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宴
晚宴
“你在喝藥嗎?”
夏嶼開門第一句就被問了這種弱智問題,他擡起沉重的眼皮,直視着面前穿着名貴襯衫和西裝褲的男人。
男人修長手指抵在高挺的鼻梁下,俊逸潇灑的面孔上盡是對夏嶼獨居的這棟小居民樓的嫌棄——嫌棄也是應該的,畢竟這傻逼自小含着金湯勺長大,家境殷實,手腕上的一塊表就能買下整個小區。
“看起來燒得挺嚴重的,沒事吧?”傻逼說着,伸手想撩開夏嶼額前的頭發量他溫度,夏嶼怕自己忍不住揮拳往他臉上砸,在他摸上來之前動作自然地退開了。
他轉身去拿感冒藥,為了顯得更自然還提前開口搭話:“沈少今天怎麽上來了?”
沈衡走進門,在地毯上碾了幾遍鞋底,垂頭說:“我怕你被澆一桶冰水發燒,就上來看看,你這藥藥味怎麽這麽重?”
嫌棄藥味不能滾嗎。
“……”夏嶼默然在心裏把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深吸口氣,“小藥店買的,沒蓋住你的香水味。”
濃得鼻子堵了都能聞到。
讓人惡心。
沈衡一愣,聽出了夏嶼話音裏的刺,他笑了笑:“你還在生氣啊?”
夏嶼沒說話。
“他們真不是故意的,當時也就是猜下一個進來的人是你,要不是你那桶水就不會倒你頭上了。”沈衡說着,走上前去拉夏嶼的手,“而且我已經跟你導師說了,下一個實驗她肯定帶你做。”
他摩挲着夏嶼蒼白分明的指節,“小嶼,我已經賠罪了,別生氣了好不好?”
“……”
Advertisement
死寂般的沉默忽然籠遍夏嶼周身。
夏嶼擡眼凝視他,漆黑的瞳沒有一絲光亮——他生了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眼尾上挑,眼睫分明而纖長,生病時眼尾泛出薄薄的一層紅,透在白皙的皮膚上,如同脂粉般,卻又不顯俗氣,反而有一種清冷的稠麗感。
因此沈衡絲毫沒察覺眼前人如同風暴前期的情緒,只是盯着他想——這種顏色,生場病是值得的。
而太陽穴裂開般疼的夏嶼藏在背後的五指陷入掌心,手背青筋隐現,他看着沈衡,咧開蒼白的唇角笑了。
“沈衡,我為了實驗招收的考試不眠不休準備了兩個星期。”
沈衡沒理解他的意思,見他笑還以為是原諒,擡手撫摸夏嶼眼角,安慰他:“我知道,這不是發燒沒辦法去考了嗎,我已經幫你跟導師說了,沈家家大業大,她不敢不聽的。”
“……”夏嶼死死地盯着他,掌心刺痛,他張口又閉口,最後表情像一潭死水般重歸于平靜,一點點掙開沈衡的手,指向門外:“下樓。”
沈衡還渾然不覺發生了什麽,飄飄然應了:“正好我也待不下去了,對了,你看起來好像挺沒力氣的樣子,需要我幫你嗎?”
