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韓盛的話很快一語成谶。
這日他們一行人去了附近的野生百草園。
百草園四面環山,裏面的植物種類很多,大家歇歇停停采挖了近兩個小時後,按照慣例要全體合照以後才能繼續轉戰其它地點。
帶隊老師選了個标志性地點來拍照——百草園旁邊兩座山谷間的寬大河床。
“藍色複傘形花序,葉基生,長條形……是石蒜科的?”林黎蹲在大片紅得絢麗的虞美人身後,翻看着識別結果,喃喃道:“肯定識別錯了,這明顯和圖片裏長的不一樣。”
正當她锲而不舍地準備再次拍照識別的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韓朝的呼喊聲。
她有些沒聽清,從半米高的植株中擡起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韓朝正站在山谷邊上,腳下踩着什麽東西,對她說:“快下來集合,要拍照了!”
林黎站起身,看向山谷下方。
狹窄的小溪蜿蜒縱穿過勉強稱得上平坦的河床,行至河床一半時徹底斷流,她們院裏的一百多名師生聚集在小溪前的平地上,看樣子已經開始排大合照的隊行了。
林黎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這株不知道學名的植物面前呆了多長時間,她連忙拿上書包朝韓朝的方向小跑過去。
“我看下面馬上就集合了,你先過去吧,我來等她。”韓朝松開了腳下踩着的帶刺鐵絲防護網,對一旁的男同學說。
男生看了眼身後,見大家此刻已經快集合好了,便點點頭,也松了腳,同韓朝道了聲再見開始奔向山谷下的集合地點。
韓朝收回視線,轉頭看向林黎。
林黎蹲在離他十來米遠的地方,垂頭緊捂着右腳腕,整個人縮得緊緊的,看樣子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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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崴腳了?
韓朝走過去,在她前方蹲下,垂眸看向林黎雙手捂着的右腳腕,問:“又崴着了?”
林黎緩了好一會兒,終于将眼裏的水霧和着眩暈一起壓了回去。
她點點頭,擡手搭上韓朝的手臂,借力站了起來。
“還能走嗎?看樣子你這次崴得比上次還狠。”
“緩過這一陣兒就好了,”林黎又看了眼山谷下,如今大合照好像就只差她和韓朝了。
她說着又擡手拍了一下他,催促道:“快走啦!”
她搭着韓朝的手臂往山谷下走,從她們所在的這個位置順着斜坡走到山谷最低端要大概三十米,斜坡邊上還有兩條帶刺鐵絲條組成的圍欄,四十多公分高。
因為這條防護欄安在陡峭的山谷斜坡上,帶隊老師怕有同學跳過去的時候會摔倒,就安排了兩個人踩着鐵絲網,把高度壓低,方便人過去。
韓朝擡腳将鐵絲網下壓,将鐵絲網壓成了‘v’字形,但因為鐵網兩段嵌繞得很緊,他一人最多也就能壓低二十多公分,他看着以腳下為中心,向遠處傾斜上升的帶刺鐵絲條,雙手扶着林黎,詢問:“能過去嗎?”
方才在平地上還好,林黎還能将重心壓在一條腿上,但此刻在陡峭的斜坡上,到處都是雜草和碎石土塊,她若是擡腳大幅度邁過去,在落地時,她那如今應腫得不成樣子的右腳腕根本支撐不了。
林黎考量了一瞬,最終單腳躍躍欲試準備一舉跳過這攔路虎。
韓朝見林黎這顯而易見的想法,吓得一口氣險些沒上來,他擡手壓着林黎的肩将她壓老實了。
“你要是想最後滾着從坡上下去見我爸他們,最好先買上保險。”
他一邊說着,一邊拉着林黎的手腕示意她張開雙臂。
林黎本還不明所以,下一刻突然被人雙手撐着腰像舉小孩兒一樣,送到了鐵絲網對面。
韓朝擡腳緊跟着邁過來,“走吧。”說着已經擡起臂示意林黎繼續扶着。
但此刻林黎已經呆愣在了原地,韓朝垂眸看她憋紅了的臉,後知後覺突然反應過來什麽,咬着拇指關節半開玩笑式地故意糾結說道:“你該不會——要讓我對你負責吧。”
他心想,這可不行,他剛才的舉手之勞可是完全出于純粹的助人主義關懷,沒摻雜一點旖旎心思。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人帶着怨氣般攥緊了手臂,生生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痛死了老六!我肋骨都要被你掐斷了!你怎麽一點征兆都不說,直接給人來個空降抛物!”
