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動
心動
馬頭琴曲從《烏蘭巴托的夜》切換成《萬馬奔騰》。
不知道陰差陽錯對應上了誰的心情,以至于竟然有那麽一剎那,柏森認為他發覺了宋禦河唇角浮現難以解釋的如釋重負,仿佛終于得到了肖想許久的東西,欣喜得不知該用什麽表情應對才好。
柏森慢條斯理端起茶杯湊到唇邊,喝了一口,慢慢欣賞宋禦河臉上微妙的變化。
大麥茶的濃烈的谷物香氣帶着一種溫潤的油脂感滑過喉嚨,宋禦河沉吟着叫他的名字:“柏森。”
鄭重又克制,眼睛盛滿了柏森看不懂的東西,滿滿的,快要溢出來。
別人的愛情未必崇高,但宋禦河的喜歡勢必铮铮昂揚,他不喜歡柏森,所以可以随便踐踏他的自尊,将他作為功成名就的跳板。
此情此景,用心動來形容,尤其滑稽可笑。
杯子在桌子上碰出清脆的聲響,柏森輕輕撩了一下眼皮,說:“宋禦河,你看,這就是吊橋效應。”
滂沱琴音氣勢強烈,宋禦河踩着琴音的尾調,一字一頓地說:“柏森,我分得清什麽吊橋效應什麽是心動。”
“是嗎?”柏森把玩着白瓷茶杯手柄上的掐死琺琅紋理,“時間不早了,走吧。”
宋禦河沒動,依舊用專注的眼神看他,“可是,柏森,你分得清嗎?”
心漏跳一拍,柏森搞不懂為什麽突然緊張。
他分得清麽?
同樣是心跳加速,其中的區別到底在哪裏?
氣氛凝滞,馬頭琴表演結束,大堂一瞬陷入詭秘的安靜,只有心跳比蟬鳴還鼓噪。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宋禦河的,來電人依舊是郝美麗。
不知道那頭說了什麽,宋禦河以“我知道了”收尾後,起身去前臺買單。
沒人說話,兩個人沉默地走到停車場,宋禦河拉開門,單手搭在車門上,說:“明天有個必須要出席的會。”
有點像報備行程,柏森沒立場發表意見,陳述道:“九黃到北京今晚還有航班,現在出發來得及。”
夏日晝長夜短,下午七點,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前一後,部分重疊在一起。
“柏森。”
宋禦河喊他的名字,似乎有話想說。
柏森嗯一聲,等着他的後文,手心裏卻在冒汗,也許是熱的,也許是別的什麽,總之,對宋禦河接下來的話,不明來由的,産生了卑鄙的防備心理。
無論宋禦河說什麽,都要堅定不移的駁斥。
駁斥他的傲慢,駁斥他的自戀,駁斥他的野心。
可是,宋禦河卻只是脈脈地喊了他名字,唇角勾着淡淡的笑意問他:“來九寨溝一趟,你開心嗎?”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質樸的曾經每一次頒獎典禮上,他問過許多次的問題。
答應跟宋禦河出來兜風,柏森內心其實并不是那麽磊落的,既然宋禦河利用他,他為什麽不能如法炮制,讓宋禦河成為從此在娛樂圈順風順水的籌碼呢?
同宿一晚,是很好的機會,将外界的猜測徹底坐實,可是,柏森沒有那麽做。
九寨溝的水那麽幹淨,被污染太暴殄天物。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三生有幸》拿獎那次,頒獎嘉賓提問——
“柏森,馬上放暑假了,你最想去哪裏玩?”
頒獎嘉賓是四川人,不是故意投其所好,柏森笑着說:“九寨溝吧,可是拍戲落下很多課業,我還要趕論文,應該去不了。”
有什麽呼之欲出,陽光太烈,曬得人頭昏腦漲,柏森心跳加速地想,宋禦河這一場兜風,難道僅僅是為了四年前他随口說的一句話麽?
