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詛咒
詛咒
【世家終于瘋了?】
死一般的寂靜裏,蕭長宣嗤笑一聲,随後開口打破沉默。
“我們看起來像活夠了?”
他姿态桀骜,舉手投足散漫恣意,不見半分敬意。
說罷,蕭長宣指尖随手一劃,跪在地上的林空青只覺得自己被什麽東西猛地推了一把,徑直向前撲倒,差點滾進圓臺之間的水潭裏。
“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就想讓我們被青山全界追殺,這叫公平?”
蕭長宣神色冷了下來。
“……”
林空青不敢說話,甚至不敢擡頭,女孩攥緊五指,察覺到謝家家主輕輕斂眸,目光落在她發旋。
蕩漾霓虹光暈變換,須臾,家主意味深長開口:“我記得,魔界有古諺,曰堕鬼豔享極樂。”
“魔界”兩個字撞入耳畔,樓尋也掀起了眼皮。
無聲彌漫的危險氣息緩緩攀升,蕭長宣眼底一片幽紫,“家主見識廣博,居然連荒骨之地的古諺都知道。”
“不敢。”謝家家主謙和地笑,他聲色典雅,吐字柔和,一舉一動都是端方大族氣派,偏偏內容又極端離經叛道。
“魔界雖人人談之色變,但在謝某看來,天下衆生皆将歸根于此……”
“哦?”蕭長宣偏了一下頭,“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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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攘人間生靈,終路皆為化鬼游魂,早走晚走不過一段時間差別。”家主悠悠說,“而且,游魂不比做人好麽?在禮崩樂壞裏飄蕩三界四海,無拘無束,欲念縱橫,登天極樂。”
“所以死了也沒什麽不好,小友們別如此抗拒,”他完全自顧自的說,根本不看在場其他人的臉色,“死是另一條衆生路,另一條……成仙道。”
“呵。”蕭長宣差點被他說笑了,在神識裏朝樓尋道:【按他這麽說,我統一三界也是早晚的事。】
樓尋沒理他的玩笑,只是問:【你打算怎麽辦?他為何突然試探魔界?殺不了,逃得掉嗎?】
【青山麻煩得很,帶不了一個這麽弱的累贅,】蕭長宣朝林空青瞥了一眼,【你放得下你故友的妹妹嗎?】
“故友”兩個字被咬得特別重,陰陽怪氣。
樓尋沉默一瞬,反駁道:【你有完沒完?你難道就想到會來一個瘋子家主了嗎?】
每次都揣着一副胸有成竹、百事通曉的樣子,對什麽都諱莫如深,到頭來還不是掉鏈子。
【這怎麽怪我?我上次來青山都多少年前了,家主是另一個人,】蕭長宣不服,【醫仙世家的半仙誰不活個兩百歲?我怎麽知道他們家主死的這麽早,還悄無聲息讓一個瘋子繼了任。】
【所以你連掌權人都沒搞清楚,就擅自來青山查仿生人,】樓尋抓住重點,【我看你活沒活夠挺清楚的。】
【……】蕭長宣一哽,吵架大獲全敗。
他無奈看向身側,樓尋側顏精致,眼瞳底部壓着淡淡的血色,銀白長發散在腦後肩頭,人似觀音白玉,聲音也同清風雪霧。
“衆生死去哪裏都随意,”樓尋開口,“但這個條件做不了。”
“……為什麽?”謝家家主噙笑問。
“你死了,青山不會放過我們,”樓尋開始不耐煩了,掃了眼在一旁當空氣人的林空青,“她今天在場,也活不下去。做不了,要麽換條件要麽作廢。”
謝家家主徐徐回:“小友,你們闖進刑堂救了這小姑娘,已經定了條件,落子無悔。而且你們現在人在青……”
“你搞清楚,求死的是你,不是我。”
樓尋打斷他的廢話,一錘定音:“落子悔不悔,我說的算。”
“……”
堂中一靜,沒人說話。
魔尊實在忍俊不禁,看着樓尋笑了一聲。
某些人真是脾氣不好,對所有人都一樣刻薄——哦。
除了林空青。
蕭長宣想着就往女孩那邊瞥了一眼,看見她不知何時挪遠了,正慢慢往謝家家主身後的傳送陣去,謝家家主一點都沒注意到,反而因為樓尋突如其來的冒犯,溫文爾雅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謝家嫡系若能持刀自戕,謝某又何必提出這個條件?”謝家家主嘴角浮現苦笑,忽然問他:“半仙難道不清楚嗎?”
樓尋:“……”
清楚什麽?
他蹙起眉。
“謝羽時,”謝家家主報出那個名字,“你不認識嗎?”
逃跑的林空青忽然停了,樓尋也一怔,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謝羽時是青山的嫡系?”
“半仙看來清楚。”
長久的沉默過後,謝家家主整個人像是自暴自棄般,在這個監控器械全部損壞、除他們以外再無旁人的禁閉空間裏放下了所有架子。
“至少看在謝羽時的面子上,應了我的請求。畢竟你沒理由不答應,對嗎?”
樓尋面上冷漠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指尖卻蜷縮起來。
然而下一刻,有人伸手握住了他指節,緊緊攥在手心。
“哇,你們真是慣會欺負人。”
熟悉的聲音插入對話,“不知道的以為謝羽時是什麽令牌,讓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一個正宮還在這,當我是死的麽?”
樓尋眨了眨眼,只見一抹绛紫從眼前掠過,而後,蕭長宣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
魔尊眉眼彎彎,“一個拿義妹身份求生,一個拿故人身份求死,怎麽?演什麽以命換命的道德戲碼呢?”
