兩個小時,只寫出來三道題。
陳老師看完之後,沒說別的,語氣淡淡說了句:“以後放學來我家補習。”
班主任喜出望外:“那補習費……”
“算了。這孩子的情況我也有耳聞,”陳老師擺擺手,“我不差這點錢。”
我就這樣開始了我的競賽生活。感覺像回到了很小的時候,嚴厲的雀斑老師在辦公室帶我寫作業,只不過這次的作業要難上很多,每次學完我都要抓腦門。
但效果似乎不錯,我從縣市的小比賽開始參加,金牌一個接一個拿,這些金牌讓我在學校的地位都不太一樣了。以前我在外面打架會被叫家長,嚴重些收到過勸退的警告,但現在我在外面打架學校會想盡辦法幫我解決,甚至傷到頭都恨不得把我擡去醫院——即使跟我打架的對方鼻血橫飛,而我只是磕了一個包。
很多架并非我有意願打,只是不打後患無窮。
比如跟父母追債的人,比如莫名欺負我的小混混,比如那些看出我跟老頭關系,追着我要錢的人。
他們看準了我的弱小,如果我不把他們打怕,他們會一直騷擾我。
派出所去三次後,陳老師沒辦法了,說以後所有競賽備賽階段全部在她家住。
我就這樣,遇見了陳思理。
像毫無防備,一腳踩進深淵。
*
我喜歡上陳思理幾乎有種宿命般的必然。
在那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一個男人,這在我的世俗觀念裏似乎是不太正常的事情。但我确實沒辦法避免,我就是這麽戲劇化的喜歡上了一個,跟我同齡,跟我性別一樣,跟我完全不像的,男的。
我第一次見陳思理是在高二夏天的傍晚。
我推着自行車在槐花路上走,隔很遠就看見陳老師院子裏的紅毛,顏色像火燒的夕陽。當時覺得是什麽殺馬特混混找上門,都做好了打架的準備,結果走近就和一張極其俊俏的臉對上視線。
陳思理穿着黑T恤,破洞牛仔褲,腰上和脖子上都挂了我看不懂的銀鏈子,一頭紅發配上那張臉,咬着棒棒糖的桀骜姿态,像電視裏的明星。
我被他臉狠狠唬住,在千分之一秒裏決定:如果打起來,可以仁慈地不打他臉。
但沒想到陳思理開口就不說人話,他居然對第一次見面的人說:“哪來的窮酸混混。”
還說再看挖了我眼睛。
我所有的好感都在那刻崩塌,看在他臉的份上才沒有動手,只是無視他,把車子挪進院子裏,準備上課補習。
但陳思理抓住了我衣領,我本來就在停車子,一時沒站穩,跟他摔成一團。
睜眼的時候,我摔在他身上,校服扣子被他全部扯開。這一下摔得不輕,我整個手抖火辣辣地疼,實在是痛得我心火旺盛,便問他:“你什麽意思?”
陳思理不知道為什麽臉紅得滴血,支支吾吾說了半天只憋出來一句:“你先把衣服穿上。”
這話說完我更生氣了,本來就沒衣服換,現在還莫名其妙破了一件,揪住他領子就問:“我沒穿嗎!?”
陳思理慌得口不擇言,說了什麽我一概沒聽清,只是拳頭快要砸在他臉上時,他先一步流了鼻血。
我腦袋一嗡,心想:碰瓷?
