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接下來的幾日, 羨澤都跟着這些魔修,她才發現這群魔修算得上是“人販子”。
他們帶着一列龐大的甲蟲,甲蟲後背上馱着金屬籠子, 有些籠子裏裝滿身軀是柔嫩花瓣、面容更是豔麗的花妖;有些則是內髒器官被養得龐大、漲得肚子都如透明水袋般的蛴螬精。
其中雅間獨籠的就是宣衡, 他哪裏還看得出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宮主,脖子上套着鎖鏈,那荊棘從他身上生長, 攀附在籠子的鐵柱上, 要他無法移動分毫, 面色蒼白恹恹。
中途, 這群販子還穿過了一段彌漫黑燼的谷底, 這群魔修倒是知道給自己戴上面罩,卻完全沒管宣衡。
羨澤知道黑燼的厲害, 也不敢随意穿行, 只得躍至短短山路的另一端。甲蟲車隊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走出了谷底, 但她再見到宣衡的時候, 他神智已然不清,嘴唇翕動在訴說着, 顯然陷入幻覺。
他在幻覺中偏執地想說些什麽,可之前被擊傷時貫穿他口中防止他自殺的荊棘仍然在他口中, 嘴角鮮血大團大團溢出——
他的靈力快撐不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神魂都要被魔氣侵蝕壞了。
離開谷底之後,這群魔修在道邊暫歇,其中那個蜈蚣魔修也發現他快死了,轉頭去跟同伴商議:“真不行就給他吃幾枚虿蟲丸,保持原樣不死就行,只要到了照澤脫手送賣, 爛在別人手裏也跟咱們沒關系了。”
“真活不長了?瞧着怪可惜的——”鐵刺魔修話說了一半,忽然頓住,看向他們燃起的營火。
窈窕的身影立在他們幾個剛剛紮營的地方,拿起他們剛烤熟的肉串,靠近頭紗嗅了嗅。
“誰?!是哪路的,不知道我們‘旁不肯’嗎?”
那女人笑起來,看氣息像是魔修多年的高手,卻絲毫不見得外形有何變化,或許也滿面膿瘡,只掩蓋在了頭紗之下。
她轉瞬間靠近,橫起手中那寒光涔涔的巨刀,如砍瓜切菜般狂亂地朝他們劈砍而來——
這女人!
數個魔修連忙應對,鐵刺與荊棘襲擊而去,羊角魔修蜷起身子,如厚甲護身的滾滾車輪,朝她撞去。
她猛地朝後下腰,卻像是裙擺下有條尾巴撐地一般,靈活的彈身而起,烏沉沉大刀甩出去,轉瞬間便剖開了其中一人胸膛。
受傷的鐵刺魔修哀叫尖嘯,其他魔修冷眼忽視,并不相救,但這鐵刺魔修疼得滿地打滾,亂發鐵刺,反而影響了其他人圍攻羨澤。
她根本不把這幾個人當真正的對手,短靴飄蕩,手中幻化出環繞周身的冰晶,掀起風卷,像是一個忽然學會了很多招式的強大頑童,在把每一個殺招都拿出來把玩品評一番。
簡直是把他們當練武場的稻草人了。
蜈蚣魔修爆開連串的荊棘,掀起的勁風微微撩動她的面紗,卻看她頭紗下容姿驚豔,周身察覺不到變形異化之處,仿佛魔修多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而且她招式也透露着仙門風格,難不成是仙魔兩界通行?!
前一段時間,就聽說出現了一隊這般能夠在魔域使用仙術的怪人,而且還分組起來,有的殺妖有的采礦有的做魔藥,一路向照澤進發,難不成她跟那群人是一幫的?