“……”林空青一怔,低垂的頭更低了。
謝家家主臉上卻沒什麽愧疚之色,只問:“……東都那場雨,是你救了他?”
雖然不知道具體怎麽回事,但蕭長宣很有底氣,“跟你有關系?一個花瓶家主,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本仙圍觀半天,繞來繞去繞不開一個謝羽時,不如說開了,這位你們所有人都忘不了的半仙到底是什麽來頭?是誰的相好?”
【……】樓尋在身後踢了一腳蕭長宣,【你有完沒完。】
“相好?”
謝家家主咀嚼着這個詞,目光越過他落在了樓尋身上,眼底情緒晦澀。
“謝羽時這輩子能喜歡誰?死得不明不白,東都被九重天仙使追殺千百裏,溯時都用到血肉潰爛,就是為了護住一個籍籍無名的半仙,你說他能喜歡誰?”
“……”
蕭長宣攥在手心的指節忽然掙紮起來,他偏眸向後看了一眼,只能看見樓尋銀白的發旋,和隐隐發抖的雙肩。
“謝羽時是誰,倒真是個好問題,”謝家家主咧開唇角,“不如謝某來講一個故事。”
“一個原本清明、懸壺濟世的單傳世家,世代人丁稀少,安平和樂,但七百年前不知為何跟着一位偉人搖旗吶喊,舉家遷徙到一處百廢待興之地。”
“世家靠着神乎其神的醫術,在此地快速發展,從兩三人變成數百人再到數萬人。但随着人丁增多,有人漸漸開始發現不對——他們學不會這個家族的陣法。
所有人都在這個新世界裏忘了世家一開始只能一脈單傳的原因——這個家族能控制時間,而控制時間的代價巨大且特殊,只有血脈純正者才擁有資格。”
“……”蕭長宣神色沒有意外,仿佛早就知曉,謝家家主也不在意——他只是在和他身後的樓尋講。
“後來他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們要均分時間的權柄,要吞食時間的幼子。”
“你們沒有反抗?”蕭長宣問。
“……當然沒有。”謝家家主神情發澀,“他們給出巨額的財富,用禁術給出自己的壽數,要跟嫡系換他們的血肉生啖。只用承受一點微不足道的痛苦,就可以醉生夢死到歲月的盡頭,為什麽要反抗?”
“原本清明的仙醫世家可能會拒絕,因為這背叛了時間,但可惜,他們已經下凡。這個交易多見不得人,于是所有人都默契隐瞞,都看着一個又一個外人學會家族印記,看着所謂的嫡系壽數變長,卻一代比一代凋亡,而這些沒有人宣之于口,直到十七年前,一個年輕的家主無端橫死。”
蕭長宣回憶起了什麽,恍然大悟般明白了為什麽謝家家主換了人。
“這個家主有兩個孩子,并蒂雙生,一個羸弱,一個健康。世家下凡後鮮少有過健康的嫡系,于是把他當做未來般養護着,希望他能夠承擔家族重任。然而家主死的那天,他把他兩個弱冠之年的孩子叫到房中,告訴了他們一切的真相。”
“多難以置信呢,父親明明昨日還正值壯年,一夜之間滿頭白發,形同枯骨,再也活不下去,抓住最後一絲時間讓他的孩子們快跑。”
家主斂眸,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他說這個家族吃人啊,原來我們不僅要拿血肉喂養時間,還要喂養族人。說得好凄慘,好像他不是謝家嫡系,沒感受過每當一個外人用溯時,時間就會在嫡系身上降下的懲罰。”
“所以你成了個瘋子?”蕭長宣問。
“日日夜夜的折磨和痛苦,瘋了又如何?”謝家家主自嘲般輕笑一聲,随後續道:“那時我只是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每況愈下,為什麽羸弱,為什麽無法治愈自己,卻根本就沒想過逃跑。可另一個嫡子逃了,沒和任何人說,在家主繼位前一天,跑了。”
“謝家的嫡系,青山的叛徒,還有……一個廢物的兄長。”謝家家主微垂下頭,“謝家幾百年也就出一個這樣的人,能甩掉青山,仗着燈下黑去一個小地方當後勤,然後死了。”
“死了”兩字似乎是刺激到了身後人,樓尋掙紮得越來越厲害,蕭長宣看也不看,反手握住樓尋手腕,把人扯向自己。
脊背很快有了觸感——樓尋緊咬着牙關,将額頭磕在了蕭長宣後肩,深吸氣的聲音格外明顯。
不太妙……這仿生人的情緒傷口太容易被揭開了。
蕭長宣心裏這麽想,行為上卻沒有絲毫阻止家主繼續說的意思。
“他逃得輕松,卻不管留下的那個是不是要遭罪,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原本兩個嫡系一起分擔的代價,盡數壓在了留下的那個身上,于是留下的那個呢,承受不起代價,先是內髒開始爛掉,被族人治療之後,是眼球。”
家主用小指敲了敲自己的義眼,發出清脆響聲。
“你認出他,是因為謝羽時為了救他而死?”蕭長宣又問。
“……對,我并不清楚東都具體發生了什麽,”謝家家主回,“但我和謝羽時既然雙生,便能感知一二,比如溯時陣法最強能生死人肉白骨,要承受巨大的代價,謝羽時在那天一次次不惜命動用……卻都用在別人身上。”
蕭長宣一怔,發覺身後人呼吸變得極輕。
“他身上沾了我兄長的血,一母同胞的孩子怎麽會看不出來,見到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誰。”
謝家家主看向蕭長宣身後,正對上一雙緩緩擡起的血紅色瞳眸。
“所以謝羽時欠我的,他得還給我。謝家死不了的詛咒,他得替我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