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
四十二
曾有超脫世間的大能者言,世人愚昧,不知命數。
很久之後的百裏含玉曾經想過,若是從一開始百裏長青就對白月見死不救,那該有多好。可那時候的百裏長青,那時候的百裏含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白月一定會來到濮靈,沒有百裏長青,還會有另外一個人,她一定會來,這無關個人的選擇,便是命數。
濮靈的時日草草而過,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眨眼就來到禍蛇封印異動之時。
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天上甚至撒了漫天的繁星,夜色晴朗得幾近完美,然而就是如此,毫無預兆,毫無警醒,禍蛇的封印就如此這般,松動了。
百裏族衆人力竭倒地,濮靈百姓跪地哀嚎,禍蛇怨念無處不在,人們的恐懼和絕望只會壯大他的力量,沒有別的辦法,沒有別的途徑,百裏長青拿着劍就要走進枕靈山,懷孕五個月的百裏含玉驚恐地攔住他:“兄長,你要做什麽?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百裏含玉緊緊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開:“兄長,你不能死!只要你的一句話,我願意獨闖枕靈山,以我百年內丹自爆,定要與那該死的禍蛇同歸于盡!”
百裏長青悲傷地望着苦苦哀求的妹妹,嘴邊一抹苦笑:“然後呢?你讓裴之,如何面對?”
百裏含玉回頭,遠遠看見月裴之因支撐結界而力竭半跪在地的模樣,縱然如此,他的一雙眼睛在明明暗暗中卻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她,眼眶微紅,不知在想什麽。
百裏含玉眼角滑落一滴眼淚,抓住百裏長青衣袖的手慢慢松了力道。
百裏長青憐愛地替她将額前的碎發撥去耳後,“即日起,你就是百裏族的家主了,去吧,裴之需要你,你肚子裏的孩子是取名百裏清是麽?他在你肚子裏的時候這樣活潑好動,一定很想親自睜眼看看濮靈的春季,你要成全他。”
百裏含玉閉上眼睛,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下。
“禍已至,唯有險中求勝,舍我其誰。”
百裏長青便是如此在衆人的目送下孤身走入枕靈山,路上他垂頭看見腰封上的無名之劍,不自覺地想,忘記和白月告別了,不過封印松動時他就給白月的房間設了結界,結界內感受不到外界,現在夜深,她又睡得沉,想必現在還睡得香甜吧?
要是等她一覺醒來發現又被自己抛下了,不知該傷心成什麽樣子?
還有葉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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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托他尋到的半月花,說好了欠他一次人情,沒想到,卻是還不了了。
百裏長青苦笑,再一擡頭,眼裏難舍的柔情全部化成堅定,他就像上古時候為了封印禍蛇而前仆後繼的前輩們,堅定不移地赴死,以期望用自己的死亡來限制禍蛇,來求得後方的一線生機。
在這一刻,百裏長青心裏的熱情終将把那朵嬌弱的花吞沒,他的心裏不再執着于家族,不再執着于親人朋友,更不再執着于濮靈,現在他只想着這天下的萬千生靈,不管是為惡作亂的妖族,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抑或是懲奸除惡的修士,以及目光所及所有的在呼吸的,在存活着的萬物。
如果一條命可以救下他們,百裏長青願意付出唯一的一命。
鮮血的流逝比他想象中的要快,視線似乎變得昏暗,不行,還沒到時候,術法即将完成,一定要撐到那個時候。
身體因為失血而出現耳鳴,但是那清脆的鈴铛聲,卻不偏不倚闖入了他的耳朵。
一雙鞋出現在百裏長青的視線裏。
他怎麽會認不出,白月剛化形的時候不喜歡穿鞋子,他時常跟在後面勸說,白月不會穿,他就教她穿,白月腳上的那個鈴铛腳鏈,也是他怕白月亂跑找不着她而系上的。
他怎麽會認不出。
但是當百裏長青擡頭,看見的是面無表情的白月。
百裏長青見過白月的許多模樣,開心的,生氣的,醉酒的,哭泣的,唯獨沒見過這般面無表情的白月,她的身體被污濁之氣穿透,妖紋蜿蜒至臉上,平日裏青蔥懵懂的眼神現如今被污濁之氣滋養得狠厲,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卻又有一種詭谲的瘋狂。
異樣油然而生,百裏長青脫口而出:“你是誰?從她身體裏滾出來!”
話音未落,白月身上的濁氣就襲來,穿透了他的肩膀。
百裏長青的身體狠狠一晃,慘白着臉去看白月,卻見她如夢初醒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她癱坐在地上,無措地捧着臉頰,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聲音顫抖:“我……我做了什麽?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
大抵是她哭得實在惹人生憐,明明只要推開,但百裏長青還是下意識地将她抱住,他忍着劇痛說:“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快走,有多快跑多快,不要回頭,知道嗎?”
