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靈閣
靈閣
從踏入醉花樓的第一刻起,樓尋腦海中就一直萦繞着一個問題——為什麽凡人聚集地都是半仙痕跡
這個疑問層層遞進,随着他們在醉花樓所見所聞,可疑之處如同蠶蛹層層包裹,變成一個懸在心底的謎團。
為什麽懷恩給他們的凡人教印章上有靈力反應為什麽醉花樓裏藏着凡人教團為什麽進來之後遇見的都是半仙為什麽朝拜的凡人會知道靈力仿生
最後這些問題都落點到了一個地方——為什麽這些半仙會知曉、并且支持靈力仿生
樓尋清晰地記得,年少時學院老師曾幾次三番耳提面命——靈力仿生是第一禁術,動搖半仙基礎,如若放任,必将天下大亂。
蕭長宣也跟他說過,這項技術對半仙來說沒有好處,如果靈根真的被研究,真的有一日能夠被複制,它會毀滅半仙的不可替代性,将長在人血肉裏的靈根變成一種資源,若被不軌者掌握,半仙就會成為被屠殺的對象。
在這個仙神主導的世界,它能讓三界秩序全盤崩潰。
所以樓尋在跟着蕭長宣追查靈力仿生的過程裏,從來都沒想過半仙會參與靈力仿生,只設想部分半仙可能會因為金錢牟利而鬼迷心竅。
他天真地把範圍限定在了凡人和半仙之間的矛盾之中,單純定義靈力仿生是某些勢力對抗半仙的工具,是理智崩潰的被壓迫者對上位者不顧一切的反咬,樓尋甚至還思考過這項技術的正義性。
但現在他發現是他自己太天真了。
高精尖技術怎麽掌握在底層階級手中?
凡人在人間掙紮求生就已經耗盡全力,他們哪有能力,哪有資源讓這項技術發展?
其實早該意識到的。
引導徐家地宮靈力仿生研發的是徐氏徐嫣然,讓他們來到煌城寨的是青山謝氏。
只是這群人一直将靈力仿生冠以“衆生平等”的名號,讓他忘記了——徐家研究靈力仿生是為了掌握這股力量争取世家地位,謝家家主讓他們去調查靈力仿生是因為世家利益錯綜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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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對抗壓迫的工具,這是一股力量,一股能讓人垂涎、自私的力量。
靈力仿生原來從一開始就握在世家手裏。他們清楚這個技術的意義,知道自己拿着一把懸梁刀,稍不注意就會自取滅亡,但又無法舍棄這股力量,所以才會将其藏入凡人聚集的地下城,在醉花樓建立起凡人教掩蓋一切。
用凡人被壓迫的不甘,為自己的貪婪做出最正義的僞裝。
“別的世家跟你說,屠殺半仙是為了清洗血脈,是為了能上九重天,為了半仙階級更好的未來?”
餘慎紅着眼不說話。
“……真是冠冕堂皇。”樓尋道,“靈力仿生對半仙階級意味着什麽你們不可能不知道,要清洗的話直接殺了就行,何必挖了靈根做仿生人?你們不止想要純正的血脈,還想要力量,而靈力仿生剛好可以滿足這一切,既能洗掉雜血,又能将雜血的靈根化為己用……不得不說,世家的貪婪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餘慎說不出辯駁的話來,臉色由蒼白轉為鐵青。
樓尋笑了,“壓迫仿生人,瞧不起凡人,還要将同類吃幹抹淨。”
話音剛落,餘慎耳畔嗡的一聲,感受到極為細微的靈力波動,但還沒來得及細想,眼前樓尋緊跟着說:“這就是世家的處世之道,你也對此認同。”
“我們——”話實在太直白,餘慎惱羞成怒,拂袖喊道:“這、這難道是我的錯嗎?!事情和決定都已經發生了已經做了,我能有什麽辦法?!沉默順從難道有錯嗎?我有錯嗎!!”
“那你今日帶我們過來是要做什麽?參與清洗…代表北部…特地來尋臨沂蕭氏……”一個個線索在樓尋腦海裏串聯,“你說北部會是第一個被九重天抛棄的世家,但九重天已經五十年沒聯系凡間,若說先抛棄誰後抛棄誰,未免太牽強。”
“你指的抛棄,”血紅在樓尋眼瞳中如墨水紅魚游動,豔色與話音分不清哪個更讓餘慎驚心動魄,“應當是指洗牌中北部世家會被最先針對。”
他步步緊逼,“模糊言語,是想讓臨沂蕭氏同情,讓他入局。随後借着蕭氏的帝都天重在北部的名號,聯合起北部所有世家,在別人對自己動手之前,保證一團讓別人忌憚,以求自衛?”