但看着陳思理偏過去的眼眸,盯着他紅透的臉,我緩慢地意識到什麽。
“你先從我腰上起來。”陳思理半晌憋出來這一句。
我木頭般愣了兩秒,緊接着攏着衣服蹦起身,一堆罵人的髒話從我腦袋裏滾過,最後一句最沒攻擊性的吐了出口。
我說你神經病吧。
陳思理沒反駁,我們就這樣在橘紅的夏季傍晚,在帶着槐花香味的風裏對視。
後來陳老師回來了,了解事情發展經過後讓陳思理賠了我件衣服。陳思理衣服比我要大一些,短袖穿在身上空空的,但料子我從來沒穿過,很舒服。
我跟他坐在陳老師客廳的涼席上,面前擺着西瓜,在電扇哇啦哇啦的聲裏握手言和。
陳思理對着電風扇哇啦:“我叫陳思理,思考的思,道理的理,剛從燕京轉學過來,十七馬上十八,高二,陳序老師是我奶奶。”
電風扇搖頭到了我這邊,輪到我對電風扇哇啦,“夏嶼,陳老師的學生,十八,高二。”
“下雨?”陳思理笑了一聲,“你這人真有意思,長成這樣,還叫這名兒,小名是不是叫刮風?”
我舌尖緩緩舔了一遍牙關,下一秒傾身招呼了過去。
陳思理跟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張揚,明媚,自有這個年紀少年該有的輕狂氣,甚至狂得有點幼稚,時常冒出點我聽不懂的中二話語。但他又見識很遠,遠得像是不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他說格蘭陵島的夕陽落下時天空粉黛無邊,海洋遠處鯨魚的聲音神聖而渺遠,從土耳其上空跳下來的時候,有種世界都在自己腳下的感覺。
我說你都見過嗎?
他點頭,笑得很好看,“我見過啊,我也會帶你去看的。”
“夏嶼,我也會帶你去的。”
說得很認真。
但我從沒有當回事。
陳思理幾乎受所有人喜歡,他性格開朗,精神豐滿而財富自由,學校裏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甚至有低年級的女孩經常跑來看他。
成績也不錯,在這座所有學生都很卷的小縣城一中,陳思理不學習都能取得不錯的名次。當時選科制度推行,陳思理和我選了同樣的學科組合物化地,我地理和語文相較理科類有些跛腿,原因在他。
他沒來之前,我所有科目基本沒下過第一,他來了之後,我的地理和語文就只能讓位第二。
陳大少爺每次都很欠揍,在我座位旁繞着圈當面蛐蛐:“真正的學霸從不在任何科目跛腿,但我瞧着我們的第一,那地理和語文……啊!!!”
陳思理每次挨揍之後的話也很統一:“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再這樣……”
“怎樣?”我擡眼看他。
陳思理跑到我桌邊,“我幫你補習地理和語文,你幫我補習物理和數學呗。”
“不用。”我拒絕,“沒有你我就是第一。”
“什麽叫沒有我你就是第一,”陳思理伸手攥住我手腕,“你地理賦分後比我低了五分,根本不是一個分段的,還有語文,低了幾分?八分。足足八分。八分,你想想,你補足這十三分,市排名是不是直接第一。”
我被說動了,朝他看去,陳思理講完道理開始裝可憐,“求你了,我物理這回47,我奶奶已經讓我滾出家門了。”
我答應了。
陳思理說不能讓陳老師知道他占用我競賽時間給他補習,所以我找了個借口,說找了個家教,放學後要去賺學費,想每天晚去一小時,陳老師同意了。
那一個小時裏,我就待在學校給陳思理補習理科。
陳思理可能在理科上真的沒什麽天賦,一道題往往要給他講好幾遍才能聽懂,他還容易走神,眼神時常飄到我的臉上。
每次這種時候,我就會用筆敲他腦袋。
“我沒什麽耐心,”我警告陳思理,“一道題要是第三遍你聽不懂,那我們就換下一道。”