“不用。”夏嶼回絕,“快滾”兩字在舌尖翻了一圈,最後還是顧及着沒有出口,“下去等我,我十五分鐘之後下樓。”
“……那行吧,定制的西裝早給你了,你別穿錯,一會還要去做造型。”
沈衡聳了聳肩,他長得像沒心沒肺的少年,好像也真的沒有心肺一般,最後叮囑了夏嶼一句去去身上的藥味,就轉身下了樓。
夏嶼沉默地悶完了藥,藥味苦澀,覆蓋了方才在口腔漫開的甜。
明明比剛才的退燒藥還要苦,夏嶼卻沒動糖罐,他寂靜地走向窗邊,看着窗外被夏日烏雲覆蓋,逐漸陰黑的天色,然後從玻璃窗裏看見了自己比烏雲還陰沉的臉色。
*
晚宴舉辦在燕楚最豪華的酒店頂層。
據說是某個富家子弟的聯姻,邀請了各界的社會名流跟商業權貴,排場非常大,夏嶼剛下車,就看見了酒店兩側一字排開的服務生,他腦袋發漲,眼瞳平靜地從這群人身上掃過,而後被沈衡牽住了手。
沈衡似乎相當重視這場宴會應酬,怕他病容太明顯,還特地找人給他做了造型化了妝,當然,這并不是為了夏嶼的臉面着想,沈衡帶他來這只是為了給他自己撐場面。
夏嶼有一個相當幹淨且輝煌的身份。
無論別人怎麽說,都不能否認他高考全省狀元的事實,哪怕在天才如雲的首都A大,他也是佼佼者,跟過不少實驗項目,很多引人注目的成果下都有他的名字。
另一個原因,就是夏嶼長得相當好看,哪怕把夏嶼扔美人堆裏,他也能漂亮得鶴立雞群。
自古美人就是權力的一種标志,哪怕到現代,這種權貴名流的利益聚會,也有不少人會帶着長得好的女伴或者男伴到場炫耀或者交易。
夏嶼不懂這種炫耀有什麽用,更惡心私下裏換人美色的交易。
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他透明沒有根基,正如他拿實力擋不住沈衡包養他,幫他以權壓人的流言蜚語,他為了自己岌岌可危的未來,也沒辦法拒絕沈衡這種豪門權貴的糾纏和要求,跟他徹底撕破臉。
腦瓜子嗡嗡作響,夏嶼感覺自己正逼臨犯罪的邊緣,他木着臉跟在沈衡身邊,被沈衡要求笑,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進了宴會大廳。
奢華而金燦的吊燈差點把夏嶼眼閃瞎,叫他眼角突突地疼,他踩着大理石地板,看見了精致餐桌上的銀器燈燭,美食佳肴,還有圍繞在餐桌旁觥籌交錯的人流。
“小嶼,前面是陳家的……”
夏嶼看了他一眼,明光照耀下他五官如畫般精致,但病容卻擋不住般浮了上來,沈衡一怔,聽夏嶼淡聲開口:“我現在暈人,沈衡。你如果不想讓我當衆吐出來,最好帶我亮個相就別再管我。”
他語氣偏淡,言語卻尖銳。
沈衡剎那臉就挂下來了,“我帶你來這是多好的機會,你這是什麽語……”
“人來了。”夏嶼打斷他,“你要跟我吵嗎?”
“……”沈衡繃緊薄唇。
夏嶼看見他心情不好就開心,他放開沈衡的手,朝旁邊走去:“沈少,我今天是個病人,說話可能不太過腦,您擔待。”
沈衡蹙緊了眉:“別離我太遠,他們今天都到了。”
夏嶼腦子燒着,思維轉得沒那麽快,他緩了幾秒鐘,才明白過來沈衡說得“他們”是誰。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沈少爺本人自大自驕惹人嫌,交到的朋友自然也不怎麽樣,堪稱一群除了錢一無所有的廢物。
每個都是留洋歸來,每個都身份尊貴,他們在外面學了什麽,夏嶼不太清楚,但驕縱辱人絕對是一等一的。
夏嶼剛認識沈衡時,雖然不想承認,但沈衡對他确實還算珍視。雖然經常做一些送天價禮物的蠢事,但只要夏嶼不高興,他一般就不會再做,後面估計實在被夏嶼拒絕煩了,就去求助他那群朋友,問到底應該怎麽把他追到手。
那群朋友先是嘲笑了沈衡一頓,然後給出了一個相當好的建議。
他們讓沈衡給夏嶼繼續送禮,送那種全校都會知道的禮物,把他追夏嶼這件事大肆宣揚,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已經在一起了,然後再用權力逼迫他心儀的導師越過考試,直接收他入隊,明裏暗裏地向別人暗示夏嶼作弊。
毀掉一個沒有根基的天才再容易不過了,流言蜚語會讓他在同學裏備受白眼,權力壓迫會讓他在導師面前無地自容,他最後能依靠誰?
還不是只能依靠擁有權勢金錢的你?