“……不對,這樣的話你沒有必要來此。”樓尋說着又否認自己,他環視過周遭冷藏罐,提出了另一個設想,“應該是先借帝都天重聯合北部,同時研究靈力仿生,以此自衛同時參與進這場清洗,不止要別人忌憚,還要借靈力仿生擴大北部勢力,振興北部——畢竟北部是個輝煌又沒落的地方,你們不可能甘心。”
簡直一矢中的。
餘慎下意識攥緊拳頭,手背溢出靈光,蹙眉咬牙道:“你何必——”
“嗡”——!
餘慎話音生生頓住,他四肢百骸突然感知到了一股極致恐怖的靈力威壓,從四面八方鎖着他身體,仿佛只要他接下來再多說一個字,威壓就會瞬間壓碎他。
冷汗剎那間遍布全身,餘慎僵硬地朝周遭看去,發現周邊煙霧都停止了擴散——他被人用靈力裹入了一個完全密閉的空間。
什麽時候被裹進去的?
靈閣內防護嚴密,他們怎麽做到的?
“所以。”
餘慎顫巍擡眼,看見樓尋一臉冷漠,“對嗎?”
餘慎沒敢說話,喉口滾咽。
“問你話呢。”出身北部望族的蕭氏公子忽然從樓尋身側探出頭,明明笑盈盈的,眼底卻流轉着詭谲紫氣,“對還是不對?”
“你?你——”餘慎震驚瞪眼,他像被人迎面澆了一盆冷水,思緒從懼怕中猛地清醒過來,從這個被封閉的靈力空間察覺出了魔氣。
世上能在半仙領地釋放魔氣的只有一個人。
餘慎內心浮出堪稱絕望的猜測,不可置信道:“你,你明明有蕭氏印記!”
“哦,你說這個?”蕭長宣亮出手腕陣法,挑了挑眉,“印記說白了不也是陣法,我做做樣子,以你的境界分得清真假嗎?”
“不可能,”餘慎否認,“帝都天重如此特殊,你若非蕭氏子嗣絕不可能學——”
“話多。”蕭長宣擡指,餘慎只感覺喉口一堵,話音被硬生生按了回去,只聽蕭長宣涼聲說:“我們問,你說——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所以最好聽話點。”
餘慎捂着脖子,瞪圓的眼裏綠瞳劇烈顫抖,随後逐漸泛出淚光,幾番無聲吸氣,緩緩坐倒在地。
樓尋見狀,瞥向蕭長宣:【帝都天重死後,北部怎麽看待蕭氏?】
【誰知道,】蕭長宣回應淡然,【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對北部沒有感情。】
【……】樓尋轉了話題,【你可以控多長時間?】
【自然我想控多久就控多久,主要還得看趙裏。】
樓尋藏在耳邊的通訊器一閃,連接頻道成功,還沒說話,當了許久旁觀者的趙裏就發了條通訊過來:
【趙裏:樓半仙,只有半柱香,這附近監控不好屏蔽,幹擾再長他們容易追到數據源,屆時打草驚蛇我們可能會陷入險境。】
【李七金:好,足夠了。】
樓尋走到餘慎面前,擡手立陣:“你的命在我們手裏,別說假話。”
餘慎擡眼看他,唇畔浮出苦笑。
“早知道就算死今日也不來了,不然何至于受這種罪。”餘慎道,“反正北部也完了。”
他又轉頭看蕭長宣,“北部幾百年最重要的寄托和精神支柱背叛了北部,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暗紫的靈光掐在離他脖頸半寸的位置,餘慎下意識屏住呼吸,只見方才還君子端方的人垂眸看來,眼底盡是冷漠,“我是不是說過,我看你不爽,讓你別話多。”
“……”餘慎繃緊下颌。
蕭長宣偏過頭——其實他從看完凡人教的祭祀心情就開始煩躁,遠遠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淡然平靜,只是身上披着一層溫良平和的世家公子表皮,才看起來情緒波動沒有那麽大。
更別提進來看見數不清的靈根罐架,餘慎還拿北部舊事一次又一次刺激他,他整個人的煩躁阈值已經達到了臨界點,如果不是樓尋當時及時按住他手腕喊他冷靜。
別說餘慎是不是全須全尾地站在這,這一整個地方會不會被他全部炸了都不好說。
不識好歹。
蕭長宣想。
“行了,”樓尋打斷二人,“所以是這樣嗎?”
