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妖·其一

第10章 十

十

但是有一天，河神的使者來到了村裏。

星塵聽不懂那個使者在說什麽，只知道村裏的大人面面相觑之後，把目光投向了他和半香——

“這不就有一對‘童男童女’嗎？”

“讓他們去就好了，下賤的命，能活祭河神是他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太好了，我可不想我家丫頭去死……”

“就他們吧……”

“兩個小雜種，還能逃了不成……”

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話，他們的目光變得不懷好意，他們心有靈犀地朝已經退到角落的兩個小孩走去，重重疊疊的人影就像暴風雨前的黑雲，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

退無可退，星塵随手抄起地上的石頭，他緊緊地将半香護在身後，學着山野的猛獸，渾身的肌肉繃緊，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威懾聲，他狠狠瞪着面露不善的村民，只要誰伸手，他就立刻反撲上去。沒有別的退路，他能感受到半香在顫抖，他也害怕，但是他必須要站起來保護半香，保護他唯一的親人！

這一刻，他變成了英雄。

可是小小的身體又怎麽能阻擋無數朝他們抓來的黑手呢？

他們被抓了起來，脫光衣服扔進桶裏，滾燙的熱水傾盆而下，燙得皮膚發紅變白，半香疼得哭喊，可卻被使者毫不憐憫地拿給馬刷洗的馬刷子刷背，被滾燙的水燙過後的皮膚本就脆弱，又被馬刷狠狠刷洗，兩人的後背皆是血淋淋一片，可刷洗的力道卻不輕反重——在他們眼裏，星塵和半香即将被獻給河神，和牲畜無異，不，已經連牲畜都不如了，可以當作是死物。

鮮血把水桶裏的水染紅，星塵緊緊抱住瑟瑟發抖的半香，明明自己還只是十歲的孩童，卻像大人一樣安慰懷裏的女孩：“不怕，我保護你，要是河神要吃我們，我就讓他先吃我！我骨頭硬，沒準還能把他給噎死！到時候你就趕緊跑，上次讨來的那塊糕點我沒吃，藏在了家裏的草堆下面，你回去之後記得吃掉，那個你可喜歡吃了。”

半香只是捂着眼睛，眼淚從指縫擠出，掉進水裏，她嗚咽道：“我不要。”

星塵說：“不要不舍得吃啊。”

半香只是在重複，不要，她不要。

第二天，他們穿上了出生以來最好看的衣服，躺在船上，在衆人低低的祈禱聲中随船晃晃悠悠地飄向未知的死地。

等兩人醒過來的時候，小船已經飄到了血河之上，兩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一起，濃重的血腥味将兩人熏吐，感受到新受害者氣息的血水不斷沸騰，恐懼和死亡緊緊包圍兩個不過九歲的小孩。

“別怕，我命硬着呢！”星塵掙紮起來，沒有船槳，他就用手劃，滾燙的血水将他的手腐蝕，露出森森白骨，但他沒有停下，一心只想帶着半香逃離。幸好血河不大，小船很快劃到了高高的壁沿，星塵先讓半香踩在他肩膀爬上去，可就在半香伸手拉他的時候，血池中突然伸出數條粘稠的觸手朝他們襲來！

“啊——”左腳被纏上，皮膚瞬間被腐蝕，劇烈的疼痛讓星塵發出慘叫。

“星塵！”也不知半香從哪來的力氣，竟将他拉了上去。出了血河，觸手不再追擊，只能不甘地将小船卷入血水之中。劫後餘生的兩人雙雙倒在地上，半香低聲啜泣，星塵安慰說道：“不哭不哭，我們這不是活下來了？”

半香被吓得一直哭，星塵就一直抱着她，低聲說：“別怕，我會讓你活着出去的。”

等半香安靜下來之後，星塵這才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用衣服把被腐蝕得猙獰可怕的手包起來，這才伸出手：“來，我帶你逃出去，等回去後，我給你抓魚吃。”

半香顫巍巍地搭手站了起來，被握住的手巨疼難忍，星塵故作輕松地轉移注意力：“對了，你想吃哪裏的魚？上次我們去的那條小河……”

“對不起。”

星塵對突然而來的致歉感到疑惑：“什麽？”

半香的身體一晃，星塵連忙扶住她：“怎麽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半香只是一直低着頭重複，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哽咽。

“怎麽了？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呀。而且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生你的氣。”星塵的聲音十分溫柔：“你是半香呀，我怎麽會生你的氣呢？”

半香依舊垂着頭：“是啊，無論我做錯什麽，你都不會生氣的。所以這次，你也不會生我的氣，對吧？”

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就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你就，一個人去死吧。”

天旋地轉，失重剝奪了思考的能力，時間在那一瞬間變得格外漫長，星塵極力睜眼，半香的臉上還有淚痕，血水的觸手襲來，遮蔽了星塵的視線。

星塵落入了血池深處，被腐蝕殆盡之時，他的腦海裏還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才讓半香這樣生氣。

他究竟做錯了什麽呢？

對不起，不要生氣，好不好？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不想失去你，其實家裏不只藏了糕點，你心心念念想養的小兔子也給你抓來了……所以不要生氣……待在我身邊，好不好？

