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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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四人去吃小火鍋。
今天飯桌上氣氛很微妙,韓朝的視線在林黎和紀舒兩人間來回逡巡了兩圈,最終選擇了沉默。
菌湯火鍋在桌子中間滾滾冒着熱氣,林黎握着手裏的茶杯,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準備倒茶。
紀舒一把接過林黎的茶杯,站起身,撈起茶壺幫她添茶。
林黎:“謝謝,半杯就行……可以了,可以了。”
紀舒沒停,給她倒了滿滿一杯:“我不要你覺得可以,我要我覺得可以。”
林黎有些懵:“你有毛病呀?”幹嘛突然說這麽莫名其妙的話。
紀舒說:“你不是喜歡那個有病的變态霸道男嗎?現在呢,心裏很不舒服吧。看電視的時候——”紀舒雙手握拳放在胸口,作十足嬌作的模樣:“啊啊啊好帥老公!”說完放下手,表情也冷了下來,“現實生活中就是警察叔叔這人變态!”
林黎見她這麽誇張地模仿自己,不樂意了:“欸!紀舒,我什麽時候這麽夾着說過這種話你別添油加醋啊!男主長那麽帥,我站他怎麽了?況且那不是女主失去記憶誤會了他才抗拒他的嗎?要我說女主一開始喜歡的就是他!”
兩人争執了起來。
韓朝大氣不敢喘,湊過去偷偷問李悠然:“她倆這是怎麽了?”
“最近追了部劇,”李悠然解說:“男主人帥但強取豪奪,林黎站他,男二溫柔體貼,但是顧慮太多,紀舒站他。于是鬧矛盾了。”
韓朝有些不可置信:“因為一部劇?”她倆平常看起來也沒這麽幼稚啊。
李悠然說:“嗑上頭了呗,你可以理解為熱戀期的戀愛腦小姑娘,根本聽不進勸。”
韓朝問:“那你站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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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悠然:“我啊,我站女二,和女主一路相互扶持。”
“……”韓朝徹底沉默。
李悠然繼續風輕雲淡地下着菜,“不用管她倆,用不了兩天就徹底和好了。”
不得不說李悠然看人倒是挺準的,至少将林黎和紀舒的性子摸得死死的。
今天晚上,舞蹈社團在大學生活動中心例行訓練。
因為種種原因,五四彙演一拖再拖,社團上報的這支古典舞已經排練了快兩個月了。
古筝音樂循環到第三遍,前奏緩緩響起,社團成員擺好動作聽着節拍準備跳舞,林黎輕喘着氣,眼前突然開始發黑,音樂聲潮水般地在耳畔迅速消退,與之而來的是後背冷汗涔涔,視線飛快消逝,世界徹底浸入了黑暗,就連呼吸也變得異常困難。
林黎迫不得已收了動作,撐着腰微微彎下身,可她這時候雙腿都開始無力,她隐隐有一種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摔倒了,但她極厭惡自己當衆暈倒的行為,她想喊停,但根本發不出聲音,她想伸手摸索着找一個支撐點休息,但周遭一片黑暗她根本辨別不了一丁點方向,渾身上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僅憑着一點莫名倔強的意志力在支撐着。
那一刻,她像是溺進了無助的深海裏,數不清的海水灌進了每一個感官,她感覺自己随時都要窒息。
好沒用…怎麽這麽沒用……許是現在太過難受,林黎被自己氣得生生憋出了眼淚。
恍惚之間,她聽到有人走了過來,緊接着音響被人關了,周遭徹底安靜了下來。
她隐約聽到有人說:“你們繼續。”
下一秒,她被人扶着來到了旁邊休息區座椅上,說是扶,但她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可以稱得上被人架着來到了座椅上。
她緩了好一會,視覺、聽覺終于慢慢恢複了過來,她看到紀舒半蹲在自己身前,開口問她:“現在感覺怎麽樣?”
