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章
11 第 11 章
黃粱其實睡得不沉,他的潛意識始終在提醒他這不是在自己家,也記得第二天需要早起,所以他心底始終繃着一根弦,迷迷糊糊的眯了一陣就猛然一下驚醒過來。
時間其實還早,窗外天色也才朦朦發亮。但身邊位置已經空了,張萬山去了哪裏?
穿好衣服坐起來,黃粱輕輕把門推開一線。
黎明的張宅幽暗寧靜,只有樓下廚房裏傳來隐隐動靜。
他放輕腳步來到廚房門口,像在意料之外,又仿佛是在意料之中,站在竈前準備早飯的果然并非張家廚娘而是張萬山,他背對着門,手執長勺在鍋中輕輕攪動,空氣裏便飄蕩出一陣淡淡的百合粥香。
黃粱發現,只要張萬山願意,他真的可以做到無微不至、十分有心,可問題就是,這個人,會願意多久呢?
在很久以前,他也認識過這麽一位:此人待每一任伴侶都如珠似寶,對每一段感情都投入認真。只可惜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的感情生活是幾百萬字的鴻篇巨著,伴侶們自認刻骨銘心,然而充其量只在他的情史中各自占據短短一章。
黃粱有時候會自大的認為自己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瑰寶,但有時也會對自己沒有信心,産生自我懷疑。就家世、人品、相貌等等已知條件來看,張萬山絕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好對象,就算他喜歡的是男人選擇範圍相對變窄,應該也很容易能找到合适的伴侶。可為什麽他就一直單着,單到了現在呢?他是不是也同那人一樣,只是“享受戀愛與人生的過程”,而對方一旦産生與他安定下來的念頭,他就會禮貌地說分手……
張萬山轉過身時看見的就是黃粱這麽一副不知在想什麽的呆滞神情,老實說他悄沒聲息地站在門口,乍一看過去還怪吓人的,然而張萬山也只是意外了那麽一下就很快回過神來,失笑說:“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不多睡一會兒?”說着過來試下他額頭:“不舒服?”
“沒有。”黃粱神情淡淡地扒下他的手。“……肚子餓了。”
本來只是随口找的一個理由,但話一出口,還真有了幾分饑腸辘辘的感覺。床上運動果然是個消耗極大的活動,當然,也可能是張萬山煮的粥聞着太誘人。
張萬山釋然。
“馬上就可以吃了,你先坐一會兒,我再拌兩個涼菜。”
黃粱應了,到桌邊坐下,支着兩腮看他。
初夏的早上還略帶着幾分涼意,張宅又在城郊,氣溫比市區更要低着好幾度,是以張萬山穿着一件薄絨毛衣配長褲,然而這麽普通的樣式和搭配也襯得他肩寬腿長,背影猶如一個倒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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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好也還罷了,放調料的手勢也十分熟稔,一看就是做習慣了的,味道想必也不會太差。在外頭叱咤風雲的男人回來就為自己洗手作羹湯……在很久以前黃粱也曾經這樣幻想過,當然,當時他幻想的對象不是張萬山。
張萬山端着菜轉過身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黃粱坐在椅子上,靜靜捧着臉,這稚氣的動作令得他看上去像是一下子小了好幾歲,象個安靜的、乖乖等着被牽回家投喂的小孩子。
張萬山頓了一下。
“……黃粱?”
“嗯?哦,能吃啦?”黃粱放下手肘,眼中的迷霧迅速散去。張萬山視線在他笑臉上停伫了片刻,他不知道黃粱是想起了什麽想起了誰,但剛才那種仿佛被孤零零丢棄在街頭的樣子,他不想再見到第二次。
“嗯。能吃了。”他順着他的話溫和地接下去。“試試?”
“好。”
粥無疑是美味,涼菜也清淡爽口。晨光中兩個人并不作過多交流,只安靜地吃着,莫名地就有了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張家各處亦漸漸有了人聲。廚娘揉着眼睛來上工時發現張先生與客人已吃完了早飯,驚訝之餘有些不安。
張萬山溫和地說:“你沒遲到,是我們早起了。”說着看看時間,“太爺爺也差不多該起了,我去瞧瞧。”
黃粱點點頭,回房洗漱,回的卻是張家為他準備的客房。
扯開被子在床上打了個滾兒,又在枕頭上壓出個凹形做出有人睡過的假相,末了才進浴室去洗漱沐浴。他雖然不大在乎自己的名聲,但卻不能不在這一點上維護張萬山——若是讓收拾房間的傭人發現客人一晚上沒回自己房間睡覺再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到張老耳朵裏,老人家具體會有什麽反應他不清楚,但想來肯定不會是驚喜、高興之類的正面情緒就是了。
弄好一切之後他才施施然下樓,張老已坐在桌前用早飯,見到他便笑着招手:“黃粱,來,再陪我吃一點兒。”
上了年紀的老人家都比較喜歡好胃口的年輕人,有人陪着自己也能多吃一點。黃梁便笑着道:“好哇。”坐過去又吃了幾個小籠湯包,陪老人說了一會兒話。
