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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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下,許多黑色的小蟲子盤旋着飛舞,燈光将它們的影子放大,李悠然擡手驅趕走了想往她眼睛裏飛的小蟲。
人的感情總是很複雜的。
哪怕是父母對子女的愛。
媽媽愛她嗎?
李悠然想,大概是愛的,畢竟她也是曾麗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哪能一點感情都沒有呢?
只是這份愛同其他母親對女兒的愛相比,總是在各種階段缺少了一些東西。
而這份總是殘缺的母愛經常折磨得她糾結又痛苦。
以前她想依賴母親的時候,母親對她冷漠疏離,幾乎吝啬于給予她照顧關心,她只能被迫快速學會獨立,學會自己療傷,學會哄騙自己。
但過早的成熟獨立,讓心上的傷結出了厚厚的痂,讓心房褪去了單純炙熱的溫度,罩上了冷硬的殼。
李悠然想,如果她一直這樣就好了,可她偏偏又變了,變得似乎更愛她了,但這份愛好像又摻雜了一些東西,不那麽純粹。
這份不純粹的愛像燙手山芋,她已經飽了,不想再伸手去接這份會傷到她的山芋了。
可曾麗在自己的視角裏,覺得她餓,一次次把這個山芋遞給她,不管她想不想要、需不需要,哪怕她說自己已經飽了,她真的已經飽了。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夜裏響了起來。
李悠然看了眼來電顯示,猶豫了一瞬,還是接通了。
李悠然藏起聲音裏的哽咽,笑道:“奶奶,您還沒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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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裏響起了一道慈愛的聲音:“老人家覺少,睡不着,我就來問問你,明天想吃什麽,我好讓張姨去做。”
李悠然停頓了一瞬,突得想起曾麗的那些話,不知又過了多久,她才說:“奶奶,我最近要忙着做一個思政作業,這課着急出成績,我這幾天忙着和小組成員完成任務,可能沒時間去找您了,對不起啊。”
“……嗐,沒事兒沒事兒,”奶奶回她:“作業重要,飯什麽時候都可以吃,那你什麽時候想來了,記得提前給我說一聲,我好準備準備。”
“嗯,奶奶再見,記得早點休息。”
李悠然挂了電話,看了眼手機,這才發現四十分鐘前李澄淵給她發了好幾條消息——
【姐,你別放在心上,你這次回來媽可高興了,第一次買那麽多菜,她就是性子不好,你別和她計較】
【姐,大晚上的,你別跑太遠了,不安全】
……
最後一條是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李悠然坐在路燈下,正欲給他回信息說自己馬上回去,擡眸時卻發現面前這棟樓燈光已經熄滅了。
她們都睡了。
幾乎是瞬間的,她突然很想離開這個地方,逃避似的,腦海裏滿是這個想法。
她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攔了輛出租車去了車站。
她趕上了最晚的一班高鐵,目的地是京海市,她用手機裏的電子身份證過了安檢,上了車。
列車朝着目的地疾馳而去,離終點越來越近,可她卻覺得自己像是一株沒根的浮萍,不知道該飄向哪。
高鐵行駛了三個多小時到達了京海市,李悠然跟着擁擠的人流出了站。
盡管已經快淩晨三點了,但因為這時候正趕上大學生放暑假,車站裏人依舊很多,人聲喧鬧無比。
李悠然坐在車站外的臺階上,心裏很安靜,前所未有的安靜。
她是第一次來京海市,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地方,李悠然開始覺得她今天似乎太沖動了。
她盯着手機裏只剩百分之三的電量,無助感終于開始從心底滋生蔓延。
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自己在京海市的朋友只有林黎。
但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撥通這個電話,她們宿舍關系很好,但李悠然不确定這份被大學、被宿舍強制鎖定的關系能不能在指定區域外依舊奏效。
她知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應該把口頭上那些“親愛的”、“寶貝”,這些親密的稱呼當真,一旦她真的認真了,并且想要憑此在不合适的時間闖入對方的私生活,那麽大概率她最後只會成為個joker。
屏幕右上角數字變動,手機電量只剩了百分之二,李悠然撥通了電話。
她知道這樣做太沒有邊界感了,很可能會令人厭煩,她此刻像極了一個陷入癫狂的賭徒,在一場失敗率極大的賭局裏妄圖孤注一擲,贏得更多的、她現在迫切需要的“賭注”。
李悠然其實完全沒抱有這個電話會被接通的希望,現在已經淩晨三點了,就算是在西河城,這時候林黎也該睡覺了,更何況是京海市的作息。
但很奇怪,電話幾乎是立刻就被人接通了。
手機界面轉變的那瞬間,李悠然的心跳突然急促了起來,握着手機的指節也開始微微發顫,她聽到電話裏傳來熟悉的聲音:“喂?李悠然,怎麽了?”