餘光裏,她能看到社團其他成員還在跟着音響排練,但很多人都心不在焉,頻頻往她這邊看,而面前,紀舒剛好遮擋了她們大多數探究關心的視線。
紀舒:“缺氧了吧,很正常,我們排練室是地下室,通風不好,今天排練的人也多,我剛剛頭也有些暈,剛好借着你的光一起休息休息。”
林黎又緩了好一會兒,面上因缺氧貧血的僵硬感才終于褪去,她朝紀舒扯了一個笑,兩人很默契沒再就此說什麽。
後來兩人都退出了這次彙演。
林黎說她,沒必要陪着自己,畢竟為了這個節目,紀舒自己也排練了很長時間。
紀舒讓她不要多想,她這是要幹票大的,才不是為了她。
林黎很快就明白了這家夥口中“幹票大的”指的什麽。
她們這屆的大四生畢業晚會馬上就要籌備了。
紀舒和社團裏幾個同年級的畢業女生報了舞蹈節目《花間酒》,還拉着她和李悠然、韓朝準備表演一個舞臺劇。
這個話劇在紀舒一句“馬上要畢業了,不能留遺憾”的強烈堅持下,保住了胎,又在她們四個的精心呵護下,終于成了形。
四人每每回想起來都會覺得她們畢業季最後那一個月簡直瘋得很,當然李悠然還有一年大五生涯。
因為一句不留遺憾,最後一個月她們參加了很多團體活動。
例如,這學期的春季運動會,紀舒給機電學院的女生一人買了一杯奶茶,搭配上自己作為大四學姐的成熟女人魅力,把機電學院舉牌手的位置成功“賄賂”了過來。
開幕式上,她身穿一身紅色一字肩開叉禮服,紅唇、黑色大波浪,身體素顏霜塗得自己白得發光,腳踩十厘米一字扣性感黑絨高跟鞋,帶着機電學院的學生走完了開幕式,尖叫聲驚爆了全場。
開幕式一下場,紀舒就匆忙去廁所換上了夏季運動套裝,她匆忙趕到四人障礙接力跑候區的時候。
韓朝笑着問她:“你挺忙啊,能行嗎?”
紀舒喘着氣,聞言不服輸地笑道:“開什麽玩笑,身體好着呢。”
許是“畢業”這兩個字為“最後一場運動會”增添了別樣的意味,那天四人明顯都很熱情激昂,也許是因為如此,她們配合得很好,亦或是畢業總會留些難忘,她們四人組竟然勉強夠上了精神文明獎的尾巴。
四人為畢業晚會的節目準備了很久,大家一起配音、剪輯視頻、找背景音樂,調整服裝和妝容,然後一遍遍排練力求精益求精。
經過商讨,四人決定将舞臺劇分成兩組,一組演繹古代那部分,一組演繹民國那部分,将舞臺一分為二同時交替展開。
因為林黎溫婉的長相,由她來演古代女主的戲份,韓朝演一個少年将軍。
李悠然有知性的書香氣,她完成民國女主的那部分,紀舒反串,演一個抗日愛國青年。
由于舞臺時間限制,他們把情節不斷壓縮精簡,時長保留在了十分鐘左右。
晚上九點半,主持人說完節目銜接詞後,便走下臺,給舞臺騰出了空間。
大紅帷幕徐徐拉開,禮堂屏幕上正浮現着話劇的名字《安寧》,随着悠揚的琴聲響起,‘安寧’兩個字很快褪去,屏幕畫面變成了春和日麗的風景——山野小溪潺潺流過山澗,一株繁茂的桃樹盛開在岸邊,春風拂過,草木緩緩搖曳,片片粉嫩的桃花垂落在溪水上,随着溪水漂向遠方。
燈光打亮,舞臺上林黎身穿一身月白色戰國袍漢服,寬大袖衫和拖尾的裙裾襯得她十足窈窕清冷,烏黑的長發簡單挽了個發髻垂放在身後,背對觀衆席緩緩跳起了舞。
因着角度和屏幕背景畫面的原因,在觀影席上觀看,就仿佛白衣少女在桃花樹下翩翩起舞,而一旁,一名穿着紅色束腰勁裝,用黑色發帶束高馬尾的少年正坐在山石上,一腿屈起,手肘撐在膝上手指微擡下颚,勾唇觀看,他右手握着長劍,劍鞘抵着地,看起來慵懶卻意氣風發。
提前備好的配音自音響中緩緩傾瀉:“阿禮……待明年仲春你及笄後,我便帶着阿母上門提親可好?”少年的聲音清澈幹淨還帶了幾分緊張的忐忑。
女孩兒的聲音清脆動聽,帶着止不住的笑意:“誰說我要嫁你了?”
少年調侃:“不嫁我,那阿禮中意哪家郎君?”
“我啊……”少女清脆的笑聲響了起來:“我屬意阿昭哥哥,我只會嫁他。”
少年笑問:“阿昭哥哥是誰?”