宋禦河看似随性而為的舉動到底有什麽特別的含義,柏森不敢想。
因此這個簡單的問題,也變得很難回答。
是跟否,仿佛都将陷入被動。
他幹脆沉默,宋禦河沒追問,關上車門,走到副駕駛的位置,對他說:“不認識路,你送我去機場。”
不知怎的,直白如柏森,竟鬼使神差說不出拒絕的話。
從九寨溝到九黃機場,将近九十公裏的路程,盤山公路至少一個半小時以上,九點半起飛,時間緊任務重。
山路蜿蜒,樹影彷徨,路邊的灌木叢一簇簇地堆在一起,很漂亮。
風從小片的窗戶縫裏灌進來,空氣裏都是青草香。
不過司機的心情并不輕松,宋禦河的視線和問題都纏繞着他,很煎熬。
過分安靜的車廂裏,連呼吸都異常尴尬。
車載藍牙連着手機,打開時,自動播放上一次切斷的音頻。
“那年誰舉步離家鄉,搖啊搖,春風搖過雨露,就是外婆橋。找啊找,炊煙袅袅有蟲兒叫,鬧啊鬧,赤腳踩着水花濺濕了發梢......”
是闫晶晶在上次金像獎頒獎典禮唱的歌。
宋禦河垂下眼睑,烏黑濃密的睫毛擋住眸光,顯示屏上閃爍着闫晶晶的名字。
孕婦效應一般,自從跟闫晶晶的關系暴露後,闫女士就成了他們之間的常客。
沒直接碰面,但出場率極高。
關于兩方團隊默許的緋聞合約,柏森不知道宋禦河知道多少,“其實——”
他想要解釋,可是車輪忽然軋出柏油路,劇烈晃動下人慣性往前栽,又被安全帶扣回椅背,好在前面是平坦的耕地,要是石頭堆,他們就撞上去了。
驚魂甫定,宋禦河冷靜地說:“專心開車。”
柏森打一把方向盤,變道走大路,這種抄近路的小道太危險了。
說完這句,宋禦河便沒再說話,偏過頭,看擦窗而過的幢幢樹影。
闫晶晶唱完,下一曲是純音樂。
鋼琴曲,克羅地亞狂想曲,猶見一夜雨疏風驟,濃睡消不了殘酒,雨激烈地打着芭蕉,啪嗒啪嗒地響,震得人心口泛酸。
山裏的夜,通常雲霧缭繞,看什麽都朦朦胧胧,很不真切。
在輕柔的音樂聲中,到達機場停車坪。
“到了。”柏森提醒他。
“嗯。”宋禦河沒動,轉頭眸子黏在柏森身上,黑沉沉的。
柏森要下車給他拿行李,被他拽回來,兩只手碰到一起。
冷氣打得很足,柏森的手涼飕飕的,宋禦河的手卻相反,壓在柏森手上,按捺下他輕微的掙紮燥而熱,幾乎要把他燙傷,他的心髒不明所以地跳得很快。
“車你開走。”半晌,宋禦河吐出這幾個字。
從大學時期宋禦河就開始為南山集團處理公益事業,南山學校項目是他進入南山集團掌權的試金石,一年之中,基本要來跑兩趟,所以買了輛車放在學校停車場常年落灰。
十八歲時的眼光,現在看,花裏胡哨太張揚,勝在性能好。
他說完這句,見柏森沒反應,又說:“不是要去探班你的闫晶晶,還是你打算走着去?”
宋禦河沒什麽表情地掀開後備箱拽出行李箱頭也不回走進機場。
朱自清先生寫背影,父親對兒子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讓人心酸可以理解,可是眼前這個人腳步并不蹒跚,為什麽竟然同樣在他心裏發酵出千般滋味來?
