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貍奴 “過剛則易折
第37章 貍奴 “過剛則易折。”
不過心裏說歸說, 既然封十三問了,衛冶也不打算藏私。
衛冶站起來,一把拽住封十三的胳膊将他攬在懷中, 不容分辯地緊緊按着握住刀柄的手:“我幼時也曾在踏白營混過些日子,後來跟着姑父岳雲江赴往北疆, 做過沒什麽實權的監軍。”
他說着, 手腕看似漫不經心地一動, 那足以劈開巨木的長刀便被帶着翻轉成一個極其微妙的弧度。
那股夾雜藥香的木蘭氣息瞬間包裹上來,封十三緊了緊喉嚨,悶聲“嗯”了句。
“這段軍旅生涯裏沒人敢使喚我, 所以旁的沒學會,只看來了一點, 行軍陣前,除了一身刀槍捅不爛的甲胄, 最重要的, 便是你底下的這雙腳——而這, 也是回馬槍的精髓,下盤得穩,上盤要活。”衛冶微附身,右腿伸到了封十三雙腿之間,擠開一段距離,同時左臂環腰, 掐着手腕稍稍拉開一點兒腰側的間距。
感受到懷中那人肌肉驟然的緊繃,衛冶笑着拍拍手背, 又捏了捏:“放松,帶你舞一套看看。”
話音未落,他收斂起周身笑意, 好似瞬間攜有簌簌朔風鼓意。
不待封十三從那點兒不自在中脫身,恢複到往常的狀态,衛冶輕聲喝了聲,一腳踢起還跌靠在階上的雁翎同時,側身繞彎,以回旋之勢将其狠狠踹向了木蘭枝幹上。
雁翎未燃帛金,按理該是一塊稀松的好鐵。
可在衛冶的腳下,那青黑長刀不過匆匆擦過封十三的鼻尖,襲來一陣呼嘯的壓抑寒光,頃刻便狠狠紮進了那粗壯的枝幹裏,活活隐入大半的刀身。
一時間,封十三連呼吸凝固了。
這種時候沒有人還能顧上那種小兒女的情緒,他死死盯着那戾氣逼人的兇惡殺器,本能激發出了他血脈中深藏的好戰,凋零落下的玉色木蘭全然掩蓋不住厲風的侵襲。
封十三被包裹着的手心裏全是汗,呼吸不由分說地粗重起來。
他難掩渴望地向往着這種無可匹敵的恣意強大,在這一瞬間,封十三忘記了俗世的一切,忘記了所有嗔癡愛恨、無常紅塵,僵硬而順從的肢體被他盡數交付出去,封十三只能勉強自己記住衛冶帶着他走的一招一式。
木蘭散落滿地,在逐漸顯出日光的夜裏更加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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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冶低聲道:“留神,記住這招!”
說罷,他手肘機巧地一用力,反手将刀身由兩人腰側留出的縫隙處狠狠後刺,與此同時,衛冶略收了勁兒,一腳踹跪了封十三的膝蓋窩,自己也撒手彎腰,往一旁敏銳地脫身一跳,輕巧地落在亭前的長階青磚上。
封十三下意識地回首望去。
……只見刀尖挂着一片顫顫巍巍,卻直插入脈的玉蘭花瓣。
而滿園落下了一樹的木蘭,唯餘衛冶腳尖的陰影前,封十三半跪着的圓弧範圍內,是空空蕩蕩,恍若本該無一物的院石板路。
再沒有哪一刻,比這一瞬間更能讓一個野心勃勃的少年人心神震蕩了。
衛冶卻好像不怎麽把這當回事,不以為然地重新拔回了刀,說:“十三,你看,腳下虛浮的毛病平日看不出,對上空地唬人也不錯,可一旦被有真本事的人盯上,你便慌神,劍來容易跳避,輕飄飄的花瓣更不必說。素日裏練習尚且心思不定,真到了戰場上,生死間,飄飄忽忽的如何制敵?又怎麽可能在瀕死一線裏還能沉心凝神,使出一招回馬槍?”
封十三喘息聲未定,愧敗感快要把他殺死了,只好艱難地低下頭,不敢再看衛冶。
衛冶立馬順杆兒爬地擺起架子,好整以暇:“所以我說過,李喧也跟你說過,甚至連你任大哥都跟你說過,想要取勝,你得自己能穩,得會裝,還要裝得不動聲色,讓那幫傻子看不出來……要知道行軍打仗多數時候也就是打個氣勢,打個情急之下的奮勇。眼盯死敵,耳聽八方,手握利器,腳底生根方能進退自如,行似來去如風的松。”
“戰場上生死有命,官場上更是身不由己,至于你——心氣兒倒有,度量不夠,過剛則易折。”衛冶說,“你聽聽這話像什麽,像不像在誇這把刀?”
