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偷換概念
偷換概念
和白女士一起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離開住了十五年巷子的那個悶熱午後,白郁非的肩膀、手肘和指關節被包帶勒出淺淺紅印。
她們站在巷子口,等待周叔叔約的搬家貨車過來。
巷子口還貼着一些沒及時撤下的五福娃裝飾畫,去年夏天的北京奧運會,在這個小小的巷子留下褪色的痕跡。
密不透風的熱浪包裹着白郁非,也包裹着身後那片筒子樓,硬生生将兩邊隔絕開。她轉身擡頭看天,巷子将天空分割成一長條窄窄的部分,像白女士常戴的那條藍白色絲巾,鋪在筒子樓頂部。
陣陣車笛飄過,搬家貨車還沒來。白郁非保持仰頭看天的姿勢,突然想起許井藤說過,他每天清晨出門上學,看見頭頂這狹小的一窄片黑或一窄片白,都喘不過氣來。
他還預感,他永遠無法離開這條巷子。
“到了周叔叔家,我們暫時住同一間客房,周叔叔說,你的房間還在收拾,過陣子你再搬。”白女士用鞋尖撐着手中的行李,時不時探出頭去張望。
“你為什麽住客房?”白郁非轉回身來,騰出一只手為媽媽擦汗,“你和周叔叔不是已經領證了嗎?”
“……”白女士目光躲閃,“畢竟我剛到他們家,敏敏媽媽也離開不久,總得給人孩子一點緩沖時間。”
白郁非沒吱聲。
時間真的能沖淡一切嗎?給周叔叔的女兒時間,她就能接受新媽媽?白郁非只知道,哪怕過去這麽久,她還沒能接受爸爸的離世。
“對了,敏敏在榮明三中,學習成績還行,雖然沒跟你在一個學校,但以後放了學回家也能一起寫寫作業,多交流交流……”白女士補充道,最後幾個字被搬家貨車司機狂按喇叭的聲音淹沒。
“喂!抓緊時間把東西放上來,這邊不好停車!”司機師傅開窗沖母女倆叫喊着,急停的車輪揚起一道灰,白女士就這樣一頭紮進那片灰塵裏。
車子啓動,天氣炎熱司機師傅也異常暴躁,一路上對着窗外罵罵咧咧。白郁非手撐着臉朝窗外看,巷子在她的視野中心彙聚成點,一個轉彎,再也看不見。
她摸出手機,這是周叔叔最後一次來巷子那天,送給她的禮物。
是領證前的讨好。
猶豫幾秒,她戳亮屏幕,給許井藤撥去電話。
很快被接通,電話那頭吵吵嚷嚷的,許井藤清亮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
“喂?小非嗎?”
白郁非倏地笑了。
“嗯,我們今天搬走了。”
“好,今天實在太忙,沒來得及趕回來幫你和白阿姨搬一下行李。”
“許井藤。”
“嗯?”
“……”
白郁非有千言萬語,卻都堵在嗓子眼,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離別,在撥通電話前的忙音裏,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在學校又不是不能見面。”許井藤聲音溫柔,帶一絲寬慰的語調。
“那,開學見。”白郁非緊緊握住手機,鄭重地說。
音節伴着電流聲鑽進許井藤的耳朵裏,癢癢的。
縱有千言萬語,最後都只化成這三個字。
“對不起……”面前的女人又在說這三個字,林厘然連忙扶起她。女人靠着牆壁又癱軟下去,指甲劃過瓷磚,斜眼偷瞄林厘然的反應。
“媽,別裝了。”林厘然并不吃她這一套,“這次無論你怎麽說,我都不會把相機還回去。”
“你怎麽那麽固執?”林媽媽“咻”地一下站起來,“我可以給你買,你幹嘛非要那個男人送你的東西?”
每次林厘然和媽媽發生争執,她總會裝着服軟又傷心的樣子,林厘然看穿她,卻從未戳破。
“這是他欠我的,八年前,他說大話答應給我買想要的任何東西,卻因為賭錢傾家蕩産,只有你還願意跟着他,六年前,你陪他還完錢他卻不要我們了。現在他做生意掙了點小錢,你一分都不想要,我可不想吃虧。”
林厘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媽媽表面上嫌棄爸爸,心裏卻惦念他。她最擅長以退為進,可爸爸習慣了她的“退”,故意不給她“進”的機會。
所以林厘然面對爸爸一臉平靜地說想要一臺相機,直白的“進”,讓爸爸差點下不來臺。
一臺相機不便宜,就算爸爸不會買,林厘然也不會怎麽樣,他只是想讓媽媽看清楚爸爸的真實嘴臉,看清楚他打腫臉充胖子的一貫作風,看清楚他現在條件再好,也還是個小流氓。
相機是林厘然的戰利品,是他給媽媽的警鐘,他才不要還回去。
遠遠地就能看到一臺相機,架在小別墅前方的草坪上。周叔叔正蹲在他女兒面前為她整理衣領,似乎還在交代着什麽。
白郁非坐在貨車裏晃了一路,終于來到周叔叔家,貨車司機像變了個人,殷勤地将所有行李拿下來,送進院子裏。
周叔叔熟練地遞給貨車司機一根煙,司機接過別到耳朵上,又連忙掏出打火機,先給周叔叔手上那根點上,再點頭哈腰地離開。
“素琴,小非,過來拍照。”周叔叔笑着吐煙圈。
白郁非下意識捂住鼻子,周叔叔彎着腰設置好相機延時拍攝,拉着白女士和白郁非站到他女兒身邊。
“喀嚓”一聲,拍下了強忍煙味的白郁非、露出幸福笑容的白女士和周叔叔,還有面無表情的周忌敏。
白郁非不想看照片,走到一邊把行李一包包地拎進屋子。周忌敏顯然也對照片毫無興趣,但她沒有回屋,而是來到白郁非面前。
“需要幫忙嗎?”周忌敏的聲線有些尖銳,好像天生帶着一點盛氣淩人的味道,以至于她這句幫忙的話,都好像變了味。
“都行,謝謝。”白郁非将一只比較小的包遞給她,周忌敏走在前頭,白郁非跟着她走。
來來回回,客房門口堆滿她們母女的行李,周忌敏實在好奇,開口問道:“你們為什麽不用行李箱?”