沈衡深以為然。
然後果不其然拿捏住了夏嶼。
渣男這種品種就是得到了就不珍惜,沈衡喜歡極了夏嶼這張臉,在夏嶼松口的那天就帶他去見了那群狐朋狗友。
這群人先是陰陽怪氣地笑了他一頓“狀元郎”,然後說他長相如何如何,前幾天更是因為夏嶼在采訪裏爆紅,在KTV裏直接潑了一桶冰水澆透了他,說給他降降熱度。
他們指着夏嶼清高的骨脊砸,非要看他卑躬。
夏嶼只是像看狗一般看着KTV裏一群人。
最後還是沈衡實在看不下去,給他披上自己的外套,送他回了家。
夏嶼想到這裏,握着紅酒杯的手停了一瞬,朝正和旁人言笑晏晏的沈衡看去——這人可能有那麽點喜歡他,但不妨礙他想把他踹進火裏揚骨灰。
他至今沒動手打沈衡,或許只是因為沈衡跟自己前任長得有那麽點相像。
夏嶼盯着他的臉,忽然見沈衡神色變得驚喜起來,像看見了誰,邊說“他往這邊來了”邊朝夏嶼走,一看就是想要帶他去社交。
夏嶼嫌棄他,立刻就要走,轉身卻見到了一個鍋蓋頭的少年。
那少年看見自己後瞪大了眼,認識他一般,情不自禁舉起手指着他:“你,你……”
“?”夏嶼微微眯起眼睛,他燒得暈乎乎的,看少年的臉都有點重影,看不太清,卻覺得聲音有點熟悉。
是不是在哪裏聽過?
不知道,夏嶼舉起酒杯,讓開少年,懶得再想。
他頭很疼,拿點酒冰冰。
少年雙手張開,把他攔在了面前,認真喊:“你不能走!”
這一喊把不少人注意力都喊了過來,夏嶼環視身側,看見了不少沈衡的狐朋狗友,那群人多數沒什麽大志向,對這種聯姻宴會也提不起興趣,無聊得正要長草,一見夏嶼都來了勁,朝他這邊圍過來。
夏嶼本來就煩,一看自己這成了宴會裏一個不大不小的焦點,要應付一堆難纏的二貨,一時間就更煩。
他沒有沖無關人發火的陋習,只垂眸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壓着火問:“不好意思,我們認識?”
少年剛剛那一嗓子也把自己吓到了,下意識擡手捂嘴,耳尖通紅地說:“抱歉抱歉,我有點太急了,但是,但是,你現在能不能別走?等一會會就好。”
夏嶼已經懶得維持禮貌,只想盡快走,他冷漠地看着少年,說:“不能,讓開。”
“呀,這是誰?”
夏嶼剛繞過少年,就有一個穿着酒紅色禮裙的人擋在他面前,還沒靠近,刺鼻的香水味就把夏嶼熏得想吐。
但一個過後還有一堆,接連三四個權貴子弟圍了過來。夏嶼難受地捂着鼻子,腦袋疼得像是要炸開,硬是提着一口氣才沒暈過去。
少年也沒搞清楚情況,他看看夏嶼,又看看圍過來的其他人,警惕地往夏嶼身前站了兩步。
“呦,”一個男的嘲笑,“狀元郎,你勾搭人的本事夠厲害啊,怎麽這麽小的也下手?”
少年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你說什麽呢?”
“小孩一邊玩去,”一個女聲接道,“狀元郎臉怎麽這麽紅?是腆着臉來蹭飯不好意思了?”
夏嶼捏緊了手裏的紅酒杯,沒吭聲。
“對了,忘了問了,上次賞你的冰水好喝嗎?我們特地讓他們往冰櫃的最裏面挖出來的冰塊,聽說還耽誤了你一場考試?”說話的女人漫不經心地欣賞着指甲,“不過應該沒事吧?你在床上用點手段讨好沈衡,結果也是一樣……啊——!!!”
