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空青
空青
什麽情況?
萬山游膽戰心驚地看了看林空青,又看了眼皮笑肉不笑的蕭長宣,最後把目光落在了樓尋身上。
這麽一番突如其來的插曲,這位冷漠無情的半仙身上叫人畏懼的殺意也散了,他可惜地朝萬山游瞥了一眼,旋即看向矛盾更大的那一方——
“發生何事?”樓尋問蕭長宣。
蕭長宣噙着笑從樓梯走到樓尋身側,指了指前面爬起來的林空青:“你問問她,看看她說了些什麽大逆不道的話,有點顏色就敢開染坊,謝氏出了你可真是了不得。”
樓尋于是望向林空青,“你說了什麽?”
“……”林空青沉默抿唇,那股不屈不饒的氣焰逐漸消了下去,朝樓尋微微垂下頭。
“好啊,”蕭長宣嗤然勾起嘴角,“不說我來說好了。”
“這小屁孩是不是有你在就挺乖的?之前在你面前又慫又弱,全是裝的。”蕭長宣控訴道,“她先前追擊那兩個靈力仿生,在他們自爆之前用溯時取了記憶,而後借此威脅我。你知道她怎麽跟我說話嗎…”
“半仙,”林空青打斷蕭長宣,她先對樓尋低眉拱手,随後反向指控道:“空青并未逾矩,是魔尊先言語辱人!”
蕭長宣額角青筋一跳,抱起兩臂,周身濃郁紫氣泛開,“哈,就憑你也配我言語侮辱?我對你說過最重的話不過就是不待見,少給我血口噴人!”
“半仙,”林空青緊跟着道,“您也聽到了,魔尊從未看得起我,字裏行間全是打壓。”
“……”蕭長宣咬緊後槽牙,他嘶了一聲,“我今天殺了她會怎麽樣?”
“會作廢條件。”樓尋道。
蕭長宣一愣,這才想起來他還在謝氏刑罰堂用林空青的命跟樓尋換了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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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蕭長宣氣得牙癢癢,心想當時在青山就應該順手把她送去投胎,要不是樓尋執意護着,他何至于這般憋屈。
這女孩簡直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在謝氏審判時裝得楚楚可憐,在刑罰堂看着柔弱堅強,又慣常喜歡在他們面前示弱,叫樓尋和他都以為她是個好拿捏的。
特別是他,覺得林空青毛都沒齊,頂多就是個礙眼的“故友妹妹”。
豈料她表現出這幅模樣,完全是因為他每次見她都是跟樓尋在一起!
“你知道她剛剛一跟我上去就和我說什麽嗎?”蕭長宣想着就來氣,他扯住樓尋袖子,“她居然直接跟我說‘我知道你不太喜歡我,其實我也不太看得起你,所以我們也別浪費時間’?她瘋了吧?”
林空青一聽他告狀,連忙也跑過來抓樓尋另一只袖子,“半仙勿聽信他獨言,若非折辱自尊,以我現今處境我何至于跟他把關系鬧得如此僵硬,我……我原本就……”
林空青說着就哽咽,還是那副泫然欲泣,眼淚懸而不落的倔強模樣。
她看了眼蕭長宣,“我自小孤兒,向世間所予所求不過就是争一口氣,能有人正眼相待,但現在看來,是我天真。今日我确有逾矩,出言不遜,如果招惹您不快,我向您道歉。”
蕭長宣:“?”
蕭長宣:“哈,這出惡人先告狀演得真是——”
他話還沒說完,林空青嘴角忽然溢血,樓尋臉色一變,不過眨眼,林空青徑直暈倒在了樓尋懷中。
蕭長宣:“……”
樓尋蹙起眉,仰臉看他,“你下了多重的手?”
“……”蕭長宣舌尖緩緩舔了一遍牙關,最後按下性子說,“我沒下手,不然她沒機會活下來。”
一旁呆滞的萬山游看着人事不清的林空青愣了兩秒,随後想到了什麽,趕緊跑到樓尋身邊探她靈脈。
“半仙,不、不是、”萬山游一着急就容易忘詞口吃,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額頭,道:“是靈力反噬!她追擊那兩個靈力仿生時靈脈使用過度,她反噬了!”
*
林空青覺得自己好像沉在水裏。
水浸泡着她全身,叫她手腳冰涼又沉重,靈脈每一處都生疼。她用迷蒙的意識反應了一會,迅速判斷出了自己的病症——靈力反噬。
她有多少年沒有過靈力反噬了?
林空青皺起五官,調動靈池裏殘存無幾的靈力流轉全身。
好像自從進入青山外門後,就再也沒出現過靈力反噬,青山的靈氣充沛,充溢她的靈池綽綽有餘,可惜她逃出來了。
說起來,她為什麽要進青山?又為什麽要逃出去?