沒喝完的咖啡安安靜靜卡在杯座,宋禦河沒帶走。
嗡鳴很大,飛機開始滑行,升空變成閃動的光點,直到再也看不見,柏森才發動車子。
到松潘找加油站加滿油,一路開到若爾蓋。
将近淩晨,有些犯困,放倒座椅開點小窗,留宿熱曲河畔,聽河水流淌浪打浪。
清晨被陽光照醒,簡單洗一把臉厚再次出發。
到《今夜我在紮尕那》劇組正好十二點。
拍攝地不在景區內,物資匮乏,來得匆忙,柏森先去景區超市買東西,牛奶泡面飲料,成箱下單,快把小超市搬空。
後備箱跟後座堆不下,超市老板提出可以送貨上門。
這部戲的導演是陳戈,跟柏森合作拍過廣告概念片,算熟識。
陳戈一見他笑眯眯地去跟他擁抱,親熱地拉他的手,讓他多玩幾天。
寒暄幾句,沒看到闫晶晶,“對了陳導,聽闫珍珠說,這部戲全部實景拍攝,全部在甘肅嗎?”
“喲,我說你怎麽突然來了。”陳戈一臉八卦,“來來來,晶晶這會兒在B組,我把人給你叫來。”
來探班怎麽能打亂拍攝節奏,柏森連忙說不用,可陳戈已經在對講裏喊副導演:“B組在拍着還是在走位?沒拍先停會兒,柏森來探班,叫大家來休息吃點東西。”
不一會兒,闫晶晶就出現了。
化上藏區特有的高原紅,跟當地人融為一體,幾乎要認不出。
可一開腔還是那個味,“呀,這麽早就到了,怎麽,九寨溝的風景沒有紮尕那好看?”
闫晶晶親親熱熱地把人往自己休息室領。
為了闫晶晶的清譽,柏森開着門,抱臂站門口,看闫晶晶打開保溫杯喝水,柏森問:“要去再給你接一杯麽?”
闫晶晶擰緊杯子放一邊:“哪敢使喚大影帝。”
“你少來。”不時有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場務拿了個耙犁來,跟柏森笑笑,問闫晶晶:“闫老師,這個您看行麽?”
闫晶晶拿過來看了一下,說:“行,你們之前那個太新了,一看就是剛從市場買回來。”
還不知道她飾演的什麽角色,柏森好奇:“這是個年代戲?”
闫晶晶大倒苦水:“看樣子是。陳導你還不知道?天天飛頁,開機半個月,我都沒拿到全部劇本,靈感一來就停工改劇本。”
一個導演一個風格,陳戈的鏡頭講究美感,他非常會拍人,也非常會拍景,人融入自然,再把美打碎,每一幀畫面都很有視覺沖擊力。
柏森寬慰她:“停工不是正好休息,你就當公費旅游。”
“你看看我,”闫晶晶在自己臉上蹭一把,湊過去怼柏森眼前說,“這不是妝造,我真皮膚皴裂曬出了高原紅,再這樣下去,我這張臉就沒法兒要了。”
怪不得非要他來探班,合着是滿腹委屈急需要宣洩,柏森要給她買面膜,闫晶晶不要,“這膚護不了一點,前後反差太大戲不對陳導罵死我,我就這樣吧,擺爛。”
沾柏森的光,闫晶晶自掏腰包買了幾只烤全羊,晚上請全劇組開葷。
紮尕那溫差大,夜裏涼得很,得穿秋天厚衣服,不然凍得扛不住,陳戈跟民宿老板打招呼,搭起篝火,衆人圍火而坐,烤全羊同樣圍一圈,烤得滋滋冒油,香氣撲鼻。
闫晶晶偷偷背着陳戈和經紀人管德寬藏了兩瓶葡萄酒,塞柏森手裏假裝客套不過,最後端着酒杯賄賂陳戈,要跟導演不醉不歸。
先拿一瓶把導演撂倒再說,等陳戈搖搖晃晃走了,闫晶晶披着毯子重新回到座位,看烤肉師父片下羊腿肉,她放下偶像包袱用手拿着吃,沾了滿手油,柏森在旁邊給他遞紙。
闫晶晶不拘小節,柏森文質彬彬,兩個人都長得太好看了,闫晶晶雖然皮膚上有了高原紅,但是五官依舊能打,柏森穿着純色外套,城裏下鄉的知青遇到鄉下的漂亮姑娘,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跟八十年代偶像劇似的。
陳戈沒醉,進屋後又出來,手裏多出個單反。
似乎飄了幾粒小雨,衆人卻沒動窩,工作人員起哄喊謝謝闫老師款待,闫晶晶趁機舉杯,半眯着眼微醺:“別客氣,下次還有。”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可天卻那麽亮,星星眨啊眨,火苗晃啊晃,有人在輕輕唱歌,原來是化妝師抱着吉他在對面。
最近幾天拍攝進度很慢,劇組人各個都繃緊神經,難得放松,陳戈站在高處拍一張遠景。
走近,聽見柏森問:“這部戲沒有男主角?”
