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論功 “既分不出高低,還談什麽功績呢……
第38章 論功 “既分不出高低,還談什麽功績呢……
午後衛冶自有安排, 一用了午膳就不見了影兒,兩個少年去藤陽閣赴宴,正逢會試大考, 天下近年有意仕途的才子都聚在了北都。
封十三剛一跨入門檻,便聽見有人大談時局。
“既入了北覃, 那自然該守京師規矩!”一人說, “聖人信任衛氏, 可那衛冶專橫跋扈,胡作非為,仗着皇恩濫用私刑——別的不提, 就說那徐達,雖死不足惜, 卻也是朝廷命官,豈容他随心定罪, 肆意抄家?”
有人接話:“況且摸金案尚不明了, 那封氏餘孽就算無辜, 也是個外室所生,未得賢明之人,難道就配進太學?他憑什麽,單憑那衛冶保他不成?我竟不知這祖宗百年的規矩,這朝廷上下的律法,容得他姓衛的說改就改!”
又有一人道:“我還聽說, 抄家的銀錢好些去了撫州鷺水榭,也不知真是重修, 還是貪了……”
還是原先那人哼笑一聲:“這就是你們打外頭來的不知了,那衛老侯爺倒和兒子不同,是個好的, 就是眼迷心竅,居然瞧上了個伎子,冒天下大不為也要硬娶了做妻,這是什麽怪事?要換作身家清白的人家,就是家世差些,也斷斷教不出……嗐,說什麽有志事成,說白了,還不都得看出身好、老子疼麽?”
那人恍然大悟:“既如此,那鷺水榭想必就是他親娘——”
之後的話理所當然的不便堪入耳,陳子列當即倒吸一口冷氣,他常在外邊兒晃蕩,鹦鹉學舌倒沒少聽,可他不确定封十三能不能接受,萬一在這兒動起手來……他不敢細想下去,下意識拽住了封十三的衣袖。
封十三倒意外地沉得住氣,一張臉看不出情緒。
他掀開簾子入內,無論是長寧侯認下的少爺,還是摸金案的餘孽,這身份都足以讓這張臉被人熟識。
堂內嘈雜聲頓歇,封十三不易察覺地掃了一眼方才高談闊論的兩個書生,露出一點兒含糊的笑意:“繼續說啊,別顧忌。”
他這般說着,可有誰真敢當面兒搬弄口舌?
席間登時成了門可羅雀的僻靜地,連陳子列都暗嘆口氣,心想:“惹誰不好,非扯着侯爺過不去?”
封十三卻對眼下的情景相當體恤,也不拿正眼瞧他們,目視前方,尤為平和地說:“兼聽則明,不可全信——這話侯爺從前對我說過,我一直記在心中,沒有一刻敢忘。在座皆是飽讀詩書之仕,亦懂大是非,明功德,我一個打蠻鎮小城裏出來的小子自然不懂什麽大道理,我只知道,法度不容私情,長寧侯雖為聖人垂憐,可祖輩乃至自己,也是真真切切為國淌了血汗的英豪,功績雖不能比肩聖賢……但總不至于三言兩語的,就能一筆帶過。”
說罷,他邁上了樓,不再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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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陳子列跟着他的背影上去,眼底寫滿了諸如“不過一宿你就偷摸長出個人樣”的欽佩之意。
腳步聲愈來愈遠,竊竊私語聲逐漸四起,方才還大肆抨擊的幾人雖仍舊不服,卻也斂聲收色,不敢再高談闊論。
兩人走後,大堂的屏風隔間有人說話。
“宋二,你久不在京都,恐怕不知道他是誰。”裴安說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封十三,沒聽說過大名兒,侯爺把他藏得太好,也不是個愛玩兒的,什麽事兒都不好打聽。”
他同他哥哥裴守長得像,模樣趨同了七八分,氣質卻很不相近,瞧着很有幾分活潑的浪意,一身皮肉跟沒骨頭撐着似的,松松垮垮耷拉在桌上,挑眉望着身前的人。
坐在裴安面前的是個女子,一身洗白的陳舊棉袍,外氅上挂了兩把鴛鴦短劍,未施粉黛,面容最多擔得一聲清秀,同整個北都的鋪張奢華格格不入。可她自有一股沉澱的周身氣派,單瞧着,仿佛更像是個江湖兒女,擔得一肩清風朗月,端了無雙率性随風。
聞言,宋時行不甚在意道:“瞎打聽什麽,吃你的飯。”
裴安撐起下巴,問:“你不好奇他?”