稍後張萬山便進來,說都準備好了,随時可以出發。
今日出行陣仗頗大,昨晚張萬山放了話,說願意一起去的都可以去,于是張家的工作人員紛紛加入,竟有一多半人願意湊這個興的。這麽多人再加上食材用具等等東西,足足裝了四五輛車,浩浩蕩蕩出發去也。
他們的目的地是在一處不知名的小山谷裏,一道瀑布從山崖上倒挂下來,在下方積成一個深潭,又生出一道小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張老一向中意有野趣的地方,便點頭贊好,于是大隊人馬在河岸邊的青草地上安營紮寨。
張家這些工作人員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平時哪有閑心來這種地方,子女更沒空帶他們出城踏青,難得今天能這麽出來玩一天,大家興致便都十分高昂,一時河邊歡聲笑語。
張老的護工還牢記着自己的職責,寸步不離其左右。張老揮手趕他:“你也去你也去,我就坐在這兒釣魚,萬山和黃粱也在的。”
張萬山點點頭,那護工便笑着過去了。
因之前這一老一小吵着要吃烤魚,張萬山今天便特地帶了燒烤工具。然而他火都生好了那邊卻還沒絲毫收獲,過去一看不禁笑了,原來張老堅持認為魚不上鈎都是因為魚餌不好,同黃粱嘀嘀咕咕要挖蚯蚓,偏黃粱也肯聽他的,一陣鼓搗還真挖出幾條肥美的蚯蚓來,因此這才把餌串上鈎。
“火生好了啊。”張萬山揶揄地說:“就等二位大顯身手了。”
黃粱很聽不過似的橫了他一眼,回頭慫恿張老:“敢看不起我們,讓他開開眼。”
張老哈哈大笑。“好!看太爺爺給他表演!”他話還沒說完魚鈎就忽然往下一沉,活象這魚也來湊趣兒似的,張老連忙拉住魚竿哎呀哎呀地叫起來,黃粱丢了自己這邊過去幫忙,不想張萬山也眼疾手快,兩人的手猛然握到一處,不由對視一眼,又觸電一般地分開。
“快快快!”張老好似并沒注意到這個小插曲,還在連聲大叫,張萬山連忙把魚竿一提,将那魚摔在地上。
魚只得兩三斤左右,是正适宜烤來吃的大小。不過一條肯定不夠,張萬山笑說了句“加油釣”便提到一邊去處理,刮鱗剖魚,動作十分娴熟。
黃粱眼睛不住往那邊瞟,等魚架在火上開始烤時終于忍不住,問道:“他是不是學過?怎麽這麽熟?”
張老也往那邊看了一眼,回頭笑道:“這烤魚啊,是我家鄉的一道名菜。家裏的廚師怎麽做都不是那味道,所以有一年萬山陪我回老家,特地找了個當地的廚師學了……一般人也吃不到,你今天有口福了。”
黃粱哪還忍得住,嘴裏不住分泌出口水,趕緊催促道:“來來我們趕緊釣,多釣點。”說着就真的認認真真釣起魚來。
到得中午,張萬山的烤魚果然大受歡迎。因之前怕魚不夠吃,張家廚娘還特地準備了許多冷盤小吃,又為張老備了一些軟爛好消化的食物,鋪了整張桌布,大家幕天席地,對着清風白雲,個個胃口大開,吃得肚皮滾圓。
吃完飯自由活動,打牌的打牌,閑聊的閑聊,又有拍照的、散步的……不一而足。張老向來有午睡的習慣,又坐着釣了一上午的魚,此刻便不免有些腰酸,好在張萬山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特地開了一輛房車來,張老便笑着道:“你們随便玩,我要去躺一躺了。黃粱,來,送我上去。”
黃粱應了一聲,連忙扶着老人登上房車。
這車顯然是為張老出游而特意準備的,地方寬大,設備周全,床鋪更是大而柔軟,比家裏的大床也不遑多讓。
脫了鞋上床,張老精神還好,尚有餘力擁被而坐,又含笑拍拍床沿,示意黃粱也坐下說話。
“怎麽了張老。”
張老靠在枕上,長嘆一口氣。“黃粱啊,昨晚,我夢到黎老師了。”
黃粱一聽“昨晚”就心虛了那麽一瞬,再聽完後半句,又不由一愣,然而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作一個詢問的眼神,張老微微點頭:“沒用你那個,是我自己夢見的。”
黃粱噢一聲,順着老人話頭笑問道:“那夢見黎老師什麽了?”
老人眯着眼睛回憶。
“記不太清了……好像是開學報到的那一天,又好像不是。黎老師笑眯眯的,對我說‘張有田,我們班就是你還沒到了,我來接你了。’”
黃粱心頭沒來由的咯噔一下。張老似乎也知道這不是個好夢,悠悠道:“我聽說夢見過世的人來接,多半就是自己大限也到了,看來我可能也要走啦。”
“哪裏就那麽巧。”黃粱哈哈地笑,“張老你想太多。”
張老微微笑道:“該走啦。當年的老同學都去了……當年報到我最晚,現在也是我最晚……我多活了這麽多年,多看了這麽多東西,到下面了才好跟黎老師講啊,人間現在天翻地覆,他沒來得及看的,我都幫他看了;沒來得及做的,我也幫他做了。”
黃粱只覺張老這些話句句都似不祥之兆,他素來能言善辯,但此刻竟也不知說什麽才好,不知不覺中眼眶一熱。
張老拍拍他的手,倒反過來安慰他:“沒什麽,世人都要過這一關的。想開些。”
從房車上下來,黃粱有些恍惚。他很少接觸死亡,雖然也知道生老病死不可避免,但卻從沒象今天這樣如此直觀。
張萬山向他走過來,臉上本來帶着微微笑意,但走近了忽然察覺不對,一時顧不上避嫌,直接把他手臂一握:“你眼睛怎麽紅了?”
黃粱輕輕搖下頭,答非所問地道:“你這幾天,多陪陪張老……”
張萬山一怔,往車上望去。
“我怕他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