“好啊。”陳思理撐着頭,眼神依然在我臉上轉,“我争取在你講第三遍之前聽懂。”
我捏着筆搖頭,“我覺得你沒什麽理科思維。”
“我也覺得你沒什麽文科思維。”陳思理笑着回擊,“不然怎麽老聽不懂人意思呢。”
我有點想發火,但他後面一句說得很輕,不太像罵人。
但具體什麽意思我也沒追問,我并非遲鈍的人,那個時刻其實已經察覺了什麽,但我不敢看,也不敢承認。
我們的補習就這樣按部就班進行,放學後一個小時,我給他講理科,然後我們一起去陳老師家,他回家做飯,我去那上課。
哦對,陳思理會做飯。自從發現陳老師每天放學要給我上課補習後,他就主動承擔起了做飯的任務,每次上完課就讓我兩吃飯,一開始飯做的很難吃,但慢慢的就好起來了,很合陳老師和我的口味……尤其是我的。
“好吃。”我一般都會誇。
誇完後陳思理就會翹尾巴,然後開始一個半小時的文科補習。地理還好,陳思理去過很多地方,到我不懂和想象不出來的地貌就會拿出視頻給我講,語文就是純寫作了,陳思理每次看完我的作文都啧啧搖頭。
“模板都不會套。”陳大文豪找到敲我腦袋的機會,開始講議論文怎麽寫。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拿到一個很有含金量的競賽金牌,作文從45艱難爬到穩定的48,陳思理物理也飙到了及格線,我們都很有收獲,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可以繼續,陳思理卻不願意了。
“你老跟鄒晨講題是什麽意思?”那天放學他就這麽質問我。
之後就是一天半的半月假期,教室裏沒人,我不知道他在無理取鬧什麽,“能有什麽意思,她是我同桌。”
“人都要貼你身上了,一次兩次算了,這都幾次了,你說沒什麽意思。”陳思理大概是真氣着了,他冷着臉時很吓人,俊秀的眉眼滿是攻擊性,“怎麽了夏嶼,釣魚呢。”
“你神經病吧?”我也被他說火了,“她什麽時候貼我身上了,釣什麽魚?”
陳思理被氣笑了,校服挂在手肘上,長腿一邁朝我走來。
他長得高,近身時很有壓迫感,呼吸都吐在我臉上。
我垂眼,沒動彈。
“你真不懂假不懂啊?夏嶼。”陳思理靠在我耳邊。
我五指攥緊,“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陳思理沒說話,拿起自己旁邊的書包,撞開我的肩膀離開。
我站在原地很久,才緩過神來,聽見自己仿佛要跳出喉嚨的心跳。
走出門的時候,碰見了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的鄒晨,她見到我還在學校,有些意外,“你怎麽還在這,陳思理呢?”
“走了。”我幹巴巴說。
“那正好,我們一起出校門吧。”鄒晨跑到我身邊,我心不在焉,直到走到校門口,鄒晨扯了扯我書包帶才回神。
“夏嶼,你有沒有女朋友啊?”鄒晨問我。
我一愣,下意識說:“沒有……”
“那你覺得我怎麽樣?”鄒晨臉紅通通的,“哦,我不會打擾你學習的,我就是……你也知道,現在學習任務很重,我這麽暗戀下去折磨自己也不是個事,幹脆就表白算了,大不了就是不成嘛。”
“……”我看着她,“對不起……”
鄒晨一頓,幾秒後才擺手道:“沒關系沒關系!你不用道歉,是我打擾你……其實我們班好多女孩喜歡你來着,但一直沒人敢表白,這樣一想我還蠻勇敢的!”
“……真的對不起。”
“哎呀你有什麽好道歉的?”鄒晨淚花閃爍,卻是笑着的,“沒關系!好了,我的暗戀也結束了!你好好學習,我也好好學習,我們都要考上很好很好的大學!那,那我走了,拜拜!”