老師教給百裏長青的,素來都是快刀斬亂麻,從小被教育封印為重同伴次之的百裏長青一直秉承着這一觀念,但在這最後的戰役中,他猶豫了,但也只猶豫了一瞬,他擡手摸了摸白月的頭,說:“你要活下去,白月。”
聲音戛然而止。
一朵漂亮的血花在他的後背綻放。
無名之劍穿透了他的胸膛。
“我不是。”白月明明含淚望着他,她的眼睛還流出珍珠大的眼淚,掉在百裏長青的手心裏,滾燙滾燙。
“你不記得了。”
劍又入了三分,百裏長青甚至聽到劍刃在胸腔攪動的聲音。
“我也忘記了。”白月扯出一個笑容,她眼裏含着淚,笑得那樣好看,卻又那樣凄美慘烈。“說好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不要招惹了我又逃走啊……”
“……你,”百裏長青的聲音虛虛傳來,“是、誰?”
白月怔愣地看他,迷茫的眼神逐漸清明:“我……我是誰?”
百裏長青越過白月身後,望見濁氣逐漸凝成一個人形,恍惚中,他似乎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記憶戛然而止。
而成子川也從睡夢中驚醒。
“子川!”百裏清看見成子川起身,小跑過來遞了杯水,“你可算醒了,現在感覺如何?”
成子川晃了晃腦袋,說:“像是做了異常漫長的夢。”
話畢,他就吃了百裏清一錘,“你知不知道你跑進了枕靈山,還被禍蛇濁氣所控,差點拔出舅舅的劍解開了封印,幸好辭山君及時阻止,但是你也掉進了以舅舅記憶編織的婆沙幻境當中。你可知為了将你的神智安然無恙地從幻境裏救出來,辭山君、碎瓊前輩,還有我,都陪着你在幻境裏待了整整五年時間!”
“啊……啊?”成子川的聲音拔高,錘了錘腦袋,回憶起來的只有夢境結束前有人輕輕合上了他的雙眼,聲音輕輕的,喚他醒來。
百裏清将幻境中的種種一一告訴了成子川,眼看着他的臉色從不可置信到震驚,再變成沉默,最後捂住眼睛長嘆。
“怎麽了,你還有不舒服的地方?”
成子川只錘了錘胸口,悶悶道:“以長青君的記憶在幻境中活了五年,驟然醒來,感覺長青君的情感還殘餘于心,有些被影響了。”
百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說話。
“對了,你之前不是很好奇長青君是如何以一己之力修補松動的封印?雖然我現在腦子很亂,幻境中的事情很多都不太記得,但是有一件事卻記得清楚。”
百裏清眼前一亮,“什麽事情?”
“封印異動之時,不止長青君在枕靈山上。”
“什麽意思?”
成子川艱難道:“我覺得你母親可能說謊了。”
百裏清的心跳亂了一拍。
成子川盯着他的眼睛,認真的說:“或許,兩百年前,長青君就已經死了。”
從院子離開,逢湛迎面撞上葉飛玉。
“大師兄。”
葉飛玉握住逢湛的手,四指在手腕上動了動,面色越發凝重:“你剛才跟我說時我還不覺得,現在看來這禍蛇的詛咒真是厲害,竟然能侵蝕你的識海,完全無法阻止,就算強行壓制也只能緩解侵蝕的速度。”
“淬火術可否解?”
葉飛玉搖頭:“試試看,不敢擔保。”
“那可有其他解法?”
“不知,沒有這種記載,不過……”
“什麽?”
“三葉琉璃花。三葉琉璃有三葉花瓣,每一片都能起死回生,但是這種花只存在古籍裏,且有記載,三葉琉璃花凋亡後才會有新的三葉琉璃花,也就是說,世間上無論什麽時候,都只有這麽一朵三葉琉璃。”
逢湛搖頭:“看來要另想他法。”
葉飛玉點頭:“此事急不來,現在還能控制,待回去之後跟其他師兄弟們商讨一下。”葉飛玉默了一會,回頭望了一眼,問:“那便是你說的碎瓊姑娘?”
逢湛點頭。
葉飛玉皺眉:“我瞧着她,似乎有些熟悉。”
“大師兄見過碎瓊?”
葉飛玉搖頭:“不曾見過,但是感覺似曾相識。”
突然一只紙鶴飛來,正是成子川的。
“這是子川的?果然是年輕人,恢複得快。”葉飛玉接過,收到了成子川的傳音,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怎麽了?”
“有點複雜,我們先去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