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那就是察塔雅湖。”
戈左騎在翼虎上, 摟着她的腰,二人在高高的山崖上,他指向遠處美麗蔚藍的湖面。那片湖很深, 再加上天下水澤連通, 她确實當年有可能為了捕獵蛟類滋養自身,通過地下水道而來到西狄。
那應該是三四十年前左右,也就是她剛離開水下洞府, 放走鐘以岫沒過多久。
羨澤跳下翼虎的後背。
高崖上的古老杏樹灑落粉白色花瓣, 樹下的淺淺水潭中映着她的發辮與身影, 扶着被風吹得歪斜的樹幹道:“當年我在西狄這裏待了多久?”
戈左也跳下翼虎, 靴子輕巧的踩在水潭邊的石頭上, 蹦了幾下,笑道:“十幾年吧。媽媽可是一點點看着我長大的, 我的好多第一次, 都只有你來見證。”
羨澤挑眉:“是嗎?你不是說當時有很多孩子叫我媽媽嗎?那些人呢?”
戈左:“都死的差不多了。”
羨澤:“……你殺的?”
戈左一腳踩進了水潭裏, 他眼底露出驚愕, 又自嘲的大笑起來,連同臉上的疤痕都跟着扭曲:“在媽媽眼裏, 我是這種人啊?不過也沒說錯,算是我殺的吧。”
羨澤眯着眼睛看他, 嘴上道:“多可惜, 本來該有多少好孩子能圍着我叫媽媽啊。”
戈左咧嘴笑起來,露出犬齒:“不會的,在我們跟您相遇沒多久,我就把每個人都揍了一頓,勒令他們不許叫你媽媽。只有我,能叫你媽媽。”
只有臉長得爽朗天真, 嫉妒心這麽強啊。
羨澤正看着遠處的烏葉卡的五彩篷布,還有金光熠熠的神廟龍首,戈左沒有再粘着她,反而立在兩臂遠的位置,靠着樹幹,難得安靜的看着她的背影。
羨澤靠在樹幹上,忽然轉過身,朝戈左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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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左抱着手臂低頭看她,目光從她鬓角發絲挪到她眉眼之中,樹蔭與疤痕共同在他曾銳意爽朗的臉上,留下斑駁,可他目光好似從未有過蒙塵劃痕的寶石。
羨澤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手指觸碰着撕裂他胸膛的疤痕。
疤痕的顏色比他膚色稍微淺淡些,但跟她白皙修長的手指相比,他就像樹幹一般粗糙。
撕裂他的疤痕微微凸起不平,她手掌用力摩挲着,戈左悶哼一聲。
她擡起眼看他:“是疼?”
戈左嘴角動了動,有些別扭卻仍然努力咧開嘴笑道:“是燙。是癢。”
羨澤垂頭,掌心也更向下,按過他腰腹的肌理,他堅實滾燙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戈左只是仰了仰頭,并沒有阻攔她的手。
羨澤:“這疤一直延伸到哪裏?不會到……”
戈左大笑起來,他手比劃了一下:“沒有,從這裏斜過去,當時把我的大腿也撕爛了。”
羨澤:“誰幹的?……不會是我吧。”
戈左碧色目光深深,他微微垂頭,尾端紮着金珠的細發辮也垂落下來,遮掩住了肩膀上的百獸圖騰的紋身:“我倒希望是媽媽幹的。”
羨澤指腹撫過疤痕,而後忽然變成了用指甲用力刮蹭過去,她笑了:“這疤痕挺配你的。”
戈左垂頭看着她,似乎因這句話,而眼中轉瞬流露出一絲痛苦,但他很快隐去眼底陰霾,眼睛誠摯的看着她:“如果沒有媽媽的金核,我就應該沿着這條疤被撕開,像是被撕扯的馬匹一樣爛在馬廄的地裏,等着死亡。”
“可媽媽心疼我,知道地上太涼,知道我身上太痛,所以給我金核讓我多活了幾十年。”
他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可我現在還有用,還能為媽媽殺人放火,等我沒用的時候,再收走我的金核,再讓我爛在地裏吧。”
野狗使出了賣可憐的招式啊。
羨澤笑了笑沒說話。
羨澤也沒有手軟,她逆練悲問仙抄,催動他的金核,從中吸取大量金色靈力——
戈左的反應遠比之前的人要強烈,他脖頸青筋鼓起,咬牙止住了痛叫,兩只粗粝的大手緊緊抓住身後的樹幹枝杈,只是将腰腹挺起來幾分。
羨澤頓了頓,但看他沒有拒絕的意思,便也沒有收手,只是輕聲道:“這既然是我的東西,我吃一吃也正常吧,讓我檢查一下這幾十年你到底上貢了多少靈力。”
戈左縱貫身軀的那道疤痕,變得發紅,甚至隐隐有些像是剛長出來的嫩肉。他疼的嘴唇哆嗦,額頭大汗淋漓,眼角像是滲出血來,甚至呼吸都像是破風箱一般,卻咧嘴笑起來:“……金核種進來幾十年,媽媽還是第一次取走靈力。”
他手指緊緊握着她的手腕:“說不上來,很不一般的滋味,抓着我的手……否則、我要怕了,我感覺我又要被人撕成兩半等死了……”
“媽媽,我不想死……”
羨澤凝視着他。
戈左面上的表情,說不上來是在撒嬌,還是真的回憶起徹骨的恐懼。
被吸取金核的時候,金核也會不穩定甚至短暫失效。
他會因為這種瀕死的感覺,而想要激烈反抗嗎?