“哎哎哎,”韓朝擡臂躲開了林黎情緒激動下的非正常反應報複,示意她看下面,老師已經開始催促他們了。
林黎果然立刻收了手。
然後很配合的被他扶着去了拍照的地點。
帶隊老師也看出了林黎步子的不正常,問了幾句情況,最後在林黎一句:“沒什麽大事兒,緩會兒就好了。”的話下,放下了吊着的心,讓兩人趕快找地方站好準備拍照。
她和韓朝去的最晚,不好去隊伍裏插空,便站在了第一排邊上。
兩人剛站好,林黎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開始低頭笑個不停,整個人臉都憋得通紅。
韓朝用手肘搗了一下她,“笑什麽呢你,快看鏡頭!馬上拍照了。”
林黎眼裏含着笑出的淚花,瞥向她搭着韓朝手臂的手,說:“你覺不覺得我們倆現在有點像後宮的娘娘在禦花園裏被貼身小太監扶着行走?”
韓朝低頭:“……”
一瞬的無語過後,他立刻做賊心虛般地收回了被林黎當成太監的那只手臂。
他這動作毫無征兆,林黎被他帶的一時沒站穩,本能地擡手想去抓他還沒完全收回去手臂。
韓朝見她沒站穩立刻擡手去扶她。
就在這時,前方拍照的老師喊道:“同學們,看鏡頭,這裏的景色美不美?”
大家異口同聲道:“美!!!”
就在此刻,林黎左手握住了韓朝的手腕,倉促間擡頭去看鏡頭。
畫面裏,她眉眼彎彎,在陽光下眼睛裏還閃爍着光,嘴角還帶着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笑容。
而她的左手邊,男生雙手扶着她的雙肩,從前方看,這姿勢像是将她圈抱住了。男生垂頭看着她,黑色的鴨舌帽遮蓋了他此刻眼中的神情,只露出下半張輪廓流暢甚至稱得上精致的臉。
而女生此刻左手虛搭在他腕上,笑得陽光燦爛。
……
拍完照之後,大家開始跟着領隊老師爬附近的觀音山。
這山其實并不高,但山路很緩,爬到山頂的路程也就顯得格外長。
領隊老師知道林黎腳扭傷了,本想着讓她先回大巴上休息,接下來的爬山的活動就不用她參加了,但大巴停的地方離這邊也要大概一千米,而且山裏的路很繞,同學們大都對這裏不熟悉,讓她自己一個人走回去也不安全。
他們這次活動也只配備了一個向導,總不好讓向導丢下大部隊去送她自己。
為難之際,韓朝同韓盛說,讓他們帶着同學們先走,他找個交通工具和林黎待會兒就跟上。
“你們倆能行?”韓盛有些不放心。
“這有什麽,”韓朝說:“我記得以前我好像和你來過這裏吧,沿着這條山路往上走一直到那座觀音佛窟前都只有這麽一條寬敞的大路,我待會兒騎車帶着林黎,速度肯定比你們快,在那裏等着你們不就行了。”
這也是個辦法,韓盛叮囑道:“記得手機保持開機,關閉靜音模式,注意來電啊,手機電量夠用嗎?要不再拿上充電寶吧。”
“夠夠夠,還剩百分之六十多,真要遇到事兒給摔山下了,打119打到天黑都沒問題。”
韓朝話剛說完,就聽到他爹有唠叨道:“路上騎車的時候穩着點……”韓朝心想,他爹怎麽越來越婆婆媽媽了,便又聽韓盛繼續說道:“你自己摔壞了不要緊,別把人家林黎那麽水靈靈的小丫頭給弄傷了。”
“……”
大部隊走後,林黎聽韓朝的話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着,韓朝則去了附近找交通工具。
林黎不是很喜歡在陽光下看手機屏幕,便一邊帶着耳機聽音樂,一邊靠着山腳看周圍的風景。
她腳下的這片土地在玉門關外,是大西北裏一個很渺小的地方。一提起西北,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荒涼、一望無際的荒涼,歷來的邊塞詩也是如此,廣袤的沙,無垠的雪,征夫的淚,孤寂蒼涼便成了它的代名詞。
林黎仰頭看着天空,西北的天和她腳下這片廣袤的土地一樣,遼闊、一望無際,它見證了數千年來數不盡的兵戈殺戮,聽了無數哀怨的羌笛曲,承載了數不盡的征人恨、相思怨,留給後人的卻永遠是碧空如洗,像是被畫家一筆一畫用顏料描繪出的,幸運的話,還能看到大團大團潔白的雲壓在低低的湛藍天幕上,只消一眼,便仿佛讓人墜入了童話世界,似乎擡手就能從中摘下一團柔軟輕盈的棉花。
而在這種景色下,時間都好似為它駐足,一切煩心事也都飛去了九霄雲外。
耳機裏瓦其依舍的《在路上》不知單曲循環了第幾遍,韓朝終于回來了,騎着馬來的。
“本來想借他們的山地摩托,但這時候牧民都騎車去了山上的牧場,沒多餘的車,只好借了匹馬。”韓朝解釋完,翻身下了馬,問林黎:“會騎嗎?”