“嗯。”我點頭,“再見……”
鄒晨轉身就跑遠了。
我心情複雜,往陳老師家的方向走,還沒想好怎麽面對陳思理,先在校門口昏暗的拐角看見了他。
夕陽被建築切割,一半陽光落在他眉目上,陳思理咬着一根燃盡的煙蒂,袅袅白煙在橘紅夕陽中還沒散去。
我跟他對視,他瞳孔裏倒映着夕色和我的模樣。
就這樣沉默,然後陳思理朝我走來。
“你……”
我剛開口,他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扯進巷子。
我的嘴巴觸碰到了一片溫熱,我立刻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陳思理用虎牙咬了一下我舌頭。
我當場宕機,眼也不眨地看陳思理冷着臉直起身,擡手抹過我嘴巴邊水痕。
“現在,”陳思理問,“懂了嗎。”
“……”我拳頭攥得死緊,好半晌才忍住沒揮他臉上,“你,你聲音在抖。”
陳思理:“……”
我眼睜睜看着陳思理被夕陽緩慢煮熟,我們倆都莫名其妙撐着沒動,最後不知道是誰先往外走了一步,我們就像兩個被控制的木偶,同手同腳地回了陳老師家。
那天我沒有在陳老師家留宿,回了老頭留給我的小房子,晚上洗漱的時候我對着邊緣磨砂的鏡子看了自己的臉很久。
我沒有怎麽關注過自己長什麽樣,也沒有人跟我說我長什麽樣,從小到大唯一得到的評價就是“像女生”,像女生的話大概是秀氣的,我對着自己的臉左看右看,沒覺得很秀氣。
我還長胡子。
唯一能拿出來的世俗審美大概就是常年室內學習養出來的白皮膚。
我開始有我從沒有過的焦慮,焦慮到我甚至用手機跟八百年不聯系的初中同學問:【你覺得我長得怎麽樣?】
初中同學驚悚到以為我被奪舍,解釋了兩句才放下心:【吓死我了,你跟我發消息我心跳一直在加速,從這你就可以體會一下你長相如何了。】
我:【很吓人嗎?】
【你什麽腦回路?】初中同學毫不客氣,【那必然是好看大帥哥啊,初中的時候就有人經常到我們班來看你,男的女的都有,你怎麽一點自覺都沒有?】
【……我沒注意過。】
【老天爺,你沒發覺xxx跟xx,就老跟你打架那幾個,他們為什麽老跟你打架?為什麽罵你娘娘腔?是因為你長得好看,他們喜歡你想讓你注意啊!】
【……他們都是男的。】
【管他男女,你長成這個樣子,哪怕是現在說要跟我談我也會猶豫一下要不要答應你。】
哦。我熄屏,但得到答案後反而更焦慮,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情緒,就在第二天出門走了走,然後忘帶鑰匙。
天氣不好,陰雨綿綿,我也沒帶手機,不知道去哪裏,漫無目的地走回了學校,卻發現在校門口的父母。他們在跟門衛問我,問我現在住哪裏,什麽時候來上學。
我剎那間如墜冰窟,忙不疊逃離這個位置,逃到我都不知道過去多久,甚至都有點迷路,才在街邊坐下。
雨絲打濕我的衣服,我害怕得手腳冰涼,腦袋裏一團亂麻,正胡思亂想時,頭頂的雨突然停了。
陳思理打着傘,吹着泡泡糖,傘向我傾斜。
“呦,”見我擡頭,他慢悠悠開口,“這不是……”
我煩得很,見到他更是想要遠離,“不用你管”脫口而出。
啪的一聲,泡泡破掉。
陳思理冷笑一聲,“誰管你誰是狗。”
然後他打着傘走了。
我松了口氣,繼續坐在路邊悶頭冷靜,冷靜着冷靜着眼淚忽然不受控制掉了下來,然後面前忽然停了一輛車。
我:?
還沒反應過來,車門被打開,自己後衣領被揪住,有人抱住我想把我扔進車。
我下意識以為綁架,一腳塌在車坎上,回頭卻對上陳思理那張臉。
陳思理把我衛衣帽子掀下來蓋住我的臉,随後用力将我往車裏一聳,“進去吧你。”
緊接着就是陳思理坐進來,車門關閉的嘭響。
他牢牢卡着我的手,對司機說了一個我都沒聽過的小區名字。
等車子發動之後,才放開我。我跟他坐在車子兩側,中間隔着一道,楚河漢界般,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時間流逝得格外迅速,到的時候陳思理先下車,随後繞到我這邊打開我的車門,見我不動,陳少爺嘆氣挑眉,“怎麽,要我抱你?”