闫晶晶随口說:“還沒進組。”
柏森問:“是誰?”
能當陳戈的男主角一定演技不俗,而且咖位不小,闫晶晶朝他比“噓”,說導演不讓說。
連光影都偏愛美人,火光照在柏森跟闫晶晶臉上,就像忽然有了生命,眉眼變得深邃,輪廓分明,兩人之間放着兩只酒杯,仿若刻意設計過的海報。
“咔嚓”陳戈拍完單反扔給後期,突然靈感爆棚,走到柏森跟闫晶晶身後,說:“柏森,要不要給我客串個角色?”
柏森說:“當然好。”
淩晨,宋禦河落地北京。
望江樓出新規,臨時約談各大影視制作公司開知情會。
今時不同往日,晏伯林新官上任,第一次見面,各大公司一把手必須露面。
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宋禦河第二天趕到望江樓,沒等到晏伯林,郄國風親自接待,一來先替晏伯林道歉,說早上吃完早餐過敏住院,今天的知情會由他主持。
最新《規定》打印出來,傳閱完,簽字生效,立項發行都必須在規定內行事。
散會後,出門時在停車場碰見陸若名。
柏森與華來遲遲沒動靜,宋禦河把辦事不力的罪名安在王家岐身上,給陸若名通風報信:“陸總,怎麽就你一個人,我哥不是回來了嗎?”
王家岐聽到這聲哥都得做噩夢,陸若名收回目光,果然變了臉色:“你見過他?”
宋禦河拿出當時偷拍的照片給他看:“大概半個月前,我倆還一起吃過飯。”
如煙正是上升期,結果王家岐一蹄子撅去美國進修,公司全扔給陸若名,簡直人人得而誅之,臨走前不忘打聽陸若名跟那位他當衆表白的人進展如何。
陸若名望夫石一般盯着望江樓的某個辦公室的位置,嘆一口氣:“正在進行中,但——”
滿懷期待跑來沒見着人,不可謂不失望,倒也比直截了當拒絕好太多。
“任重道遠。”他說。
自古溫柔鄉是英雄冢,陸若名越陷越深,快要成執念和心病。
宋禦河搬弄完再送祝福:“那祝陸總早日成功”。
陸若名回贈三個字:“你也是。”
宋禦河轉着車鑰匙表示:“我?我哪有什麽需要努力的。”
陸若名直白地說:“我以為你在暗戀柏森。”
宋禦河否認:“陸總想多了,我從不搞什麽暗戀。”
陸若名莞爾不置可否,兩人一前一後上車,開出望江樓。
王家岐昨晚喝大了,一醒看到陸若名發來四個字:你回來了?
瞬間宿醉清醒,他火速給自己定了一張機票打算連夜跑路。
悍馬剎停在紅綠燈,手機響宋禦河按藍牙接聽,對方張口大罵:“宋禦河,你缺不缺德?”
陸若名手腳還挺快,他哥這麽快就來興師問罪,誰讓他欺上瞞下偷雞摸狗,綠燈亮,油門轟鳴,宋禦河對電話裏的人說:“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