-
駿馬在無人的山路上疾馳,林黎緊緊握着前鞍橋上的鐵扶手,只覺得整個人都要被颠飛了,山路兩邊的野草樹木、牛馬羊群通通都在向後飛逝,驚懼之下,林黎本能地閉上眼不停地尖叫。
她雙手緊緊抓着扶手,只覺得下一秒自己就要被甩飛出去了,口中一邊被迫喝着西北風一邊不停對韓朝大喊:“停下!快停下!我要飛了!我真的要飛了!要被颠飛了!啊啊啊——颠死了!”
韓朝很無奈,勒馬放慢了腳步,說:“你再喊得大聲點,這麽讓人誤會的話,山那頭都要聽見了,我還要不要面子了。”
林黎現在哪還有閑心思擔心自己的面子,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快離家出走的心髒哄回了原位,也沒心情計較韓朝的調侃,從口袋裏撈起耳機,戴上後開始繼續安撫自己方才備受折磨的心髒。
馬蹄聲不疾不徐噠噠作響,韓朝大概是真的怕了她撕心裂肺的獅吼了,騎馬的速度慢了很多,像是在林間悠閑散步。
微風拂過兩人耳畔,歌聲從耳機裏緩緩流露
——“當春風吹過時光,吹過記憶”
……
盛夏,一輛鄉間巴士緩緩停在了烏托別克牧場。
小男孩和小女孩兒一前一後下了車,巴士繼續向前駛去,幹燥的泥土路頓時又蕩起了灰塵,在陽光的照耀下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女孩兒退後兩步在眼前揮了揮手,遠離了路中間蕩漾的塵土。
她從男孩兒背的書包裏翻出了從鎮上買的手工酸奶,酸奶裏灑有青檸汁,林黎插上吸管吸了一口,清新酸甜的感覺頓時順着食道一路湧入了胃,壓下了方才一路颠簸的不适感。
“為什麽西河城不能全種上青檸樹呢?”
“因為它不适合在西北生存。”
“那為什麽它們就可以?”
吳淩順着林黎指的方向看去,路兩旁胡楊樹高大繁盛,筆直昂揚地沖着天空生長,他靜默了會兒,說:“因為它們堅韌不拔。”
“本地人把它們稱作‘托克拉克’,意為‘最美麗的樹’,傳說它們‘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
女孩兒雙眸锃亮,“真的嗎?”
男孩兒不回答了。
“那還是種胡楊吧。”林黎低頭喝着杯中的酸奶,含糊不清地說了句。
男孩兒岔開了話題,他說:“那些蘋果樹在山上,還要走很久,我去找牧民借匹馬。”
吳淩家在這裏有承包馬場,并請了專業人士來馴養繁育好馬。
林黎坐在路口的水果攤旁邊乖乖等着。
過了好大一會兒,吳淩終于牽了匹‘馬’過來了,林黎看着那匹‘馬’,都說馬兒是很聰明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這吳淩手裏的馬兒看起來有些蠢,長耳朵大眼睛,尾巴又細又短,看起來就不太聰明。
這個長了副呆蠢模樣的小馬,以後真的能賣個好價錢嗎?
不過它耐力倒是挺好,馱着她上了山連大氣都不帶喘的。
因為吳淩死活不肯騎它,林黎只好自己坐在那頭小毛驢上,半路沒話找話問一旁牽着缰繩的吳淩:“這是你們家馬場培育的新品種嗎?怎麽看起來有點傻。”
吳淩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後來林黎才知道,她坐的那匹根本就不是馬,是驢。
馬場的人知道他們家小少爺會騎馬,但平日裏都是在馬場有專人陪同,也出不了大問題,可今天吳淩要把馬騎走,他們馬場養的馬具是血統極好長相也極為漂亮,但馬兒性情烈,有時甚至還會咬人,就算被馴服得再溫順,也是有危險的。
想來馬場的工作人員怕擔責,吳淩這次又是和林黎偷偷出來的,不想讓辛阿姨和吳叔叔知道,兩人便各退了一步,工作人員便給他找了匹性子溫順的驢代替,這件事情既然是要瞞着父母的,吳淩不好再強求,叮囑完讓他們保密便牽着驢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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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何,林黎每每想到那頭呆傻的驢就忍不住想笑,連帶着覺得當時牽着它的吳淩也變得憨傻了起來。
“你笑什麽?”韓朝看着林黎低頭笑個不停,問道。
“啊?”林黎這才回過神來,說:“想到了個好玩的事情。”
韓朝正欲接着問下去,一聲孱弱發顫的小羊咩咩叫聲打斷了他的話。
韓朝勒馬停下。
“怎麽了?”
