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醉酒
醉酒
雖心有動搖,但樓尋還不至于被一時情緒激蕩完全蒙住理智。
煌城寨幫派盤根錯節,盡管流血沖突不斷,但地頭蛇們要想安然在世家底下的土地生存,必然要心照不宣保持一定勢力平衡。
樓尋出身正統部門,對貿然覆滅這種平衡的後果再清楚不過。
他腦袋還是很亂,陌生情緒在他胸腔橫沖直撞,許久後,他才艱澀說:“我們先回去。”
“想好了?”蕭長宣淡聲問,“他們就在樓上。”
說完,神識領域外放——他再次不顧樓尋意願共享鏈接,将整個酒樓立體呈現在廣闊的視野內。
三樓,天字廂,花瓣與酒色相融,欲望與罪惡交杯。裝配義體的凡人摟着侍酒嬌娥,欣賞廂房中央全息投影變換,一個個樣貌極妍的仿生人從投影中游魚般竄出,腰系薄紗,身段窈窕,腳尖卻流着血。
【主位那個,只要你想,我現在就能讓他悄無聲息死去。】
被酒淋過的聲音似乎帶着蠱惑,樓尋指尖微蜷,仰頭和蕭長宣四目相對。
蕭長宣明白了他的回答,無奈淺笑,不再浪費時間,轉而問:“那回家?”
樓尋斷開神識鏈接,先一步轉身走出酒樓。
蕭長宣步伐散漫跟在他身後,目光卻沉沉。
煌城寨沒什麽好居所,他們又來得匆忙,從那兩個死于流失的治安員身上找到的錢財也沒多少。被治安隊拒絕安排住所後,他們搶了一個地痞流氓的鋪子——準确的說,不是搶,而是……
樓尋越過燈牌,走入一家傘店,老板娘綁着襻脖,正坐在小板凳上磨傘骨。
聽到珠簾響動,老板娘擡起頭,見樓尋挑開門簾走進內室制作間。制作間沒點白熾燈,只燃了幾根電子蠟,昏暈燭光映照美人面,更添三分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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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是他,老板娘立刻擦手起身,正要打招呼,卻注意到了樓尋眼周一點未褪的紅。
“……要幫忙嗎?”樓尋掃了眼她腳底堆滿的竹片。
“嗐,多大點事,都做慣了,”老板娘笑着搖頭,“你不是出去尋小周了麽?”
她口中的小周指蕭長宣,這人在外頭給自己取了個“蕭周”的爛名,還愛裝嫩。樓尋一聽,氣壓更低了些,默不作聲地朝老板娘走去,想幫忙削傘骨,卻被制止。
“出去一趟也累了,你上去歇着吧,我自己來就行,”老板娘推搡着他往樓上去,“山游和青青也上學去了,孩子沒人照顧,你要是想幫忙,就幫我看看孩子。”
這麽一聽,樓尋更不願意上去了——他不知道怎麽照顧小孩。
老板娘笑了笑,“剛睡着,別讓他從床上掉下去就可以了。”
樓尋被勸動,朝老板娘點頭示意後上了樓。
他前腳剛上去,後腳蕭長宣就抱着一簍傘骨探頭進來,面龐微紅,攜着酒氣。
“上去了?”蕭長宣小心翼翼問。
老板娘笑得很無奈,“上去了,傘骨拿來給我,我剛放外面晾漆,別沾你衣服上。”
蕭長宣把傘骨遞過去,老板娘接過,輕聲問:“你們小伴侶又鬧什麽別扭了?”