而且她的刀也詭異的吸取魔氣鮮血,黑血噴湧在上,卻一滴都沒有落下來,只在刀面上留下如水跡幹涸後斑斑點點的痕跡……
後頭傳來那個繳獲的千鴻宮男人被血嗆到的痛苦咳嗽,她也像是玩膩了,一步攔腰砍斷那令人頭皮發麻的蜈蚣魔修,而後游刃有餘的解決了這幾個魔修。
羨澤看了宣衡的方向一眼,發現他沒有被嗆死,便也不太着急。
她彎腰撿起剛剛所說的虿蟲丸,笑着在手中抛接那枚蠕動的蟲丸,這完全就是個蠱蟲,表面上還有線蟲蠕動。
她看着那個胸膛被她剖開的鐵刺魔修,笑道:“聽說照澤被封鎖了,輕易進不去?是發生了什麽事?”
那魔修疼得一直在哀叫打滾,直到羨澤将手中的藥丸靠近他嘴唇,他眼裏露出渴求的目光,顯然是只要吃下就暫時不會死,哪怕半個月後會爛,也能在這段時間想想辦法。
羨澤笑道:“不要再讓我問一遍。”
魔修連忙艱難道:“不知道——不知道!他們都說魔主即将渡劫成神,所以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羨澤一愣,緩緩笑起來:“渡劫?成神?”
魔主能成什麽,魔神嗎?
再說天雷都捏在她手裏,魔主要如何成神?
恐怕也是造勢罷了。
羨澤:“你見過魔主嗎?”
對面魔修的表情,就好像是羨澤抓住一個村裏的散修,就問他你見沒見過三大仙門宗主一般。
他臉上寫滿了:
我?就我?見魔主?
羨澤:“行吧,那你有見過跟我類似的人嗎?就……”
怎麽形容江連星啊,這小子毫無特點嘛。
“十七八歲,身上沒有長亂七八糟的,男的,看起來就跟凡間的小弟子差不多。”
魔修的表情更迷茫了。
誰?說誰?你到底想找誰?
不過那魔修生怕自己被她一刀了解,連忙想到什麽說什麽:“如果說像凡間的弟子——之前其他兄弟提示……咳咳、說有一小隊人馬,奇奇怪怪,像是上頭那些修仙的,但又能在這邊來去自如,看什麽都搶光殺光,還天天搭夥做一些特別奇怪的飯菜……”
這不就是之前他們在秘境中的薅草挖礦吃肉組嗎?!
難不成是掉入魔域的弟子們聚集了起來。
“他們要去哪裏?”
“呃……好像也是要去照澤。”其實魔修也不太清楚,但他真的快死了,趕緊給個答案放過他吧!
可奈何羨澤剛來到魔域,什麽也不懂,問題多的是:“這一路去照澤大概要多久?”
魔修顯然已經不大行了,喉嚨裏溢出血來:“大概三十天——”
30天。
她現在距離殺死江連星任務的倒計時,只剩下34天了。
魔修已經在拽她衣袖了:“……姐、媽、祖姥姥……我要死了……”
羨澤将那蟲丸塞入他口中,那魔修胸膛的傷口,如同被無數蠕蟲埋住一般重新生長愈合,他哀叫幾聲爬起來,一邊倒着給她鞠躬,一邊嘴裏念着:“哎看我這沒眼力勁的,都是您的,這一車花妖和一車蛴螬精值少說三四千金呢——祖姥姥您要是沒別的事那我就麻溜的滾了!”
羨澤覺出來了魔域民風的不一樣,打不過的比誰都會伏低作小,打得過就比誰都能蹬鼻子上臉,這是個實力說話的地方。
羨澤道:“我勸你別走太遠。”
荊棘魔修:“……哎?”
羨澤沒理他,往後走去,甲蟲恐懼的趴在地上不敢亂動,她一靠近,牢籠的門便打開。
羨澤把中間籠子中的宣衡拽出來幾分,那荊棘逐漸枯萎,卻有些刺仍在他舌尖,他似乎還陷入回憶中,正喃喃道:“……耿耿不寐,如有隐憂……”
羨澤:“什麽?”