冰冷的紅酒徑直潑在了她的頭上。
女人尖叫聲劃破了安寧的宴會廳,頓時引起了騷動。
“你他媽瘋了!?”站在旁邊的男子朝夏嶼吼道。
少年頓時吓得抓住了夏嶼的衣角。
夏嶼很平靜。
他耳朵嗡鳴,聽見了沈衡驚訝的喊聲和不少人的私語,餘光中還看見了不少人往這邊走來,更有甚者舉起相機,但還沒拍就被守衛制止。
萬衆矚目裏,夏嶼燒得臉頰緋紅,顯得眉目绮麗非常,他朝男子看了一眼,漆黑的眸裏蒙了層水霧,像是精心雕琢的琉璃制品,幾乎漂亮到驚心動魄的地步。
算了。他想。
人大概生來就要發瘋。
夏嶼想着就朝被潑紅酒的人笑了一下:“你剛剛不是問冰水好不好喝嗎?你自己嘗嘗。”
女人氣得身體發抖,雙眼血紅地朝夏嶼身後的沈衡大喊:“沈衡!你自己看看你帶來的好人!!!”
她才剛喊一半,夏嶼的手腕就被男人從後攥住,沈衡怒意磅礴的聲音撞入他耳側,夏嶼聽見這聲音就冒火,回頭就指着他小腿踹,沈衡沒想過他會反抗,猝不及防被踹跪在了地上,一時間又驚又怒,不可思議地擡頭看着夏嶼。
夏嶼酒杯抵在他額頭,像是随時要給他腦門開洞,聲音跟雪一樣淡:“開場我就跟你說了,別管我。你聽得懂人話嗎?”
少年已經被吓傻了。
沈衡戰栗地咽了口唾沫,他左右環顧,見到不少長輩和商業夥伴都捂着嘴在說什麽,而他的父兄站在最遠處,目光涼薄得如同沒有他這個兒子和弟弟。
最關鍵,最關鍵的是,他傾盡心力想結識的,想得到支持的——這場宴會的主角正站在宴廳中央,帶着笑意冷眼旁觀。
沒有人幫他。
他丢盡了臉。
沈衡咬緊了牙關,打開夏嶼的手,掙紮着站起來,抓着夏嶼就要把他往牆上按:“警衛!警衛呢!?這有個瘋子都瞎了沒看見嗎!?”
“小嶼嫂!”少年一見夏嶼被沈衡按住,原本吓傻了的神情頓時焦急起來,一把推開了沈衡。
他喊得太急,根本沒人聽清,沈衡沒想過還能有人護着夏嶼,惱羞成怒無以複加,剛要開口喊,宴廳中央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這晚宴是你家開的還是我家開的?我怎麽沒看到瘋子?”
沈衡喉口一哽,不可置信地看向宴會中央。
這是……什麽意思?
那人跟自己的聯姻對象隔了兩米遠,未婚妻小姐對上沈衡的眼神,還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舉起酒杯做了個恭賀的動作,和他笑着做口型:
“你完啦,陳思理生氣啦~”
生氣?
沈衡看着肩寬腿長的男人朝自己走來,他為什麽會生氣?
他轉頭看向夏嶼,夏嶼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靠牆坐在了地上,雙頰紅得分外明顯,呼吸沉重,眼皮垂下,病态重得連妝容都蓋不住。
而那護着夏嶼的少年撩開夏嶼的發絲,摸了一下額頭就被燙得縮回手,急得眼睛裏淚花打轉,朝走來的人喊:“思理哥!高燒!特別燙!怎麽辦啊?”
沈衡腦袋逐漸空白,他心跳聲一點點快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戰栗,腦海裏逐漸冒出了一個叫人絕望的設想。
男人越過了他,一眼都沒施舍給他。
少年哭得稀裏嘩啦:“思理哥,人怎麽這麽高溫啊?他會不會死啊?書上說……”
“別瞎說。”
陳思理搓了一把少年的頭發安慰他,随後伸手攬住夏嶼的後頸和腿彎,将人打橫抱了起來。
夏嶼很輕,整個人燒得神志不清,癱軟而溫順地靠在他身上,大概是因為發燒骨縫裏都透着冷,下意識就想往暖和的地方靠,靠着靠着,忽然有一道低沉溫柔的聲音傳到耳邊。
“別亂蹭。”
那聲音很輕,很快。
夏嶼卻認出來了。
落在耳朵裏,明明像隔着重重時光回響,他還是認出來了。
他無意識抓着衣服的手一寸寸捏緊,費勁力氣擡起沉重的眼,只能看見眼前人模糊的輪廓,眼淚卻一下就從眼眶裏掉了下來。
是陳思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