如果他本能的求生欲特別強烈,內心一定不希望她拿走金核,恐怕早就開始設局,想方設法的阻止她。
羨澤就想确認這一點。
一旦他特別激烈兇狠的求生反抗,她就打算直接掏走他的金核,然後不再跟西狄人多廢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戈左在劇痛中絲毫沒有挪開目光,他看她擡頭回望,嘴角又咧起笑容。他總是笑得露出犬齒,看起來既有幾分爽朗純真,也隐隐有種嗜血張狂。只不過此刻他笑容有些勉強,嗓音也啞了:“媽媽還像當年那樣,不肯相信任何人。不過我确實不值得信賴、我确實是你身邊沒用的人……”
羨澤能感覺到,他的靈力如此炙熱沖撞,幾乎是主動擠進她的靈海裏來。
她一瞬間都有些站不穩的發暈,往後踉跄了一下,一雙粗糙滾燙的手握住了她的腰,他像是嗓子眼裏都有血一樣,沙啞笑道:“媽媽眼都暈了,那我或許還不是那麽沒用……”
羨澤伸手想要推他,但手只是壓在了他胸膛上,沒能用力。
戈左靠在樹幹上,真像是怕極了,手指不斷摸索着想找到她的手,仿佛孩子在痛苦與黑暗裏想要緊緊牽住,她指縫之間擠入他粗粝的指節,汗濕的掌心貼在她掌心,與她十指交握的瞬間,他發出了安心的喟嘆。
羨澤感覺到,他湧來的靈力慢慢平穩,但她靈海之中仍有被熱流燙到的知覺。
……真的每個人都不一樣啊。
羨澤半閉着眼睛,她都沒注意到自己愉悅到尾巴都從從衣裙下鑽出來,腰靠在戈左臂彎中。戈左的呼吸也漸漸不再像破風箱那般,他開始有力氣慢慢說話了。
“跟我的手比起來,媽媽的手其實也挺小的。”
“靠着我吧……我摟着,你不會倒的。我想到我的靈力都會成為媽媽的一部分,這些年我從來不敢疏忽了修行。”
他一旦有了力氣,又開始喋喋不休,痛苦卻興奮的呼吸就在她鬓邊。
“你剛剛說我一直叫媽媽的話,你會興致全無。”
“那我們真是不一樣啊。”
“因為我每次叫媽媽的時候,都會……”
……
金核帶來的靈力,不單單是恢複了她胸膛處的傷痕,也帶來了夾雜着回憶的夢境。
夢裏接續上了戈左講述的故事,她眼前也是熟悉的雪山與草地,人聲鼎沸的巴紮。
戈左和那群孩子們,帶她進入城市,為她講述各種風俗與凡間生活。
戈左總是貼着她最近的那個,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群孩子臉上會有莫名其妙的青紫色,他們也都不敢再叫她“媽媽”,而是叫她“夫人”或“大人”,只有戈左會這麽大聲的叫她。
他本來就高大漂亮,綠瞳如同碧玺,總會熱情的将各種點心羊奶捧到她面前,眨着眼睛蹲在旁邊看她吃東西:“嘿嘿,好吃吧?媽媽還想再吃一份嗎?”