“不好奇。”宋時行放下筷子,拍了拍手,“你吃飽了就少撚醋,侯爺疼誰都疼不着你,天家事,哪兒有人人都能從中摻一筆的份——”
她說着,刻意揚高了嗓音,帶了低俗嘲弄也掩蓋不住懶散的清貴氣:“即是凡事都看身上衣,不問功與名,怎麽也不脫褲自省,琢磨琢磨怎的就你祖上不留你點兒好!”
雖說近些年海運已開,民間風氣輕浮了不少,可也沒有女子這般口無遮攔。
裴安登時給她吓了一跳,一時連北都貴族間自恃矜貴,向來固守的男女大防都顧不上了,擡手捂住了宋時行的嘴,告饒道:“求您了姑姐姐,您這一嗓子倒是罵痛快了,宋閣老要知道,非砍了我不可!”
宋時行站起來,拍拍衣袖笑着說:“諾,他棋都要輸了,哪兒有時間理我,你還看不出麽?”
裴安不明所以地丢下一塊碎銀,匆匆跟了上去,另一頭的宋閣老卻不大好過,哪怕是忽視了一旁笑面虎似的側身奉茶的長寧侯,還得同眼前的言侯面面相觑,很不痛快。
宋閣老唉聲嘆氣,憂心忡忡:“不是我不肯票拟,也不是鐘大監肯不肯批紅的事兒,可侯爺啊——我是說您二位爺,你倆自己算算,這才幾個月?因着找不到那惑悉,無故搜查了多少官員的大院?底下人早不滿啦,人心惶惶可不是件小事兒,況且大雍三十七州,你怎知他就一定躲在北都呢! ”
衛冶:“封世常死不瞑目,托夢告訴我的。”
宋閣老:“……”
言侯沒撐住笑眯了眼,趕忙喝口茶水壓下笑意,附和道:“都查了那麽多了,再多又一個也沒什麽的,一視同仁嘛,也免得他們對彼此心生怨怼。”
宋閣老無話可說地撚了撚胡子,心說,那是不是還得謝過你讓他們同遭折騰,同心同德的恩情啊?
真夠不要臉的!
正腹诽着,宋府下人忽然來報:“戶部尚書龐定漢昨日遞了拜帖,現下正等在前院。”
宋閣老将試探的目光望向衛冶。
衛冶一聽這名字就眼皮狠狠一跳,笑不露齒地說:“看我做什麽,您老的客,您老的府上,哪兒有我招待的份。”
宋閣老的腦袋連同直腸都飛快地攪在一起轉了轉,最後只得出了一個結論——死貧道友不死貧道。
于是此人沉默片刻,欣然道:“快!趕巧此事也與龐大人有關,趕緊請進來!”
龐定漢人如其名,長相相當周正,一副稱得上是“國泰民安”的富貴面相,卻有一雙格外精明的丹鳳眼。
他進來後也不含糊,略寒暄幾句,便切入了正題:“侯爺,我為官多年,見慣了屍位素餐的,少見為民除害的,敬你是個真性情的俠義人,我也不想輕易糊弄你,可平反一事實在急不來——先不說那一攤理不清的爛賬,光是‘花僚’這一個款項,肅王遞上來的賬本與戶部的賬面簡直是兩碼事,就是往少了算,中間居然還能算出四十萬餘兩的虧空,就是理清了,平反也得要填賬。哪怕把國庫的庫房都掏幹淨了,戶部該拿不出來的,還是拿不出來,屆時憑空消失了這樣大一筆稅款,儒生大家又都在京,他們是寫了文章能作芳名,可咱們如何安穩民心吶?這根本過不了明路!”
