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雞窩飛出金鳳凰
第29章 雞窩飛出金鳳凰
楊之玉知道楊素鳳是因為小時候老聽何諾舟他大姨說起。 他大姨說她們家五姐妹。她在家裏排行老大,楊素鳳排行老五,她比楊素鳳大十歲。她們的父親是個老“右派”,被“打倒”後下放農村,白天下地幹活賺工分,別人休息的時候他還要掃大街、掃廁所,見人禮貌客氣笑嘻嘻,到了晚上就寫檢查,隔三差五寫,寫得煩了就摔筆摔桌子,打老婆孩子。 她們的母親沒什麽本事,一輩子唯唯諾諾,白天依舊在公社生産隊賺工分,晚上還要忍受老公打罵。被打的時候也不敢出聲,喊出來、叫出來被人聽去就糟了,組織上就會來人繼續批鬥父親,開大會批,讓他挂上寫着“捧資本主義臭腳”的木板子在鄉親面前忏悔,之後繼續寫檢查、掃廁所,父親崩潰,打罵妻女的時候綁上她們的嘴。 他大姨說家裏姊妹多,吃得也多,開始兩年還能湊合,去公社食堂吃飯,後來公社食堂的飯越來越不好吃,從吃米飯吃饅頭、有肉有菜到最後喝米湯吃野菜,越來越不濟。楊素鳳就出生在最困難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裏已經沒有任何吃的了,附近村鎮的野菜也被挖盡了,身子骨本就孱弱的母親也因産後虛弱營養不良死了。 後來村裏有好心人幫忙才撐了過去。楊素鳳也因此活了下來。等到楊素鳳五六歲記事的時候,家裏情況沒那麽糟了,姐姐們在院子裏種了很多菜,還有土豆和地瓜,加上公社分的糧食也能勉強度日。 父親雖然脾氣差老打人,卻是上過學的,還有國學底子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教她們姐妹文化知識,什麽都教,可五姐妹裏只有楊素鳳真的學進去了,在初中以前她每門成績都是第一。 楊素鳳不僅腦子好使,模樣出落得也好,村裏人都叫她“小俊丫頭”。由于是“右派”的孩子,楊素鳳不能上高中,後來恢複高考也不能考大學。楊素鳳覺得自己一身的本事卻沒能得到時代眷顧,她恨她父親,寫信要和父親斷絕關系,可無濟于事。 後來父親平反了,和一大批“右派”一起被平的反,他一高興,在家做了一桌子菜,又開了瓶不知道哪年的老酒,邊吃邊喝邊唱歌,鼻涕眼淚混着酒菜進了肚兒…
楊之玉知道楊素鳳是因為小時候老聽何諾舟他大姨說起。
他大姨說她們家五姐妹。她在家裏排行老大,楊素鳳排行老五,她比楊素鳳大十歲。她們的父親是個老“右派”,被“打倒”後下放農村,白天下地幹活賺工分,別人休息的時候他還要掃大街、掃廁所,見人禮貌客氣笑嘻嘻,到了晚上就寫檢查,隔三差五寫,寫得煩了就摔筆摔桌子,打老婆孩子。
她們的母親沒什麽本事,一輩子唯唯諾諾,白天依舊在公社生産隊賺工分,晚上還要忍受老公打罵。被打的時候也不敢出聲,喊出來、叫出來被人聽去就糟了,組織上就會來人繼續批鬥父親,開大會批,讓他挂上寫着“捧資本主義臭腳”的木板子在鄉親面前忏悔,之後繼續寫檢查、掃廁所,父親崩潰,打罵妻女的時候綁上她們的嘴。
他大姨說家裏姊妹多,吃得也多,開始兩年還能湊合,去公社食堂吃飯,後來公社食堂的飯越來越不好吃,從吃米飯吃饅頭、有肉有菜到最後喝米湯吃野菜,越來越不濟。楊素鳳就出生在最困難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裏已經沒有任何吃的了,附近村鎮的野菜也被挖盡了,身子骨本就孱弱的母親也因産後虛弱營養不良死了。
後來村裏有好心人幫忙才撐了過去。楊素鳳也因此活了下來。等到楊素鳳五六歲記事的時候,家裏情況沒那麽糟了,姐姐們在院子裏種了很多菜,還有土豆和地瓜,加上公社分的糧食也能勉強度日。
父親雖然脾氣差老打人,卻是上過學的,還有國學底子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教她們姐妹文化知識,什麽都教,可五姐妹裏只有楊素鳳真的學進去了,在初中以前她每門成績都是第一。
楊素鳳不僅腦子好使,模樣出落得也好,村裏人都叫她“小俊丫頭”。由于是“右派”的孩子,楊素鳳不能上高中,後來恢複高考也不能考大學。楊素鳳覺得自己一身的本事卻沒能得到時代眷顧,她恨她父親,寫信要和父親斷絕關系,可無濟于事。