京海市淩晨時的車站也堪稱人聲鼎沸,喧鬧無比,但此刻李悠然卻覺得手機裏的聲音卻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林黎話音落下的那剎那,李悠然感覺自己心中那塊無形之中被吊了一路的石頭也終于緩緩落了地,只餘心跳聲一下比一下铿锵有力,她覺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過來,但奇怪的是,她此刻卻突然說不出話,喉嚨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給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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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林黎飛機降落後,辛瑤在行李轉盤處等着她,拿上行李以後,辛瑤開車帶她吃了晚飯,然後送她回家。
宋清雨這幾天忙着一個研究項目,沒在家住。
家裏沒什麽人,辛瑤今晚就沒回去,洗完澡後和林黎睡在一個屋裏。
大概是突然回來,林黎還有些沒适應,一直沒睡着,她怕自己打擾到辛瑤,拿着手機和平板去了隔壁開始翻譯韓劇字幕。
當年她從薩爾汗國被成功解救後,很長一段時間不想說話,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她從小練到大的跳舞在那段時間也自棄式地丢置了。
她那時候整天把自己關在病房裏,書也不看,音樂也不聽,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偶爾會看幾集韓劇,然後繼續沉默。
說來可笑,又有些匪夷所思,她真正想通、不再繼續行屍走肉的活下去,其實并不是因為每天心理醫生的開導,是那些狗血的韓劇。
這話聽起來太假了,林黎也從沒同別人講過。
她是一個習慣總結反思,并把自己總結出的理論應用到日常生活的人,小時候讀寓言故事的時候她便會把裏面隐喻的道理分析得徹徹底底,包括現在的追劇也是。
那段時間末日災難、懸疑探案、複仇爽劇、驚悚恐怖、現代言情,她幾乎都有看過,裏面的情節基本上無一例外都天馬行空、很狗血,比她的經歷慘的角色簡直數都數不清,她看了一個又一個角色的狗血一生,不知道從哪個瞬間開始,大概是一次次被主人公昂揚向上精神的洗腦,她開始突然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天還沒塌,太陽還在,末日還沒來,未來就還有無數種可能。
她是個有主見的人,一直都是,這種主見包括強大的自愈能力,一旦她開始想通,接下來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一個希望的小苗頭悄無聲息的升起,越來越多積極的情緒、想法,也跟着紛至沓來,她漸漸地開始會不自覺用陽光的想法去設想另一種可能,連看事情的角度也開始發生轉變,一個個被她忽視的瞬間被一一拾起。
這種變化被周圍人用肉眼觀察到的時候,林黎正在皺眉輕聲複讀着某部劇裏的臺詞,那時候的她還看不懂韓文,但看着裏面的情節,她總覺得字幕上的翻譯有問題。
心理醫生說對某件事提起興趣也是病情好轉的一種可能,所以當宋清雨看到林黎專注地複讀着兩句韓語時,驚得手裏提着的蘋果險些掉了下去。
她問林黎:“想學韓語嗎?”
林黎點了點頭,那是她回來後第一次主動贊同了她的詢問。
于是宋清雨很快給林黎找了韓語老師,讓她跟着學習韓語。
那段時間她就這麽一個興趣,韓語又比中文簡單得多,她學得很快,以至于韓語老師同宋清雨彙報了進度說她已經沒什麽可教的以後,宋清雨又陷入了為難,她怕林黎唯一的興趣沒了以後,又開始胡思亂想。
後來宋清雨便到處托人找關系,倒貼錢給她找了個韓劇字幕翻譯的任務。
林黎明顯很喜歡看到自己翻譯的碩果被打在影片上被無數劇粉看到的感覺。這個勉強能稱得上兼職的任務一直堅持到了如今。
林黎接通了李悠然的電話,但對面沒人說話,她只能聽到電話裏傳來的模糊的嗚咽聲。
“你哭了嗎?”林黎聽見手機裏隐約傳來的出租車司機吆喝着拉人去酒店的聲音,看樣子似乎是在機場或者車站,于是她問道:“你還沒到家嗎?”
“你現在在哪裏?”
“李悠然,”林黎見她不回答,語氣也沉了下來,她問道:“誰欺負你了?”
——誰欺負你了?
聽到這一句,李悠然再也繃不住了,她哭着說:“我在京海高鐵站。”
“你來京海了?”林黎說:“你待在原地別動,我過去接你。”
一定是碰到事兒了,要不然以李悠然平時成熟穩重的性子不會哭成這樣。
她沒多問,挂了電話後,悄悄拿起辛瑤的車鑰匙就要出門。
金毛一直陪着她沒睡,見她又要出門,委屈得咬着她的褲腳直哼哼。
“噓——”林黎示意金毛小聲些。
金毛是宋清雨聽心理醫生說,養寵物會對她的心理健康好轉有幫助,便花高價雇了一名寵物品相鑒定師買了一只品相極好的金毛,金毛的智商在犬界排名第四,相當于六到七歲的人類小孩,林黎的這只金毛又是挑的金毛中的極品,從小陪着她,能聽懂她的很多指示。
金毛給帶回來的時候,宋清雨讓她給起名字,她當時沒什麽心情,金毛就只好一直成了它的名字,直到去年林黎學了“金毛狗脊”這個藥材,開始叫他“狗脊”,但金毛對它被主人突然換了名字這件事很不樂意。
這名字目前也沒改成。
金毛見狀立馬噤了聲,搖着尾巴瞪大眼睛看着她,明顯不想讓她出去。
林黎蹲下身,揉了揉它的頭,用氣音說:“金毛乖,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了,要保密!”