白郁非正彎着腰收拾東西,聽到她這麽問,扭過腦袋:“因為我們之前住在巷子裏,那兒的水泥地凹凸不平,用行李箱,輪子會被磨壞。”
“不會啊,買好一點的行李箱,輪子很耐磨的。”周忌敏倚在門框邊上,天真無邪地說。
白郁非不知道周忌敏是真的不懂還是在裝傻,因搬家累了大半天的她不想多解釋:“因為我們家很窮。”
聽她這麽說,周忌敏瞪大眼睛:“哦!我知道,好像灰姑娘的故事,不過你放心,我可不像故事裏的安娜塔莎和杜蘇拉那樣壞,我會是好姐姐。”
背對着她的白郁非輕笑一聲,周忌敏的名字一聽就是金庸武俠小說迷取的,可她貌似對西方童話更感興趣。
真有意思。
白郁非站直身體,緩緩轉身,第一次對周忌敏露出笑容。
“我比你大,好妹妹。”
暑假的尾巴誰也抓不住,八月末,榮明一中三中八中緊跟着開學。白郁非穿着一中全白的校服,站在鏡子前發呆。
自從搬離巷子,白郁非再也沒和許井藤見過面,一來他真的很忙,二來,她覺得媽媽說得對,周忌敏需要時間緩沖她親生媽媽的離開,或許同樣的,許井藤也需要時間緩沖這份落差。
“好難看!”周忌敏穿了一半三中的灰黑色校服,便嚷嚷着要脫掉。她兩眼放光地貼到白郁非身邊,稱贊她學校的校服好看多了。
“但是三中的課餘活動很豐富,一中也就只在校服上扳回一城。”白郁非的胳膊被周忌敏拉着晃來晃去,只好無奈地安慰她。
說實話,被周忌敏這麽一鬧,白郁非因即将和許井藤見面的複雜心情也緩和一些。
拒絕了周叔叔讓司機開車送她去學校的好意,白郁非一手拎着媽媽做的盒飯,一手捏着硬幣,打算坐公交車去報道。
開學日,車裏幾乎都是學生,三個學校的都有。全白的一中學生,灰黑色的三中學生,以及“西紅柿炒雞蛋”色的八中學生。
沒什麽位置,白郁非拉着扶手縮着身體,盡量在擁擠的車裏和周圍人保持距離。
突然,好像有什麽硬硬又尖銳的東西抵住她的後背,戳到她的骨頭,很是吃痛。
空間受限,白郁非小幅度地一點點轉過身體,發現那抵到她的東西,是一臺相機。
她認得這個牌子,周叔叔拍全家福的那天,用的就是這個牌子的相機。
相機主人将它挂在胸前,正望着窗外發呆,絲毫沒注意到微露愠色的女生。
“你好。”白郁非開口,“可以把你的相機收起來嗎?挺貴的,公交車這麽擠,弄壞了可不好。”
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不适,白郁非嘆了一口氣。
林厘然回過神,連忙道歉,并把相機帶子收緊,一手托住相機。
“真抱歉,我今天沒帶書包,不然就收起來了。”
“沒事。”白郁非禮貌點頭,又緩緩轉回去,背對着男生。
“同學,你也是一中的吧。”林厘然卻沒打算就此結束,他看着白郁非也身穿一中校服,想再聊聊。
“嗯。”白郁非沒回頭,只是簡單應和。
“要不認識一下?你叫什麽名字?我叫林厘然,雙木林,無厘頭的厘,然後的然。”
白郁非皺起眉頭,早知道再忍一會兒不跟他搭話,反正還有一兩站都到了。
“同學,一中那麽大,我們不一定在一個班,有緣再交朋友吧。”白郁非應付地笑兩聲,打個哈哈就算過去。
林厘然卻狗樂起來,偷換她的概念——
“這麽說,如果我們在一個班,你就會和我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