她對于誰家貨攤上的亮晶晶珠寶玉石多看了兩眼,第二天就會莫名其妙出現在她的衣袖枕頭下。
羨澤也能想到來源。不過戈左應該是沒什麽錢的,這些東西估計是搶過來的。
那時候他們所在的城市中心,就是一片湖水,湖畔是一片連綿的神龛祭壇。
湖中心的小島上,則是伽薩教最重要的神廟之一。
孩子們簇擁着她走入神廟之中參觀壁畫,七嘴八舌的介紹着伽薩教是真龍多麽忠誠的信徒,只不過現在伽薩教已經沒落,被其他教派與部族圍攻——
神廟各處懸挂着黃金與鏡面的圖騰燈盞,油燭火光将四周映照的一片輝煌,雖然壁畫有些凋零,黃金也黯淡,但耳邊仿佛還能聽到舊時代的頌歌。
羨澤意識到,夷海之災前群龍的時代,她雖然從未見過,但或許可以在西狄窺見一斑。
而且她感應到神廟之下應該是某只龍的埋骨地,如果她能觸摸到龍骨,說不定能感知到那只龍的記憶——
正說着,從神廟深處的幽間中,有個修長的身影漫步而出,軟底的鞋子落在古老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長長的面紗頭巾一直垂墜到腰間,只有一雙白皙纖長的手交握在布滿刺繡的裙袍前,雌雄莫辨的輕柔聲音道:“噓,安靜些。哪怕你們是哈吉,是未來的聖使與護法,也不能随意來這裏的。”
幾個少年連忙行禮,壓低聲音道:“聖女!”“聖女大人!”
這位聖女看起來未免有些太高挑了,聖女的目光隔着面紗看向羨澤,輕聲道:“這位是?”
他們頓時縮起脖子,也不好介紹,戈左似乎跟聖女比較熟悉,走上前來道:“是新加入教派的法真納,最近一直在照顧我們,我們都叫她‘媽媽’。”
教派中認為一部分信徒可以培養出與真龍溝通的能力,法真納便是這類信徒學子的統稱。
聖女失笑:“這也是能随意叫的嗎?”
戈左央求道:“叔、聖女大人,她很想知道真龍的歷史,您快給她介紹一下吧——”
羨澤就這麽結識了聖女,她後來才知道,千年前,聖女似乎是上古時代與真龍相伴、為部族向真龍請命的橋梁,但随着真龍消失,這個傳統也有了變化。
聖女在教義中被變為了獻給真龍的祭品,甚至因為曾有聖女與真龍□□的傳說,加之西狄人的天性,聖女一職愈發變得有禁脔的意味。被選中後就被軟禁的神廟中,主持各類祭祀的典儀,此生不可離開神廟一步。
怪不得這位的裙袍下也是雙腿纖瘦,可能幾十年沒有雙腳踩在草地上了。
随着教義改變,聖女也從曾經神人一樣位置,變成了一個擺件,一個儀式花瓶。
真正的權力領袖變為了帶兵打仗、與諸多部族争搶資源的聖主和聖使們。
但随着十幾年前東海屠魔,聖主帶領的朝拜隊伍再也沒回來,伽薩教內部空虛,開始瘋狂內鬥,目前沒有一任聖主都沒有在位超過兩年。
也正因為權勢的不穩定,伽薩教遭到其他教派部族的攻擊,聖主疲于內戰外争,很多日常事務的權力,都不得不交給了這位高挑的聖女。
羨澤聽說這位聖女在伽薩教內部很受愛戴。
她也能理解。
聖女好幾次都有為年少的哈吉或聖使縫補裂開的衣衫,有在用靈力安撫前來祈禱的重病之人,也會變化出一些簡單的法術給孩子們講述故事。
特別是在真龍現身東海的傳言後,聖女不斷加碼自己身上的神性,甚至舉行一些儀式聲稱自己的喚來真龍。
當她多次去神廟看壁畫的時候,都瞧見過聖女蜷着腿坐在暗室中如山一般堆疊的軟墊之中,穿針引線做祭袍的金龍刺繡。
聖女手指撫過金線時粼粼波光,是金鱗的紋路。
羨澤仔細看了看。這金龍鱗片與身軀顯然是聖女想象的,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形狀……
而在聖女頭紗之下,弓筵月也在暗中觀察着她。
這女人是突然出現在伽薩教,除了戈左那幫孩子沒人認識她,她從不說自己的姓名,在她漫步神廟之時,沒有信徒的狂熱虔誠,面上只有懷念幻想與一絲惆悵。
弓筵月早知道她必然不是法真納。
法真納基本都是未來核心神職人員的候選人,可她根本不懂得伽薩教內部的教義與禮儀,在法真納應該做禮拜與祈禱的日子,她卻會突然出現在神廟中,安靜的仰頭看着巨幅壁畫。
不但如此,她的西狄語也不算好,似乎都是沒有學過,而是靠着聰明才智模仿其他人說話才學會的——
弓筵月也看得出來,戈左極其喜愛尊敬這位神秘女子,他好幾次跟在她身後叫媽媽,她被叫煩了轉過頭來:“我才沒有這麽大的孩子。”
戈左打小就是逞兇鬥狠又會裝可憐,他立刻可憐巴巴道:“……可我從小就沒有了媽媽,從我活到世上就孤零零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