哦,因為謝羽時。
林空青默然想,那個青山謝氏的叛徒天才,那個蠢得無可救藥的萬世聖母,那個差不多都要毀掉她一生的……“義兄”。
她永遠記得自己見到謝羽時的第一面,平平無奇的面孔,破破爛爛的衣服,帶着一身血出現在邊境街道,明明自己都奄奄一息,卻救下了被野狗群攻的她。
兩個血淋淋的人,一大一小,誰也不認識誰,卻牽着手在雨夜裏找了一個垃圾堆,他們擡開被凍死的流浪漢屍體,蓋着有味道的塑料薄膜入睡,屋檐上雨點吵鬧而安靜。
她那天覺得自己睡着後可能就不會醒來,于是毫無防備心地把自己托付給一個陌生人,心想能在死之前能有人陪着,暖和點也不錯。
謝羽時卻捧着她的手,頂着涔涔的血和她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保證你會醒,我保證我們都會醒。”
林空青當時沒說話,昏昏沉沉地閉着眼,好像感覺到謝羽時在哭。
眼淚落在她小小的手心,燙到皮膚。
她那時不知道謝羽時為什麽要哭,也不知道謝羽時為什麽會是這幅樣子,為什麽要找到她,救下她。
但她知道,謝羽時沒有食言——
她真的醒在了第二天的朝陽裏。
從那天開始,林空青不再是一個孤獨流浪的孤兒,她有了一個盡心盡力,為養活她而費心的哥哥。
謝羽時是個很蠢的人,林空青并不是故意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他,但她真的想不到謝羽時還能用什麽詞去形容。
他太相信別人,老是被騙,先是去黑市給人當醫療助手,結果被捅了刀子差點賣內髒,帶着一身血回家還要和她說今天又救了誰誰誰。
後來又去給人洗盤子,吭哧吭哧幹了月餘,被人卷跑了全部薪俸。最後甚至還被人騙去站街,他連這是什麽都不知道,義憤填膺揍了幾個流氓,自己又被街女們打了一頓。
謝羽時最差的時候,一個月賺的錢甚至都沒有林空青一天來得多。
問他為什麽這麽容易被騙,謝羽時撓着後腦勺說道:“因為以前沒人教過,以後不會了。”
“那以前的人教你什麽?”林空青邊上藥邊擰眉問,“你為什麽不用你會的去賺錢?”
謝羽時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
“因為我暫時還不能出現在人前,我在等一個人去他該去的位置。”
“誰?”林空青問,“跟你每天晚上哭有關嗎?”
謝羽時忍俊不禁,“誰每天晚上哭啊?”
“你,”林空青道,“你每天晚上都在發抖。”
“……不說這個,”謝羽時跟她轉移話題,“你想知道我學的什麽嗎?”
“不想。”林空青冷漠回絕。
謝羽時卻認認真真抓住了她手腕,朝她笑道:“我認真的,妹妹。”
“你,要不要成為一個仙醫?”
林空青看着他的眼睛,沒說話。
跟謝羽時生活的第七年,林空青滿十二,正好達到世家招聘外門的年紀。
那時謝羽時已經完全适應了這個爛透的世道,為人處世雖然還是蠢,但相比開始已經圓滑了不少,至少不用林空青整日提心吊膽。
七年前那個血淋淋、濕漉漉的雨夜似乎已經埋葬在了過去,十二歲的林空青摩拳擦掌,瞞着自家哥哥報考了凡間第一仙醫世家青山謝氏,決心幹出一番事業,為自己和哥哥掙出一個好的未來。
卻沒想到回家時謝羽時跑了。
她在衆多半仙中脫穎而出拿到青山文牒,原本興高采烈,見到謝羽時留下的信時整顆心都沉了下去,以為自己又被抛棄,氣憤至極地跑到凡間邊境去找謝羽時興師問罪。
卻沒成想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謝羽時。
“我不是故意離開的,我考上仙盟了,然後被分配到這裏,打算安頓一下再去接你。”謝羽時跟她慌亂解釋,“真的,我同事可以跟你證明,喏,這個是祈。”
他指了指一個埋頭于光屏前,紮着雙螺髻帶着圓眼鏡的女子。
“呦,小妹。”
“這個是祀。”他又指了指一個西瓜頭,耳邊環流蘇的男生。
“好。”
男生朝她點頭,謝羽時繼續道:“還有一對劍修雙胞胎沒來,哦,還有……”他頓了一頓,不由自主放輕聲音,側眸看向紅玉明堂裏一個坐着閉目養神的人。
那人背對着林空青,背影清瘦,銀白色長發如同瀑布垂落,好像一抹銀白弦月。
林空青只是看背影就覺得不可方物,她似有所感,又看向謝羽時,果然發現了謝羽時不自然的眼神和微紅的耳尖。
她剎那間明白了什麽,深吸一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我會常來找你的,記得照顧自己。”
“我,我送送你。”謝羽時說,“你傳送陣是不是不熟練,那個,小樓好像很……”
“哥,”林空青打斷他,“雖然我接受度很高,但我還沒準備好面對一個長得比我還漂亮的男嫂子。”
謝羽時嘭的一下炸紅臉頰,手忙腳亂道:“什,什麽男嫂子!”