“沒有,”蕭長宣随手拿起桌上襻脖,準備系上幫忙,“這回不是我的錯。”
“滿身酒氣,別說小樓,我也要生你氣。”老板娘這回沒阻止蕭長宣,遞了片青竹讓他磨竹跳。
蕭長宣把竹片放到激光臺上切割,“應酬喝酒哪能免?歡姐何必向着他。”
“如果不是小樓忽然出現,我和孩子現在已經那個男人打死了。”老板娘悶着頭,用磨具一道道刮竹片,“你們幫我解決了那個男人,就是救了我和我的孩子。”
“你也不懷疑我們從哪來。”蕭長宣垂着眸,燈花閃動間,光亮落在他眼眸深處,“歡姐,當心引狼入室。”
“到時再說吧,”歡姐似乎沒聽出蕭長宣的意味深長,“我就是個凡人,除了孩子和鋪子什麽都沒,只知道救命之恩該湧泉相報。”
她磨好了竹片,仰頭笑時眼角細紋讓人無端安心,“再說了,你們在外面是好人壞人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就知道你們來了之後,這條街沒人敢找我這間鋪子的麻煩。”
蕭長宣沒說話,歡姐把磨好的傘骨放到桌上,到蕭長宣旁邊幫他取下了襻脖。
衣袖落下,蕭長宣直起腰。
歡姐照顧孩子般,拍開他袖子沾上的木屑,往樓梯方向擡了擡下巴,“夫妻哪有什麽隔夜仇,小樓這樣好的人,打燈籠都找不着第二個,還不上去哄?”
蕭長宣擡頭看了眼樓梯,上面歇着的是個耳目靈敏的半仙,只怕對下面的動靜一清二楚,哪需要他哄。
“我擔心他不理我。”蕭長宣真心實意道。
“他喜歡什麽?”老板娘問。
“……不知道。”蕭長宣誠實說。
“想要什麽?”
“……不清楚。”
“你這可真是……”歡姐無話可說,“那你們要做點什麽,難道都是循你意願?”
蕭長宣一怔,不可置否——樓尋現今從徐家地宮後經歷的所有事,全部是他的意願。
他忽然想起地宮裏那片一望無際的荒原,白暈黑草,樓尋在燎原火勢裏躺入棺材,開口問他:離開徐家後,是否能放他走。
他那時點頭應了好,卻又把這個承諾當作從未發生,把自己和樓尋牢牢綁在一起,帶他去青山,又一起來到煌城寨。
樓尋統共就向他要過三個承諾,第一個是放他走,第二個是讓他神志清明的活,第三個是保林空青一命。
他除了最後一個,并無一個好好遵守過。
“有酒嗎,歡姐?”蕭長宣忽而道,“我拿壇酒上去。”
“……你确定?”歡姐半信半疑,但還是轉身取酒,“家裏有孩子,就只有一點自己釀的甜梨花酒。”
“就這個,謝謝歡姐。”蕭長宣從老板娘手上接過小酒壇,轉身上了樓。
樓上裝潢跟樓下的雜亂擁擠完全不同,修繕簡便且幹淨。蕭長宣通過人臉識別,走進去就看見了樓尋坐在椅邊,一手拿着小巧的搖鈴,一手的食指被躺在嬰兒床裏的小孩輕輕抓着。
堂廳沒開燈,城市霓虹光芒透過落地窗,輕柔地披在樓尋單薄的脊背上,他搖着嬰兒床,擡眼時,眼底暗紅微光像焰火的一抹餘燼。
“怎麽不開燈?”蕭長宣放輕腳步。
聽到聲音,嬰兒嘤咛出聲,蕭長宣立刻噤聲,樓尋睨他一眼,打開嬰兒床的智能系統,等到小孩再度安睡後,他才起身走向蕭長宣。
【回房。】
鋪子不大,房間自然也沒多少。
林空青和老板娘睡一間,萬山游占了客廳,只剩下一個房間,樓尋再不願意跟蕭長宣共處一室也只能妥協。
兩人前後走進自己房間,樓尋靠着百葉飄窗,飄窗外人工種植的青竹綠光從縫隙透進來,拉長的光影一直漫到蕭長宣腳下。
“談正事還是聊會天?”蕭長宣提着酒壇問。
“我們有必要聊天嗎?”樓尋反問。
“有啊,”蕭長宣走近他,“我們總要增進感情,不然你我現在算什麽?”