餘慎沉默須臾,瞥了一眼自己脖頸處的紫光,認了命,“是……北部,想要參與洗牌計劃以求複興。臨沂蕭氏因百年前出了一個帝都天重,又血脈純正,在北部威望極高,我們需要帶領。”
【嘁,想要‘傀儡天子’,還把自己說得對蕭氏那麽忠心耿耿。】蕭長宣在神識冷笑。
樓尋沒回,繼續問餘慎:“你們參與凡人教多久了?什麽渠道搭上的線,領頭人是誰?”
“……”餘慎閉口不言。
下一瞬紫光就在他脖頸劃了一道血口,餘慎痛嘶一聲,臉色迅速蒼白,他複雜地瞥了眼蕭長宣,艱澀道:“我并不知曉。北部各族也是前些年陸續有小世家失蹤被害,順着追查才知道各大世家因為九重天不納仙在劍走偏鋒,在用靈力仿生清洗血脈……北部只是打算自保……”
樓尋:“你剛剛還說北部要參與洗牌求複興。”
“……自保和複興沖突嗎?”餘慎神色無奈,眼中竟流露出些許悲苦,“你不是問為何不怕唇亡齒寒嗎?”
“誰不知道靈力仿生走到最後會唇亡齒寒,但唇肉已經腐爛,齒牙人人自危,還有什麽可怕?從九重天不要凡間世家,靈力仿生出現在世家面前的那一刻,屠殺已經開始了,”餘慎緩道,“如若北部不參與這場屠殺,不參與這項技術,誰能保證刀刃不會面向自家?若不複興,誰敢保證這種事不會再發生?”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不複興如何自保?”餘慎嗓音哽咽,“若非、若非如此,誰願意搞這種啖同類血肉的狗屁洗牌?”
樓尋沉默着跟蕭長宣對視了一眼,餘慎的脖頸旁的暗紫靈力散成一把流光。
“你……”樓尋蹙眉。
“我只是北部世家推出來的一個門面,餘氏在北部威望僅次于蕭氏,我不得不來。”餘慎抹了把臉,“北部搭線渠道就是追查過程中自己找到的,至于其他世家,我不知道他們怎麽彙聚到一塊搞起靈力仿生。剛來不久,也不知道這個地方領頭人是誰,成員具體有哪些,我只知道大部分世家都在暗中參與……我能說的都說了,其他的我也沒辦法。”
“也許你說的對吧,我們就是上趕着舔九重天的狗,”也許是生死都在別人一念之間,餘慎有些自暴自棄道:“但沒辦法啊。”
他是北部的半仙,他沒辦法不來。
半仙被棄的時代浪潮打在他身上,他沒辦法不參與。
就像這世上不由自主的所有人。
“現在要殺要剮随你們吧,我只有一個要求,”餘慎指向蕭長宣,“我不要他動手。”
蕭長宣無聲冷笑。
【自作多情。】
【現在要怎麽辦?】樓尋看了眼時間,【地下城靈力仿生涉及規模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是要回去從長計議還是現在就往下查?這趟知道了不少事情,再往下查很可能會打草驚蛇。】
【再往下查查,集會半年一期,這期已經臨近末尾,】蕭長宣道,【如果回去從長計議,我們沒時間再等半年。】
【再往下只能去找幕後領頭人。】樓尋道,【現在北部已經利用完了,你要怎麽入手?】
【誰說利用完了?】蕭長宣走向餘慎。
餘慎根本不給他好臉色,幽怨道:“我就這一個遺願,連死人的面子也不願意給嗎?”
“我對殺你沒興趣,”蕭長宣道,“倒是你,如果我說,我們能讓北部不殘害同類也能在這次洗牌中活下來,你有沒有興趣?”
餘慎一怔,沒明白蕭長宣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不願意幫北部?”餘慎問。
“我什麽時候說了?”蕭長宣反問。
确實沒有,蕭長宣從頭到尾只說了他看自己不爽。餘慎反應過來,是他知曉蕭長宣可能是魔尊後就被激憤蒙住腦袋。
“可你……”餘慎還在猶豫,“我要怎麽信一個……”
魔。
這個字沒說出口,但蕭長宣卻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随你。”蕭長宣道,随後轉向樓尋,“你來還是我來?”