少女歡喜地喚他:“阿昭——哥哥。”
舞臺上,少女停下了舞姿,轉頭擡眸看向少年,一雙清澈的杏眼像是含了無數璀璨星子,她脆生生喚着少年:“阿昭哥哥。”她笑得明媚張揚,和身上樸素溫婉的裝扮形成了鮮明對比,瞬間抓住了觀衆的眼球。
右半邊舞臺燈光暗了下來,音響中傳來一位婦人的聲音——“母親找人為你說了門親,約在了和安茶樓,明天過去見見人家。”
女孩兒的聲音很幹脆:“我不去。”
母親強硬道:“你不去也得去,都十四了,不嫁人家裏誰養着你這張嘴?”
左邊舞臺燈光緩緩打亮,顯露出臺上場景。
一張簡樸的四方桌上,李悠然穿着民國學生裝,烏黑的發紮了兩個簡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
對面是穿着一身民國軍裝的紀舒,紀舒長得本就有些英氣,此刻經過刻意裝扮,反串成男子倒是一點都不違和,女性清秀的特征反而為她的眉眼添了幾分俊美,軍帽遮住了女性氣息的額發,這麽瞧着倒是十足的周正俊秀。
攝像機将畫面捕捉投放在禮堂舞臺兩側的屏幕上,碩大的顯示屏将兩人的神情放大,一些細微表情處理彰顯在了觀衆眼前。
四方桌上,清秀的女孩紅了臉框,看向對方的秋水眸有些閃躲。
對面周正俊美的‘男子’眉眼含着笑,溫和有禮地看着女孩,然後開口向對方介紹着自己的情況。
畫面又漸漸黯淡了下來,嗚咽的蕭聲響起,右側燈光緩緩打亮。
白色漢服少女屈膝埋頭坐在桃花樹下,整個人縮成一團,此時的桃樹枝葉繁茂,小枝上墜着青澀的幼桃。
音響放着配音:“阿爺…阿兄…都戰死在沙場上了,阿昭哥哥,阿禮在這世間再沒有親人了。”
少年半跪在她面前,眉眼很痛苦,但他盡量克制着自己,讓自己顯得冷靜些,看起來更加穩重:“日後阿昭哥哥便是阿禮的親人,阿昭哥哥會永遠保護好阿禮……”
蟬鳴聲鋪就了夏夜的主旋律
一間尋常的青磚瓦房前,廊下的老式電燈散發着昏黃的光亮,‘男人’左手握着一卷書,右手攬着懷中紮着馬尾辮的女孩,陪她讀着書中的詩句。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話音落,男人問她,最喜歡詩裏的哪句。
女孩兒沉默片刻,指了指倒數第二句,一字字緩慢重複:“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她讀完後,擡眸看向對方:“但我最喜歡的不是這首。”
她接過書,很快翻到某一頁,大屏幕上播放了書卷上的內容——秋瑾的《滿江紅·小住京華》
女孩铿锵有力地說:“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她擡眸看向昏暗的天空:“什麽才能将日本侵略者趕走呢……”
城牆上的鐘鼓被人重重敲響,越發激烈,永昌城內百姓四散而逃,有人高喊:“蠻人來襲,永昌城将破,快逃啊——”
少女緊緊抓着少年的衣角,嗚咽道:“阿爺死了,阿兄也死了,阿昭哥哥,阿禮求你不要去好不好。”
少年撫了撫女孩兒臉上不知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浸濕的碎發,目光很堅定:“阿禮,永昌城必須要守住。”
少年的衣袍滑落,女孩兒松開了手。
畫面暗了下來,戰鼓聲響起,越來越高昂。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一片黑暗中,衆人能聽到女孩唱起了《國殇》
燈光緩緩打亮,熟透的桃子挂滿了枝頭,少女依舊穿着那身戰國袍在樹下跳起了舞,仍舊是原來那支,但相較初時的輕快,此時的舞姿要明顯壓抑沉重許多。
女孩拎着行李箱走出碼頭。
在碼頭的嘈雜聲中,她站在岸邊往回看了最後一眼。
許是南方太過潮濕,讓她雙眼有些朦胧,仿佛又看到了南京城中硝煙四起的景象。
數不清的飛機咆哮飛旋在空中,嘶吼着甩下一顆顆炸彈。
音響中放着一段對話。
男人語聲很焦急:“你和母親先行南下,若我還能活着自會去找你,若不能……就将我忘了吧。”
厮殺不知持續了幾天幾夜,永昌城外已經是一片血腥狼藉,殘火在紅色大地上烈烈燃燒着屍體一角。
少年發梢淩亂,臉上、身上幾乎浸滿了鮮血。
“咚”的一聲,少年直直跪在了地上,長劍撐地,方才不讓他最後一絲生命力流入地底。
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少年以為仍有蠻人尚存,手中的劍陡然收緊,掙紮着想要起身。