後來父親平反了,和一大批“右派”一起被平的反,他一高興,在家做了一桌子菜,又開了瓶不知道哪年的老酒,邊吃邊喝邊唱歌,鼻涕眼淚混着酒菜進了肚兒,當天晚上就背過氣去了。
父親走後,姐妹幾個嫁的嫁、走的走,那時候人口自由流動受限,膽兒肥的楊素鳳就在她大姐家翻了她姐夫的錢包,偷偷踏上南下的客車。
走的時候,楊素鳳再次看了眼自己生活二十年的村子,一邊流着淚一邊發誓再也不回來。
外面的生活雖然艱辛,但也給她這個有腦子、相貌好的女人提供了一些機會,她輾轉幾個城市,最後跟一個做外貿服裝的男人結了婚、發了家,也就是何諾舟的父親,巧的是,他也是東塘縣人。
有人說楊素鳳長得好,二奶扶正,還有人說她腦子活會做生意,給男人賺了錢。但這都是傳言。大家知道的就是她發了家以後又回東塘來,在東塘開了公司,回村給她父母修了墳,給她大姐留了不少錢。她大姐以為她良心發現,後來才知是算命的說,她要是不這麽做的話,她們家買賣會黃。
何諾舟打記事起就住在東塘縣城,他父母的事業蒸蒸日上,他爸還被選上了東塘政協委員。何諾舟小時候性子活,腦袋靈光卻不好好用在讀書上,三天兩頭跟着比他大的無業游民往游戲廳跑,楊素鳳忙生意沒時間管他,先給他找了個大學生當家教,後來人家和大學生玩成兄弟,合起夥騙她。她忍不了,讓何諾舟回村“鍛煉”。無果後,又接回來,自己辭職,專門管教兒子。
楊素鳳不是單純希望兒子将來繼承家業,她甚至沒太瞧得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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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裏更高的追求,是讓兒子超越她的階層,她要讓他念最好的大學,考最高的學歷,将來出人頭地,目标怎麽着也得廳局級。
後來何諾舟他爸被卷進房地産官司後,她帶兒子出國自保,在國外也不閑着,絞盡腦汁讓兒子混圈層,希望通過姻親逆天改命。
但事與願違,她那寄予無限希望的兒子還是想法回來了,美其名曰為家鄉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但她猜測,兒子是舊情未了、死灰複燃。高中那會,她看兒子那麽緊,還是沒防住他早戀的苗頭,而這個女孩更是入不了她的眼。若不是事出緊急出國了,她絕對會去楊明亮家大鬧一場,好好羞辱他們夫妻一番,生了個什麽小賤胚?
沒想到,她的想法果然應驗,若不是自己在愛馬仕的 sales 提醒,她都不知道兒子竟然為這個女的花了十幾萬!
楊之玉說不上來是興奮、緊張還是怵得慌,下意識去尋何諾舟——他正和戚美熹在舞群裏轉圈。
怎麽着也得好好介紹自己,且恭維對方一番,她想。
可就在楊之玉提到我和您是一個村的,常聽小舟大姨說起您時,楊素鳳突然調高聲調,拿手指着楊之玉的眼睛,指甲尖得要戳破她的瞳孔,聲嘶力竭道:“你不要臉,勾引我兒子,你知道你霍霍他多少年嗎?你拿他爬高,還不滿足,還養個小白臉!你簡直恬不知恥!”
楊之玉沒反應過來,覺得她說的不是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被人指着鼻子罵的感覺。她覺得精神已經被抽離身體,眼睛裏全是楊素鳳的手指,以及她手腕上白得晃眼的羊脂玉手镯。
何諾舟聽到聲音,松了戚美熹,飛一般從舞池那邊過來。
楊素鳳恍到兒子身影,眼裏火星子直往外竄,更加肆無忌憚,反手一個巴掌就揮過來!
朝着楊之玉的臉。
“啪!”
——無比響亮的一聲!
結結實實落在了——一個男人的臉上?
楊素鳳瞪着眼前這張陌生的臉孔,白皙幹淨的皮膚騰一下就起了紅印子!
“你誰啊?”她大喝一聲。
榮善衡偏着頭,默然無語,被打的半邊臉火辣辣疼,兩只胳膊還保持着向後的姿勢,将驚慌失措的楊之玉護在身後。
何諾舟一下子将楊素鳳撲進懷裏,表情扭曲着說媽、媽,你冷靜,冷靜啊!咱們走,咱們走!對不起,榮老師!對不起……小玉,對不起……
音樂還在繼續,好多人已經注意到這邊的大動靜,紛紛轉臉看熱鬧。
楊素鳳還在掙紮,何諾舟眼已飙淚,抱着她小聲說媽我在這呢,我哪也不去,誰也不找,咱先回家,回家再說!