林空青朝他笑,笑聲清脆爽朗。
她從沒想過,這會是他們見一面少一面的開端。
收到謝羽時死訊那天,林空青原本還在青山外門執行任務。
她整個人剎那聽不到任何聲音,感知不到任何事情,連自己怎麽跌跌撞撞未經允許出山都不知道,有意識那刻,她已經耗盡靈力來到了邊境交界。
到處都是血和肉塊。
血腥味沖上鼻腔,激得她胃裏翻江倒海,她就在那條滿是血肉的街道上吐了出來。
什麽都沒吃,只能嘔出酸水。
“聽說九重天仙使來這裏誅殺叛徒,有兩個叛徒逃了幾千裏,傳送陣不要命地開,最後還是死了一個,抓回去了一個。”
“啊?幾千裏?靈池要被耗幹吧?”
“豈止啊,死的那個才吓人,他都被打穿了還給旁邊那個開治療陣,骨頭和肉都在傳送陣裏崩開了。”
“犯了什麽罪啊?”
“好像是放饕餮入城殘害凡人,哎這種人,該死!”
路人言語忽遠忽近,落在林空青耳朵裏,她暈乎乎地擡起眼,憑本能抓住了一個路人的衣服,把路人吓得尖叫起來。
“告訴我,”林空青哭得喉嚨如同火燒,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執着道:“告訴我,謝羽時的骨頭在哪?”
“什麽骨頭?我就是個清道夫!走開走開——”
“告訴我,”林空青緊緊抓着他腳踝,“我會溯時,謝羽時會的我都會,我也是青山的天才……是他的妹妹,我能救他,告訴我……告訴我啊!”
她絕望的凄厲喊聲将清道夫吓得仰倒,林空青只覺得眼前一黑,意識就再也堅持不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再睜眼,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瑩藍色的靈池,粗壯的根管,還有無數垂着腦袋的半仙,林空青又以為自己要死。
但銀白又掠過她眼眸。
她恍惚今夕何夕,在激光炮發動那一刻,毫不猶豫露出了自己底牌——
“溯時”。
*
林空青睜開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搖曳的竹影切割着月光,落在床褥上。
她撐着床褥緩緩起身,被子順着滑下去,驚醒了守在她旁邊的少年。
萬山游也跟着睜開眼,見林空青醒了,他打了個哈欠,還有些惺忪:“你可算醒了。”
“你怎麽在這?”林空青還沒忘記自己正在跟他吵架。
萬山游聞言,伸出食指扒拉自己的眼眶,把濃厚的黑眼圈扒開給林空青看,“我都成你們的充靈寶了,就別跟我吵了吧?”
“你給我輸靈力了?”林空青一愣,随後別扭道,“謝謝。”
“你要謝的人多着呢,”萬山游又趴回床頭,“歡姐為了給你騰位置,讓你休息好,帶着孩子去樓半仙房間睡了,然後樓半仙他們因為你吵架,現在兩個人都出門不知道去哪了——話說回來,你真的跟……那麽說話了啊?”
“……”
夜色濃濃,林空青也懶得再裝,露出了本性。
她朝萬山游瞥了一眼,“你很意外?”
“這倒不是,”萬山游搖頭,“其實我隐隐有些感覺,比如你進班當老大那會,騎車追擊仿生人、還有偶爾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感覺你不太看得起我,像樓半仙一樣,嫌棄我善良。”
“你說得真委婉,”林空青嘴不饒人道。
“沒有人教我。”萬山游忽然道。
林空青一愣,這句話和多年前的過去重合,她周身銳氣忽而散了。
“反正都吵過了,我跟你聊開算了。”
不知是不是同齡人和共同處境的原因,萬山游對待她遠比對待其他人放松,“我是九重天的世家嫡系,還是那種血統純得不能再純的嫡系,跑出來的原因是因為一個凡間半仙。”
“凡間半仙?”
“嗯,在我小時候站上升仙臺,然後……說要覆滅九重天,後來被信徒分食。”萬山游聲音有些悶,“我就是好奇,她為什麽要覆滅九重天,所以就下了凡。下凡沒多久我就理解了。”
“凡人過得不好……”萬山游一頓,又否定自己的說法,“不對,是九重天以下的人都過得不好……”
“這讓我覺得……覺得很愧疚,所以我才,不知道怎麽說,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麽,應該救人嗎?應該盡力對凡人好嗎?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很害怕,說實話。”
“……你為什麽覺得愧疚?”林空青垂下眸,“這三界,誰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受害者?你替施暴者承擔罪責,真想去做那救世觀音?”
“我……”
“我确實瞧不起你,萬山游。”林空青打斷他,“如果我是你這樣的出身,我就要九重天都改姓林。”
萬山游一驚:“慎言!”
“我已經慎言很久了。”林空青緊跟着道。
“……你跟魔尊吵架,也是因為這個嗎?”萬山游怯懦問。
“……那倒不是,”林空青靠上床頭,“我只是覺得不公平……”
“什麽不公平?”
林空青望向落地窗外皎潔月光,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憑什麽他喜歡他。”
與此同時,同樣月光下,樓尋站在夜色裏擡眼,終于找到了一個人在屋檐上喝酒的蕭長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