金毛這才沒阻攔,等林黎出門後,便卧在門口乖乖守着。
林黎有三四個月沒開過車了,現在手生得很,也幸虧現在不是車輛高峰期,她一路顫巍巍開車到了高鐵站,險些沒把辛瑤的豪車給刮碰了。
林黎給李悠然打電話一直沒打通,電話裏顯示對方手機已關機,她只好在車站外面邊走邊喊李悠然的名字。
好在她很快就找到了李悠然。
她伸手把李悠然從臺階上拉了起來,“走,太晚了,先回我家休息。”
對方拽了她一下,林黎頓住了步子,回過身時突然被她抱住了。
今天大概是李悠然這小半輩子裏最失控的一天了,林黎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什麽,她不了解情況,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能安慰到李悠然,只得拍着她柔聲哄道:“沒事了,沒事了。”
李悠然緩了會兒松開了她。
林黎見她開口說了些什麽,但當時周圍有出租車司機在吆喝着問出站的乘客去不去酒店。
她沒聽清,湊近又問了李悠然一遍:“你說什麽?”
李悠然幾乎是貼在她耳邊說了句,聲音很小,嗓音嗡嗡的,但這次林黎聽清楚了。
她說——你沒穿內衣。
林黎急忙雙手擋在胸前,羞惱地罵了句:“流氓!”
眼前被罵做流氓的女生終于紅着眼眶笑了起來。
辛瑤那拉風的某品牌高端豪車很快又重新行駛在公路上,林黎開車放了首歌随便找了幾個話題和李悠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家中,辛瑤一覺醒來感覺天都塌了。
她中途醒了一次,一睜眼沒看到林黎,打開燈起床穿上鞋便去找她,房子裏都找遍了,也沒看見她,給她打電話不是對方正在通話中就是沒人接。
不僅如此,她車鑰匙也沒了,要不是看到金毛卧在門口搖着尾巴正開心地看着她,恐怕她現在就要急得報入室綁架案了。
林黎是自己開車出去的。
想到之前她說要去機場接她,林黎還不同意,現在她突然反應過來什麽,完了,她心想,家被偷了。
她就知道異地戀哪有不出事兒的,這不,林黎回來第一天就背着她出去找人了。
心寒!真正的心寒!
林黎帶着李悠然到了自家門口,掏出鑰匙做賊一樣,輕悄悄地打開了門,然後彎腰給李悠然拿了雙新拖鞋,轉過身要往客廳裏走。
結果一回身就見辛瑤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用冷冷的、甚至是帶了點殺氣的眼神直直盯着她,林黎登時吓得三魂七魄都飛了一半。
她心虛地打着結巴問她:“你…你怎麽醒了?”
辛瑤冷哼一聲,繼續抱臂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看自己的老公領小三進門。
如果眼神能藏刀的話,林黎覺得這家夥下一秒就要刀了自己,她被盯得心虛得很,雖然她知道自己明明也沒做錯什麽,但還是下意識解釋:“我朋友突然來京海了,大晚上不安全,我就把她接回家了。”
這時候李悠然從她後面走了出來,朝辛瑤點了點頭當做打招呼,辛瑤很高傲地将頭轉向另一邊,裝作沒看見不理人。
林黎尴尬地低聲幹巴巴笑了兩聲,以示緩解氣氛,然後連忙把李悠然帶回了客房,給她找了身替換的幹淨睡衣,讓她好好休息,告訴她,如果還有什麽需要的随時來找她。
林黎出去時反手給李悠然關上了門,一轉身只見辛瑤還在冷冷地盯着她,那模樣似乎是在看她今晚到底進哪屋睡,大有“要是你今天敢抛下我去和她睡,我今天就和她拼了”的意思。
林黎咽了口唾沫,心想今天不管怎樣自己是鐵定不能和辛瑤睡一起的。
李悠然明顯狀态不對,她今天第一次來京海市人生地不熟的,心裏現在本來就脆弱,林黎想,要是自己今晚和辛瑤一起睡,那不多少顯得孤立她嗎,萬一給她雪上加霜怎麽辦?
于是她指了指宋清雨的房間,說:“我今晚睡我媽那屋,你早點休息吧。”
直到看到林黎進了房間反鎖了門,辛瑤這才勉強放下了心,起身回了林黎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