楊素鳳歇斯底裏說她配不上你,你糊塗啊!葛金秋那個缺心眼兒的還說雞窩飛出金鳳凰,我看雞窩不假,鳳凰就拉倒吧,到頭來還是雞……
她的話音漸行漸遠,她被何諾舟抱着拖出去,一只亮閃閃的鞋子甩到餐盤上,被會務人員拎起,追了出去……
楊之玉愣在那,如果說前面的話和那一巴掌來得太快反應不及,那後面“鳳凰和雞”這一句她算是聽懂了。
戚美熹趕過來,扶住榮善衡雙臂,擔心瞧着他的臉,擡手要去摸,問善衡疼不疼啊?
榮善衡敏銳一躲,避開了她的手,說不礙事,不疼。又四處看看騷動的人群。
戚美熹也意識到風險,必須馬上控場,遠處齊震走過來,朝她點頭,她心裏稍安,處理突發事件,齊震最有經驗,也最能穩住局面。
此時此刻,楊之玉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呆呆被榮善衡牽走,呆呆看着戚美熹往楊素鳳的方向追去,呆呆瞅見齊震已經穿過人群,走向對面講臺……
眼淚突然奔潰決堤,委屈、羞辱、憤慨、憎恨,說不清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楊之玉渾身發抖。她哆嗦着嘴唇,罵也罵不出來,雙腿發軟,時間和空間形成巨大漩渦,将她吞噬、湮滅。
就在她走着走着快要跌下去之際,榮善衡穩穩撐住了她。
楊之玉驟然擡頭,他們已經走出會場,是個無人角落。
可一見是榮善衡的臉,她再也繃不住了,大哭起來,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臂膀,看着他心疼的眼睛,嚎啕:她不能罵我媽!她不能罵我媽啊……
榮善衡拍着她,緊抿着唇,心裏難過極了。
會場開始議論,一時間摸不清到底發生什麽事。那位網紅作家剛好拍了照,正想着發朋友圈,文案是“現實總比小說精彩”,卻被齊震手急眼快奪過去删了。作家和齊震有私交,氣憤說齊震你有病吧!小心不和你們續簽了。齊震坦蕩一笑,說別說氣話。
齊震兩步走上臺,拿過話筒,鄭重道:“各位作者,各位同仁,剛才是一場小誤會,希望不要影響大家參會心情,具體事宜我們會妥善解決,請大家勿要發布任何不實信息,再次謝謝大家!下面時間我和大家聊聊下半年的選題計劃,希望和各位優秀的作者繼續合作,多出好書!”他一邊說一邊示意樂隊奏樂。
會場活動繼續。黎潇抱懷看着門口方向,嘴角噙笑,翻出手機想把剛才好不容易要到的何諾舟的微信删了,按住“删除聯系人”的時候,突然改了想法,把微信退了,手機收了,大大方方找了個眼熟的作者,接着跳。
此時,楊之玉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讓楊素鳳給媽媽道歉!
她看見樓道盡頭,楊素鳳坐在地上,緊閉雙眼,身子靠在戚美熹的懷裏,戚美熹也坐在地上,安撫着她後背,何諾舟則單膝跪在一側,低頭看着昏迷的楊素鳳,眼淚止不住地流,拿着保溫杯的手也一直抖。
只聽戚美熹責備說:“藥都吃了,一會就好了,你哭什麽。”
何諾舟這才把淚一抹,放下保溫杯,雙手在臉上來回搓,把臉搓得通紅,擡眼看見站在對面的楊之玉,嘴角顫了顫,要站起身來。
楊素鳳突然緊緊扯住他,說兒子別走!他複又蹲下,視線沒離開過楊之玉,這麽近的距離,他終究是過不去了。他狠狠扇自己嘴巴,連續扇了三下,又哭了。
楊之玉遠遠看着他,自己也在哭,哭得沒有聲音,卻能感覺整個胸口都在抽搐。
戚美熹說楊素鳳患的是躁郁症,好多年了。後來工作人員來了,三兩人擡了擔架,說救護車一會就到……楊之玉在一片混沌中被人拉出去,下了電梯,到了地庫,上了車。
她坐在副駕,一言不發抱着包,眼睛直愣愣盯着空調排風口,回想剛才的情景。回想也都是碎的片段,鋒利的指甲、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恨得發紅的眼、白色亞麻裙子,還有扇自己巴掌的何諾舟。
榮善衡已經系好安全帶,又彎身給她系好,說我們走吧。
楊之玉木然看他,這才意識到他被打了,眼神關切問,你的臉沒事兒吧?
他垂了眼睫,沒回,開始發動車子。
“讓我看看。”楊之玉扶住他胳膊,傾身去瞧他左臉。
他這才微轉過頭,給她瞧,目光投進她的眼睛裏。
楊之玉看着那腫得鮮明的臉頰,掌印模糊不清,半張臉都泛紅了,肯定疼死了。
她情不自禁擡手去摸,問:“很疼吧?”
榮善衡感受着她柔軟指腹的觸碰,眼裏快溢出淚水,說:“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