樓尋:“算仇人。”
“你這樣說我可是會很傷心。”蕭長宣側身靠到他身旁,“我是真心将你當作……”
他以為樓尋會退開,下一瞬卻猝不及防撞入了那雙眼睛。
兩人挨得極近,光影虛幻中呼吸交錯,蕭長宣輕佻的僞裝忽然被那雙眼裏的餘燼燒滅,被心潮一潑,變成粘稠且暧昧的東西,藏在他滾動的喉結裏。
他看着樓尋暗光下朦胧卻依舊海棠醉月的眉眼,想:是醉了。
他目光緩緩下移,落在樓尋水潤的唇上,第一次如此清醒想:
醉得還很厲害。
“你。”
蕭長宣回神,不動聲色收斂目光,“嗯。”
“當作什麽?”
蕭長宣後退兩步,“啊,什麽?”
樓尋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把我真心當作……算了。”
他換了個話題:“謝家那個神經病傳到我腦子裏的信息說,靈力仿生要從煌城寨酒樓和風月場查,你在治安隊這麽多天掃黃打黑也幹了不少,發現了什麽嗎?”
“……沒。”蕭長宣道,“才來幾天,還早着呢。你呢?你還沒跟我說神經病要你怎麽殺他。”
“與你有關嗎?”樓尋直接問。
蕭長宣一哽,不知道該說什麽,抱着酒壇在床邊坐下。
他們這幾天其實都沒談過這些,大概一周前在煌城寨安頓下來後,樓尋交代了一些基礎信息,就因為虛弱過度直接睡了過去,蕭長宣又忙着治安隊以及處理兩個小孩入學,天天早出晚歸。
剛剛糖水酒鋪其實才是他們來煌城寨第一回正式見面。
“我要是和你說,我覺得抱歉,你信不信?”蕭長宣試探問。
“你何必抱歉,”樓尋靠着牆壁,垂眸時眼睫陰影清晰,“當時我情緒狀态不對,也不能保證不會答應他,你替我答應說不定是幫我省事,至于後續沒讓他死或者被青山追殺,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陰陽怪氣說罷,樓尋又冷冷補了一句,“畢竟我們之間什麽都不算。”
蕭長宣:“……”
蕭長宣:“其實我可以解釋……”
“解釋什麽?解釋想我活的是你,想我死的是你,嫌謝家追殺麻煩要保我的是你,結果為了靈力仿生把我賣了的也是你?”樓尋一針見血,“你想做什麽,我就要陪你,我要做什麽,你就要考量。”
“增進感情,”樓尋拽過蕭長宣放在一旁的梨花酒,“平等的人才談感情,你把我當什麽?”
“……”
蕭長宣沒答,樓尋也沒追問,只是開壇擰眉飲酒。
酒香萦繞裏,蕭長宣忽然發覺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直接去談兩人的關系。
他們之間遲早要有這麽一番談話,特別是他連續三次替樓尋做出決定——參與地宮,來到青山,進入煌城寨。
哪怕是個兔子也要咬人了,更何況樓尋這樣獨立自尊的人。
“你想知道什麽?”
良久的沉默後,蕭長宣松口了。
他往後仰倒在床,聲音帶着輕緩慵懶的醉意,柔化了僵硬嚴肅的氛圍,樓尋放下酒壇,态度緩和了些,“我問什麽你便說什麽?”
“嗯,什麽都行。”
“……好。”樓尋點頭,“你為何對我态度搖擺不定,想把我限制在仿生人框架裏?”
“……不過,我說了你就信嗎?”
“你先說。”樓尋道。
“行,”蕭長宣閉眼,“因為我很讨厭你——”
意料之中,樓尋剛要冷笑,下一瞬蕭長宣卻又補道:
“也很喜歡你。”
“樓尋。”他輕輕喊他名字。
“無論你信不信……”
“這世上不會有別人比我更厭惡你,也不會有別人比我更……珍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