她低頭湊到他耳邊。
“……到了陰間,到了地獄,咱倆也是寫在一塊的……夫妻……”
羨澤:“……”操,你要不還是死了算了。
他似乎耳朵也被之前的尖嘯震傷,絲毫沒有察覺到關押他的人已死,羨澤拽了拽他頸上鎖鏈,他面露痛苦之色,半死不活地跟着走了幾步,如同行屍走肉。
好嘛,之前沒買犬妖,就是懶得牽繩,這會兒還是免不了牽上了。
此處不宜久留,羨澤牽着他就要快步離開,宣衡踉踉跄跄跟在後頭,她果然就看到了那個沒跑遠的荊棘魔修,對他招了招手,指向那些甲蟲身上的貨物。
荊棘魔修眼睛一亮,明白羨澤是懶得要貨,連忙小跑過去要去接收這些貨物,卻不料一靠近,就發現裝着蛴螬精的籠門似乎被她有意撬開了幾分,沒有關緊。
那些蛴螬精看見他便掙紮起來,拼命擠開籠門,扇動翅膀,朝他撲過去,吮腦吸血!
荊棘魔修還沒來得及反擊便慘叫出聲。
蛴螬精饑渴的趴在其餘幾具屍體上,啃食吮吸不止。
羨澤沒有回頭。
這魔修要是活着出去,說不定會到處傳聞遇見了她這號人物。
畢竟她來魔域,等于是來到仇敵的地界,如果她的線索被發現,傳消息到魔主那邊,她就等着被實力本就在自己之上的家夥帶着大軍圍剿吧。
還是讓餓得眼睛流血的蛴螬精來打掃戰場,把這件事變成人販子看管貨物不嚴造成人禍好了。
……
宣衡踉踉跄跄走在她身後。
他們行進的速度太慢了,他身上的鐵刺傷勢還在,脖子上的鎖鏈還給他磨出好幾道血痕。
他似乎還在回憶之中,面上時而是絕望的灰暗,時而又會晃動着鎖鏈激憤的掙紮。
羨澤緊緊拽住鎖鏈,要他安靜幾分,那段引來他情緒大變的回憶似乎很快也從他腦海中掠去,他又混沌痛苦的安靜下來。
宣衡的靈力愈發虛弱,再這樣下去他恐怕真就要死在路上了。
羨澤尋了一處破屋,他像個傀儡似的,沒有拖拽便停下來,她停住他便頓住腳,她一路将他引入屋頂破爛的屋中,壓着他坐下來。
宣衡身上貫穿肩膀的鐵刺,被她用刀削斷一端,用力拔出來,身上的血都跟快流幹了似的不再噴湧,而是溫吞粘稠的向外流淌……
他悶哼一聲,似清醒了些,瞳孔震動,兩只手因靈海的痛苦微微發抖,他強壓住指尖的顫抖,似乎在思索是誰在牽着他。
她向他體內注入些許靈力,這個過程也在将侵擾的魔氣擠出去,他眉頭緊皺,意識到對面的人可能是個仙魔兩界通行的人物,他掙紮起來:“是誰?”
羨澤甚至感覺到他想要将手靠近自己的芥子囊。
是察覺到身邊只有一個人,所以就想要掙紮逃竄了嗎?
羨澤立刻奪去了他腰間芥子囊,捏了他未痊愈的肩膀一下。
他吃痛悶哼一聲,安靜下來。
身在魔域,他的傷口難以徹底恢複,肩膀處還有些滲血,羨澤也不想耗費太多靈力完全治愈他。
她捏住他下巴,想要将拇指指節頂入他口中,宣衡胸膛起伏,牙關咬緊,面露抵抗之色。
羨澤本想一直裝作陌生人,但看來如果他不知道是她的話,可能會一直這麽抗拒下去——
她冷冷道:“之前不都不反抗了嗎?現在裝什麽呢?還是說你想嘴裏一直紮滿荊棘倒刺?”