司機忽然坐直了些。
我沒說話,陳思理幹脆俯身,手剛搭過來我就下了車。
出租車迅速開走,我低着頭不說話,陳思理看着我通紅的眼睛,半晌無奈地搓了搓頭發,摘下自己的帽子摁在了我腦袋上。
然後扯着我的袖子往前走。
這小區看起來很高檔,基本沒什麽人,路燈在剛下過雨的濕潤地面像是散射的昏黃太陽。
我和他一前一後地走着。
“狗。”我突然罵他。
“汪汪……”陳思理随口應和。
站在陳思理家門前時,我還有點局促,出于莫名的原因,我很害怕進去看見陳思理家人。
陳思理倒是很随便,估計是知道我的顧慮,邊開鎖邊說:“我父母都在燕京,這就是我的房子,沒別人。”
我的房子。多陌生的字眼。
我盯着陳思理背影,一直跟他進了家門,被丢了衣服去洗漱才緩過來一點點。
洗完澡出來時,我環顧房子裝修,這裏處處都透着一股陳思理味,陳思理審美很好,總體舒适簡約好看,又不經意裏透出點中二。我跟滿客房的高達和機車手辦面面相觑很久,才轉過身看向客廳裏用手柄打游戲的陳思理。
“我睡哪?”我直白問。
陳思理叼着面包,正在打電視游戲,他拿着手柄左右閃避游戲人物的攻擊,嘴裏含糊說:“哪個房間有床睡哪個呗。”
“……”
我又走了兩個房間,能睡的地方不是電競椅就是小沙發,最後我回到客廳,當着陳思理面走進了主卧。
“啪”的一聲,電視裏的機車小子被暴擊,流着鼻血躺倒在地。GAME OVER的音效響了半天,我才看見陳思理穿着跟我一模一樣的睡衣走進了門。
我裝睡,沒說話。
“……我他媽真是瘋了。”陳思理在罵自己。
主卧的燈被他關熄,窗簾卻沒拉,雨後月光從落地窗透進來,落在我眼皮上。
陳思理上床的動作很輕,窸窸窣窣的,應該是在翻身,翻了兩遍後轉過身面對着我。
我聽見他的心跳和呼吸。
還有他的聲音。
“一大男人。”
臉前有微動的風,陳思理應該是在用指尖描摹我眉眼。
“長成這樣。”
我忍了一會,睜眼開口:“沒你好看。”
“!”陳思理差點被吓得跳起來,心虛說:“你,你沒睡着啊?”
我問:“你難道睡得着嗎。”
陳思理一下就聽懂了我的言下之意,立刻就否認:“我,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多想。”
我沉默了一會,順着否認:“是我多想。”
“……”陳思理攥緊了手指。
“那天你親我的事情,我會當沒發生過,你以後也別找我補課,作業本特地和我放在一起,名字和我寫在一起,還有上課偷看我。”
“我……”
“陳思理,我希望這是多想。”
我說。
“那你為什麽回頭。”
我的手指被攏住,我從床上撐起身,正好撞進跟着起身的陳思理懷裏。
陳思理好像哭了,額頭抵在我肩膀上,“你希望是多想,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上課要回頭,為什麽名字旁邊總空缺,為什麽知道我會把作業和你放在一起,為什麽都知道?”
“就算能找理由,”陳思理指尖探入夏嶼手腕,摩梭衣袖,“我親你,你什麽都明白了,還要穿這件衣服跟我躺在一張床上……夏嶼。”
陳思理擡起頭來,半張臉落入月光之中。
我看見他通紅的眼眶,淚光閃爍在眼底。
“你真沒心肺嗎?”
我沒說話,任陳思理攏着我的指節。
夜色太靜谧了,明明是擅長思考的環境,我腦袋卻像被什麽黏住了,整個人一點點融化在翻湧的心緒裏。
陳思理好像在苦笑着說什麽,在一點點放開我的手。
我一句話都聽不見,只是盯着眼前人啓合的薄唇,在腦袋裏想着——我不應該這樣。
我不應該。
我……
我擡頭吻上了陳思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