餘慎一驚,“什麽你來我來?”
話音剛落,樓尋擡指,一個金色陣盤随即浮現在餘慎面前,離他鼻尖不過咫尺。
“我這個陣法不熟,”樓尋話音冷淡,“可能會死人。”
“沒事,”蕭長宣随意道,“他不是說了嗎,要殺要剮随便我——”
“等、等等!”話還沒說完,餘慎急忙打斷,他後背被冷汗浸得透濕,綠瞳在樓尋和蕭長宣兩人之間來回巡逡,最後忍辱負重道:“你、你們想我怎麽、怎麽做?”
目的達到,蕭長宣遞了個眼神給樓尋,餘慎面前的陣盤随之消散。
沒等松口氣,蕭長宣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會演受害者嗎?”
餘慎:“……”
餘慎:“?”
他現在難道不是受害者嗎?
“能在地下城創辦凡人教,還能聯系各世家進行靈根貿易……這背後的人可了不得,我們要見它。”蕭長宣道。
餘慎不太理解,“我自己都沒辦法見到……北部沒有那麽高的地位,就算我要求引薦,領頭人也不會出來見我。”
“沒關系,”蕭長宣眼眸彎如弦月,露出了一個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的笑,“我們幫你。”
餘慎後背開始發毛,“要怎麽……幫?”
蕭長宣沒回答,靈閣內白熾光暈如烏雲閉月,高架陰影橫縱錯落分割在蕭長宣身上,他面部大部分都掩在暗處,唯有眼底绛紫微芒明亮非常,稱得他眉目俊俏詭谲,幾乎攝人心魄。
餘慎越看心裏越顫,身體都止不住戰栗,下意識移開目光,卻見蕭長宣身側的樓尋嘆了口氣,朝最邊上的黑衣人道:“趙裏,幹擾全部監控,如果可以,對這裏所有的電子元件都進行數據入侵。”
“可是……”黑衣人邊照做邊訝異,“我們不是暗查——”
“轟”的一聲巨響!
所有聲音在震耳欲聾之中湮滅,冰冷霧氣眨眼被蕩開,紅焰如同暴怒在穹頂熊熊燃起——餘慎擡起頭,看見整個靈閣的最頂層剎那間毀于一旦。
冷藏罐碎裂的玻璃如同暴雨砸落,劈裏啪啦如若雷霆流火!靈閣的報警武裝系統跟滅火系統同時開啓,卻還沒來得及有所作為,蕭長宣只一擡指,第二層緊接着全數爆炸,烈火覆蓋了所有設備!
而後是第三層、第四層……
靈閣這聲冰冷死寂的嘆息,剎那就變成了來自煉獄的怒吼。
眼前天崩地裂一重接一重,餘慎震撼地看向蕭長宣,頭一次對史書裏的魔尊有了确切認知。
“你可能要吃點苦頭了,”蕭長宣抱起胳膊,揚眉道:“裝成被入侵的叛徒重傷的倒黴蛋,幕後者會因為這動靜來見你的。記得保持聯系。”
說罷,餘慎腦袋嗡的一聲,只感覺識海被插入了什麽,緊接着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搖搖欲墜的罐架在火勢之中不斷坍塌,火光明滅裏,蕭長宣又感覺有人扯住了自己衣角,他回頭看去,對上樓尋精致的眉眼。
“趙裏已經傳送走了。”樓半仙估計是對他這副大張旗鼓的做派不滿,聲音冷冰冰的,“我都讓你冷靜了,你生怕幕後黑手不知道你找到他面前了嗎?”
“規模這麽大,又涉及世家,它一時半會撤不走。而且你信不信,”蕭長宣湊到樓尋跟前,“只要它今夜抓不到我,它就會賭我只發現了這一個據點,然後把産業轉到暗處,而且,它一定會暴跳如雷地把餘慎帶走——這樣過不了多久,餘慎就能帶來下一個線索。”
“它?”樓尋冷笑,“看來你對幕後黑手是誰心裏有數。”
“回家再跟你解釋。”
“那也得回得去才行。”樓尋道。
蕭長宣不置可否,無奈聳肩,再朝周遭看去,只見廣無邊際的靈閣火海之中,一個個黑衣侍悄無聲息地立在滾動氣浪裏,身側長劍倒映火光。
“今晚是個不眠夜啊,樓半仙。”蕭長宣輕聲道,“別受傷。”
“滾。”樓尋踩了他一腳,“麻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