入目的卻是一片染着泥土血污的月白衣袍。
少年神色陡然轉變,緊繃的神情瞬間潰散,眉眼間能隐約看出一絲欣喜。
下一秒,待看清了來人形容後,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眸中暴起了一腔氣憤悔恨。
少女一側臉頰浮腫着,唇角帶着淡淡血跡,衣衫有些淩亂,屏幕将女孩裙裾一處放大,上面是已經幹涸的血跡和其它異樣的污漬。
少女跪在他身前,聽見他艱澀開口:“對不起……,我護好了永昌城,卻沒能護好你。”
少女哭着拼命搖頭。
簫聲悲涼響起,伴随着長劍掉落的聲響,少年終于阖上了雙眼。
少女為他揩淚的手僵住,仿佛石化般地被定在原地了幾秒,才終于反應過來什麽,仰頭無聲痛苦了起來。
最後幾弦琴音響起,少女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和少年躺在了一起。
至此,曲終。
左側舞臺燈光打亮,煤油燈旁,女孩穿着八路軍軍服,頭發剪得很短,面上神情很堅韌。
她手中正攥着一張舊照片。
顯示屏将照片放大,黑白照片中間有一個子彈洞痕,照片上浸滿了血跡,已經快要看不清畫面內容了,但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張兩人的合照。
一道洪亮的聲音響起:“衛生員,來新傷員了!”
女孩迅速将照片揣進懷裏,往外跑,“傷情怎麽樣?”
李悠然跑向了後臺,燈光突然滅了,舞臺一片黑暗,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觀衆怔愣茫然之際,急速的時針轉動聲迅速響了起來。
顯示屏亮了起來,上面開始播放一則視頻,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我國從一窮二白,一步步走向繁榮昌盛,其間一個個裏程碑事件以秒記迅速交替翻過,配樂越發高昂,時間迅速變動,轉眼來到了今年。
無數張載滿了新中國輝煌成就的圖片聚集在一起,下一秒淡出了屏幕,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航拍中國繁榮景象的視頻,結尾是五星紅旗在藍天白雲下迎風飄揚的畫面。
畫面結束,屏幕上彈出了幾個字——“願祖國昌盛,世界和平”,白色字體消失,轉眼化作了一群白色和平鴿飛向了安寧祥和的藍天。
禮堂內寂靜了一秒,然後瞬間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表演後臺
林黎正在拿冰袋迅速冰敷眼睛,紀舒正在瘋狂卸妝換衣服,準備下一個節目《花間酒》
換完衣服後,林黎和李悠然、韓朝去觀衆席準備給紀舒錄視頻。
林黎給李悠然理了下她因為匆忙帶假發而亂糟糟的頭發,說:“我們也稱得上時間管理大師了,就那麽會兒轉場的功夫又是換裝又是整理情緒。”
李悠然說:“是啊,我們今天這場發揮得還挺好,尤其是你額間的汗,出的恰到好處。”
……
《花間酒》表演完,已經十點多了,方才的舞臺劇情緒起伏太大,三人現在都很累,最後幾個節目也沒心情看了,只想快點回去休息。
林黎在微信群裏給紀舒發了消息,讓她換好衣服出來,她們在門口等她。
三人站在禮堂門口看着手機裏剛剛給紀舒拍的視頻,都在讨論自己拍的視頻有多好,紀舒待會兒看了一定高興死。
表演後臺的換衣間和化妝間是緊挨着的,女士換衣間在最裏邊,用可滑動布簾隔開的一個個小隔間。
私密性其實并不高,但好在大家都很自覺,男生不會往裏走,女生也不會在別人換衣隔間前駐足透過縫隙觀看。
紀舒沒多防備,表演完就找了個換衣間,開始脫旗袍。
她剛把旗袍脫下,準備去拿自己的衣服換上,身後突然傳來門簾被掀開的聲響,帶着一陣風吹到了她脊背上,有人進來了。
紀舒一僵,抱緊了懷裏的衣服,遮好了自己。
她轉頭去看,是一個女生,打扮得很樸素規矩,紀舒認識,這人好像是之前機電院的一個小師妹。
雖然都是女孩子,但她這麽不聲不響地在別人換衣服的時候進來了,紀舒心裏有些不舒服,問她:“有事嗎?”
對方微微垂頭,眼睛卻看着她,有些支支吾吾道:“學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