眼淚融入水中，當最後的意識消失，名為背叛的怨念就此誕生。

為什麽？

為什麽要背叛我？

為什麽？

為什麽？！！！

“星，……，……星……”破碎的人傀是撲火的飛蛾，明明知道能量耗盡的結果是死亡，但哪怕是這樣，也要将最後的能量用在喉嚨的齒輪上。

成子川仿佛聽到了人傀的未盡之言。

“……對，對不……，星……”

暗淡的藍色碎石核心脫離，飄浮落在它臉上原本安放眼睛的凹陷上，好像它的一滴淚。

——“我叫星塵，星辰的星，塵土的塵。”

——“星塵，不是我，對不起，原諒我。”

一滴淚從成子川的眼角滑落。

沉重的記憶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緒，他睜開眼，眼前白茫茫一片，浮現在他面前的只有在洞窟裏見過的，唯一一對只有童男的幹屍燭臺。

成子川啞了啞：“星塵。”

剎那間，時光倒流，星塵恢複了原本的面貌。

“你……”

“謝謝你幫我找到了她。”男孩流下了一滴淚，破碎的人傀出現在懷裏，被損壞嚴重的臉看上去猙獰恐怖，可他的眼裏卻只有釋懷的溫柔，他抱緊已經沒有任何反應的人傀，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他合上眼，化成一縷青煙，鑽入了成子川體內。

沉重的記憶和感情在一瞬間融入了成子川的魂魄之中，魂魄撕裂的感覺越發強烈，如同每一次犯病一樣，可這一次卻全然不同，劇烈的疼痛過後，竟然是魂魄融合帶來的恍若隔世。

成子川也終于知道為什麽來到南丹之後他的失魂症發作頻繁。

原來，這是對漂流在外的魂魄的感應和召喚。

成子川并未覺得很傷心，但眼淚卻瘋狂湧出。

星塵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上天對自己的不公，但是他沒有流眼淚，就算是被趕出家門，就算被辱罵被毒打，甚至被背叛的時候，他都沒有哭。

或許不是不傷心，只是壓抑。

終于在解脫的時候，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了。

星塵的那一縷白魄融入身體後，成子川同時也獲得了半香的記憶。但半香不過是一個人傀，可卻是這麽一個人傀，竟然有了自我的意識。成子川看到半香爬出了地底，在被抽走了控制的力量後又靠着渾渾噩噩的意識回到了血河岸邊。

操控半香的人抛棄了星塵，可真正的半香沒有，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星塵，她跳進了血河之中，在河底被腐蝕得面目全非的衆多幹屍之中，她找到了星塵。

胸腔的那個洞，是半香自己弄的。

她用唯一完好的手将自己的核心挖了出來，用核心裏的能量勉強讓星塵的魂魄短暫脫離樂池的禁锢從而寄存在她的體內。那一縷白魄就是半香拼盡全力依舊無法幫忙及時逃脫的星塵的一縷神魄，随後和半香一樣被留在了暗無天日的南丹地底，苦苦等待了幾十年。

因為想要救星塵，所以半香幾乎耗盡了自己全部的能量，時隔多年，她終于等來了星塵的轉世，用了最後的一點點能量，只為讓那一縷來不及逃脫的神魄解脫。

人說，人傀不過是死物，沒有感情，只供人驅使的無心之物。

但這真的是死物嗎？

某種意義上說，半香已經不是人傀。

“為什麽要道歉啊。”

人傀的能量徹底消散，握住成子川手指的手也随之松開，破碎的身體沉了下去，卻被成子川一把撈起來。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低低的聲音變得憂傷起來，最後，這股憂傷又化成親昵的稱呼：“半香……”

這一刻，成子川就是星塵，他将人傀摟進懷裏。

只是這一刻過後，星塵就此煙消雲散，世間再無此人。

無數怨靈擠滿了整個空間，他們嘶吼着，吶喊着，似乎在為自己的枉死而哭喊，可惜他們找錯了對象，逢湛只是亮出他的無塵劍，沒有招式，光是洶湧的劍意随意揮幾下，像切蘿蔔一樣就将一大群怨靈直接物理超度。

碎瓊坐在一旁打趣：“幾年不見，修為見長啊，那個叫樂池的，一定想不到會有傻子寧可壓低修為都不肯飛升。”

逢湛：“……”

怨靈被超度的速度快了一大截。

碎瓊正要繼續打趣，魂魄卻突然傳來一股撕裂的痛楚。

她睜大眼睛。

“半香。”

悲傷親昵的稱呼就像貼着她的耳朵說出來的。

逢湛察覺有異，他回頭，見碎瓊保持着原來的動作一動不動，一雙美眸愣愣地看着前方的虛空，左眼一行清淚。

碎瓊後知後覺地擦掉，可是沒有用，淚珠被擦去後又有新的眼淚流下。

逢湛無言地望着她。

“別這樣看我。”碎瓊撐起下巴，聲音低低的，柔柔的。

“我只是突然覺得有點難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