衛冶不緊不慢:“既然摸金案未定,那平反一事當然不急,本侯提都沒提這事兒,大人着急上火什麽?”
龐定漢也不知道真心還是假意,激動地說:“我能不急麽!催啊,催催催!再過幾日那軍這營的将領就都要入京了,初春的軍饷是筆大開銷,各地駐軍也要制新衣,損耗的刀槍乃至紅帛金也上報了好幾屋子的批條要理……這一筆筆的,哪兒不要銀錢?就是多一份名目,我都恨不得将自己掰了當銀子花,何況是這樣大的陳年爛賬!”
言侯摩挲茶盞,笑笑道:“雖是陳年爛賬,可要真查清了,那豈不是更能體現聖人的仁厚大義,還有咱們底下人的有疑必查,有錯必糾了?”
龐定漢面色不變,卻安靜下來:“這話從何說起?”
宋閣老早有準備般插上一句:“說法嘛,都是人給的。雖說朝廷出了內賊,這話說出去不好聽,可到底大家同朝為官,又不是同榻而眠,哪能知道人皮底下藏着什麽心?旁人犯了錯事,總不能怨到咱們做好事兒的人頭上吧!”
龐定漢眸光一閃,不說話了。
衛冶:“我這不也是急着洗洗自己麽,聽聽外邊兒都罵我成什麽樣兒了!到時若真能沉冤昭雪,那自然也是聖人仁德,臣下忠毅,我北覃盡了分內之事,本侯奉旨埋名,在朝中部分賢德之士的幫助下,追查到了那惡貫滿盈的南蠻與內賊——”
“至于封十三嘛,就說他突逢大變,卻仍然心懷天下,哪怕是前途渺茫,也要為君分憂,可惜人微言輕,無法進宮面聖鳴冤,于是一找到證據,就馬不停蹄地上報給地方官員——也就是自江左出身,無愧于‘清正廉潔’美名的李岱朗李知州。而李知州當年身為戶部侍郎,為何突然下放去了撫州呢?自然是受了接任戶部尚書的龐大人托付,您一上任,就覺出了賬目內含玄機,當然不能置之不理,奈何證據不足,只好另外托人尋得法子——這也是為什麽撫州一有風聲,我便從北都離開,去了鼓诃……”
言侯立馬将自己撇了開,接道:“結黨營私算不上,這期間當然是承了宋閣老的人情。”
“正是。如此一來,大家都有大功,且全仰仗聖人庇護,上下一心,百姓怎麽會不感動?”衛冶掂量着手中毛團,宋府上下的貍奴多得能另立門戶,他嘴角含笑,不輕不重道,“……況且龐大人啊,好歹那李岱朗也與你同出一門,多少算半個門下客,過些日子他也要回京述職,另行谪遷了,萬一此功一立,他有出息,您面上不也有光麽?”
衛冶說罷,偏頭問:“侯爺就想抓個南蠻,要不了什麽錢,如今萬事俱備,就是不知龐尚書肯不肯點這個頭了?”
宋閣老早收了聲,只聽,也不看。
言侯老神常在地捏着毛團玩兒,萬事不入耳。
龐定漢沉默片刻,笑着拍拍他:“侯爺啊,看來言侯這些年教了你不少啊。”
衛冶也笑,拉過龐定漢微微發涼的手,告辭後,帶他慢慢往外走:“龐大人哪裏的話,人生閱歷,不都是各位先長一點一點兒傳授的麽,說起來哪個人都算是我的老師,哪能全算在荀叔頭上,白叫他沾光!”