“噓!”韓朝示意她先別說話。
“咩——”斷斷續續的羊叫聲從草叢裏傳來,在嘩啦啦的流水聲背景下,被削弱了不少,不仔細聽根本發覺不了。
韓朝順着聲音的來源望過去,視線越過小溪對面,果然在草叢裏見到了一抹白。
小溪底部被山石鋪就,溪水從高處緩緩流下,激起了白嘩嘩的浪花,但水位很淺,他便直接勒馬掉頭踏過了身側的小溪。
馬兒在草叢邊停下,韓朝翻身下了馬,找到了在草叢中卧着的小羊。
小羊看起來才剛滿一個月,大概也是到了可以嘗試吃草的年紀,牧民放牧時便讓它一起跟着羊群,但這可憐的小家夥大概是掉隊了,身上也幾乎濕透了,或許是方才不小心栽進了小溪裏,現在渾身都開始發冷。
白色打着卷兒的羊毛濕成了一縷一縷的,身上還粘了一些泥土,此刻看見有人過來了,睜開了一雙黑漆漆的圓眼睛,白色的長睫毛一眨一眨,見韓朝在它面前蹲下,小羊伸出前蹄努力想站起來,但雙腿一抖整個人又卧倒回了草叢中。
大概是又餓又冷,它現在根本站不起來。
韓朝看了一眼它脖子上的木牌編號,起身走到馬兒前,從書包裏翻出外套,又回到了小羊的位置,拿起外套給它擦了擦,随後用外套裹起小羊,抱着遞給了林黎。
林黎懷中抱着小羊,韓朝駕馬繼續緩步走在山路上,半路上,小羊似乎被抱得有些難受,在她懷裏動來動去,林黎被它這麽一鬧,在馬上開始有些不穩,她只好輕輕拍了拍小羊,哄孩子般輕聲道:“乖啊,乖,別鬧。”
這話一出口,心底登時生出一股異樣。
林黎整個人都打了個寒顫,媽呀,這是什麽感覺,她怎麽覺得自己快成孩子他媽了。
這股異樣還沒被她按下去,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
是數不清的起哄尖叫聲。
林黎順着聲音的來源擡頭去看,便見在她們左手邊十幾米遠的石橋上,正站着許多他們院裏的同學,石橋又長又高,兩邊又建有防護石牆,他們站在上面竟然讓人一時沒發覺,此刻不少人正拿着手機拍着什麽。
這還能拍什麽,肯定是拍她和韓朝啊,她也是八卦體質的人,平常學校表白牆上有人發了個八百字的小短文,她都能就着裏面的一字一句甚至是标點符號,和室友仔細分析這到底是真的還是網上的段子,然後喋喋不休滿懷激情地談論好幾天,并時刻關注着後續。
所以林黎知道,此刻在八卦體質的同學眼中,她和韓朝這副模樣簡直就是明晃晃的月光下的西瓜,這些八卦的猹嗅到了貓膩,還是親眼看到的自帶原聲的現場直播超清藍光版本,此刻就像人人幹了二兩白酒一樣颠得完全不加掩飾,直接一個個赤裸裸地散發出自己眼裏的3000w激光開始掃描任何可能存在的暧昧痕跡。
林黎急忙轉過頭,拍了拍身後的韓朝,“快走啊!快走!”再不走就要成動物園裏的猴子了。
韓朝倒是想駕馬往前沖,但他此刻是單手持缰,林黎此刻雙臂抱着小羊,若是突然沖起來,她沒辦法穩住身體,真要把她甩出去了,他爹定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不可。
衆目睽睽之下,他若是突然雙臂圈住她喝馬加速,怕是會越描越黑,韓朝便只好驅馬橫穿小溪,準備抄近道給人把羊送過去。
韓盛本來站在石橋另一邊的斜坡下方,指導着幾位同學采挖一株藥材,突聽見上方的同學們雀躍躁動不已,便爬上石橋來查看情況。
只見他兒子正駕馬帶着林黎趟過小溪,看樣子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他只好喊道:“臭小子,你瞎跑去哪?”
韓朝擡手輕輕拍了拍林黎懷裏的小羊,小羊很配合地叫了一聲。
他說:“給牧民把迷路的小羊送回家,很快就會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