宣衡周身一僵,不可置信的将耳朵轉向她的方向,擡起手來想要握住她手臂。
羨澤往後撤了半步,躲開他的手:“髒死了,先別碰我。”
他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自己該開口說什麽。
只是嘴唇微張,那滿嘴的血又流淌下來。
羨澤握住他下巴,将指節頂進去,他垂下睫毛,張開了嘴。
他口腔內舌尖上,好幾處被木刺貫穿,看着就疼。這還堵不住他的嘴啊。
羨澤将荊棘摘出去之後,手指在他衣服上還勉強潔淨的位置擦了擦。
然後剝掉他身上那件看起來就很有辨識度的千鴻宮青衣。
他沒有掙紮,任憑她拽走腰帶衣衫,只留裏頭深色的幾件單衣,摘取腰帶的時候,她自然也觸碰到那枚摔碎後重新被黏補的玉衡,上頭還有灼燒的烏痕。
他忽然手順着腰帶摸索上來,用力握住她的手指:“……還我。”
羨澤看着他,沒說話。
她還記得之前在明心宗重逢的時候,他将這玉衡放在床頭,希望她能帶走。
現在卻說還他。
是說她拿回金核,他也要拿回玉衡,就這樣再無瓜葛嗎?
羨澤将玉衡塞進他單衣的衣領中,然後摘掉了他雕刻着鸾鳥與鴻雁的玉冠,這些看起來非富即貴的物件都要脫下來,以免引起懷疑。
他隔着衣衫,捏着玉衡,兩個人之間陷入微妙的沉默中。
羨澤因為拿回金核,也恢複了大半跟他有關的回憶,一時竟然……不知道能跟宣衡說些什麽。
她将自己那“神魔不分”的金色拉絲靈力,彙聚在雙掌之間,給他一些,宣衡像是能喘上一口氣,靈力被魔氣侵蝕的痛苦減輕大半,胸膛終于像活人般起伏。
羨澤檢查一下套在他脖頸上的鐵環,似乎是某種魔域的精鐵制成,結實且付有法術,她松口氣。
而宣衡在她搗鼓鐵環的時候,就垂下頭去,似乎在等她為他解開,卻沒想到羨澤只是反複确認夠結實之後就放下了,他回過頭,面露驚異之色。
羨澤道:“有什麽好驚訝的。栓着你,扮演抓了仙門弟子賣去照澤的人販子,反而能讓我在魔域大隐隐于市。再說了,誰知道你能幹得出什麽。”
宣衡嘴唇蒼白的抿了一下:“……我能幹得出什麽?”
羨澤翻白眼:“能做鬼也不放過我。宣衡,你不會是自己跳下來的吧。”
宣衡面上露出一絲有點自嘲和恨意的笑,聲音沙啞虛弱:“……我沒傻到覺得自殺能讓你高看一眼的地步。你從不要沒用的東西。”
羨澤:“你現在就挺沒用的。”
宣衡神色莫辨,咳嗽了兩聲:“你剛剛還說,我……能當你去往什麽地方的敲門磚。”
羨澤不置可否,但他果然是只要不死就能繼續死裝的類型,她用力拽了拽鎖鏈,他坐不住踉跄了一下。
羨澤笑起來。
等他坐直的時候,羨澤本以為他會露出受辱的惱怒,但他面上更像是一種……平靜安心?
羨澤腦子裏忽然閃出許多他們婚後相處的畫面,她反倒有些僵硬,心裏暗罵幾句,有意将長長鎖鏈另一端纏在自己手腕上,坐在破屋另一邊的石凳上,跟他隔開距離。
羨澤不理他,看着地圖,也從芥子空間中,準備拿一些肉幹零食。
只不過她打開芥子空間,第一時間就看到她的寶囊正在微微晃動。
在動?!
難不成是上次在裏頭的活物又開始動了!
羨澤看了宣衡一眼,他好似入定般要被筆直,一身深青色單衣的坐在石凳上不言不語。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寶囊,生怕裏頭有什麽東西爬出來。
寶囊不再動了,她眼睛往裏看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能側耳去聽,而後就聽到似乎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喊叫,到她耳中已聲如蚊蚋:
“我操鐘霄你看到了嗎?剛剛好大一只眼睛啊啊啊啊啊吓死我了啊啊啊啊!”
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