“那太不謙虛,侯爺如今是好本事,北司都護想上折子,可是直達帝王案,都用不着瞧秉筆大監的臉色……反觀我們呢,瞧出了城東有座博坊的稅款實在邪門,想同聖人私說,也沒個門路。”龐定漢說着,早有準備地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上邊兒赫然寫着一處住址。
衛冶接過後也沒看,立刻收入了袖中,偏頭笑得更歡了。
“你看,還說自己不謙虛,怎麽說着說着還真客氣上了。”衛冶眉頭一揚,那輕薄佻達的氣質便全部顯露出來,“這鐘公公手把手教出來的周大監,都能草拟聖意了,龐大人教了我這麽些年,怎麽就教不會我?”
兩人談笑風生地走遠了,留在屋內的人就不必再留幾分矜持的表象。
宋汝義見狀,二話不說跳起來:“哎,這寒冬臘月的,就這麽見不得我清閑?”
荀止嗤笑:“你一條白池魚還嫌冷啊,年前也不知是誰白喝了我衛小子三兩好酒,拖到現在還不還,平白擾得我這把年紀了,還得替小輩讨債——哦對,我幹女兒這兩日也回京了,你這做親爹的還不知道吧?光榮哈!”
“差不多得了啊,老荀!”宋汝義一把奪過毛球,中氣十足一聲喊,“前有車後有轍,也不看看是誰造的孽!”
末了,他話一頓,又義憤填膺地喊:“還有,誰是你幹姑娘!我女兒可沒認鼠輩當爹的習慣,別瞎扯親戚啊我告訴你!”
倘若陳子列此時在這兒,想必會非常新鮮地看着兩位吵嘴起來也能氣吞山河的大人掰扯。
可離了四季如春的藤陽閣,他此時只能提心吊膽地看着雪地上單衣而跪的封十三,愁眉鎖眼的低聲求情:“先生,只是在大堂拌了幾句嘴,沒說什麽要緊的……而且,而且他也聽侯爺的,收了不少進賬呢!真沒出什麽大風頭,區區數言,想必沒人在意……”
“沒人在意?”李喧手中的戒尺狠狠抽在了封十三後腰,“我看是衛冶寵的你沒數,口舌之争都忍不下!”
封十三額角淌汗,是冷出來的虛汗。他挺直了背,強撐着悶哼一聲,心中仍惦記着衛冶今早說的那句“底氣該足”,自認該做的都做了,自覺沒什麽錯處,于是咬牙不吭聲,死不認錯。
李喧一甩戒尺,濺起的雪屑灑了封十三滿肩。
李喧恨鐵不成鋼喝罵道:“我此番氣不為你,而是為侯爺憂心!文人筆,俠客劍,衆口铄金能殺人。你既知為何衛夫人多年不入府,長寧侯為何終日流連花樓,放任污名自流,那你更要明白心病難醫,醫者尚且難自醫,何況天子?權臣一旦罵名不再,肩負盛名,那就是動靜皆錯,一旦落下把柄,就等着被剝皮抽筋,吸血抽髓!衛氏盛名之後,便是新起之秀的岳氏,衛家一旦倒下來,剩下需壓鋒芒的就是岳家。衛夫人夾在中間尚且不發一言,你倒好,好本事,只言片語就敢給他們論功行賞了!豎子張狂!”
封十三額角的汗滑落了痕跡已淡的小疤。
他已經凍得不知冷熱,也分不清膝蓋還是哪塊骨頭在痛,神色仍然自若,罔顧此言,自顧自道:“太傅,你說得不錯,這道理我懂,可你不懂侯爺。”
李喧頓了少頃,心平氣和的駁斥讓他意外地平靜下來。
“侯爺吃酒想我去接,就是要我開始露頭。”封十三嘴唇幹裂,緩緩道,“各地駐将,外放百官,近日都已陸續歸都,一池淤水眼看就要亂了,正是重新布局的好時機,他何苦再背這身濁氣。很多事你不争,我不搶,罵名倒是實在,可其餘那都是空的,什麽也不剩下。”
李喧居高臨下。
封十三分毫不讓,語氣平靜。
“如今就是再難過,也該到作出抉擇的時候了,不然這道坎,誰也過不去……既分不出高低,還談什麽功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