封十三心中一動,勉強擠出一張不動聲色的面皮,擡頭看向衛冶。
衛冶:“可人不是刀,人性尚存,也終究做不了刀,你若随它,在哪兒都輕易活不下去。”
封十三沉吟良久,忽然道:“侯爺這話,是在告誡我不要癡心妄想?”
“不。”衛冶搖搖頭,閑了吧唧地擡手勾一把他的下巴,煞有介事道,“侯爺是想告訴你,北都是個好地方,先敬羅衣後敬人,侯府就是你的根基,你底氣該足,路才能走長——又不是七老八十活不長的小老頭兒,逼自己這麽急做什麽?”
封十三沒吭聲,只耳根赤紅,微微側頭避開那作亂的手指。
其實衛冶本身過來惹這趟嫌,倒也不是抱着教人的心思,習武本就苦,尊嚴掃地也是常事,他就是單純一個人待得太久,乍想起來府中還有個人能被他管,滿腔的新鮮沒處使兒,只好跑來跟人玩兒。
兩人個都不算閑人,各有各的事要幹。沐浴更衣後,在一塊兒在院子亭裏用完了早膳,按理本該是同林鳥各飛,封十三卻好似下定了什麽決心,午後準備和陳子列首次湊一道,去赴太學同窗的約。
臨行前,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又硬着頭皮來找衛冶。
衛冶有點奇怪,挑下眉問:“怎麽了,不是說去找人玩兒麽?樓管事給你倆帶的銀子還不夠花?”
“不是……”封十三本來想說“不是玩兒”,但轉念一想,又沒什麽解釋的必要,轉而單刀直入道,“你別老給我送東西了,我一個人,用不了那麽多,也用不着那麽好。這些天進太學,有好些人聽着風聲,知道……呃,知道您心疼我,給我的東西總是好的,特地托人求我,想借我求你辦事兒。”
衛冶冷不丁地問:“給你賄賂沒?”
封十三一愣,下意識搖頭:“沒,有我也拒了……怕給你惹麻煩。”
“啧,蒙誰呢,求人辦事不塞錢,你當都跟你似的那麽死心眼兒。”衛冶不太滿意地眯了眼,對這不會拐彎的榆木直搖頭,“下回記得收了,全收下。你家侯爺都快窮得去當褲/裆了!你倒好,送上門的銀錢不要。”
封十三被這話裏溢滿的不要臉之風掃得眉眼狠狠一跳。
這私相授受……也是能擺在臺面上說的嗎?
“收下什麽回來跟我說一聲就好,其餘都叫他們眼熱去吧。”衛冶收回話頭,頗為閑适地說,“讓人羨慕不好嗎?誰都怕你,誰都心饞你,沒準兒還有哪個就指着賣女求榮的軟蛋能舔着老臉,給你送個把兒童養媳。”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那個好容易才強壓下去的夢境又浮動上來——只是這回身穿喜服的換了個人。
封十三本能羞惱地火大道:“你,你不知羞恥!”
衛冶不以為意地大笑起來,拿手一彈他的下巴:“喲,長大了?北都溫柔鄉裏走一趟,說起姑娘都曉得什麽叫不好意思了——說說呗,沒收禮,但私下都跟那群混小子學了些什麽啊?”
封十三緊抿唇線,只字不提,慢吞吞地瞪他一眼,拎着刀轉身走了。
只聽背後黑心爛肺的侯爺哈哈大笑着,樂不可支地沖自己喊:“晚點兒我約了人吃酒去,萬一回不來,你可千萬記着來給我收屍!”
滿園的玉蘭花都落了個幹淨,日頭漸漸起了晨氣,衛冶笑累了,便随意地手腕一轉,将手中的雁翎刀直插入土,斜斜地靠在亭角柱上,偷得半日閑般閉上眼假寐。
不知為何,封十三回望着這一幕,腦中突然想起一句“滿堂花醉過堂階”,而更讓他無所适從的,便是深埋心底的那些沉重而濃郁的痛苦,好像就在這雲淡風輕的晨間小歇裏,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原來所謂的愛怖憂懼歸根結底,也不過只是這點兒零散的真心。
從宋閣老那兒搶來的生辰禮是只模樣刁鑽的小貍花兒。
原來的名字矜嬌,叫“絨桃”。
可惜長寧侯府的姑娘多,喚作杏兒桃兒的實在太多。
于是衛冶二話沒說,揮手給賜了名兒,改叫“福子”。
一下兒鄉野許多的福子此時正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三色的腦袋居然還認主,一般人不搭理,但認得清哪個該讨好,正小心翼翼地靠上封十三的衣角,尖細的嗓音軟軟地叫了一聲。
封十三對貍奴這玩意兒向來沒什麽興趣,聞聲,也只是低頭看了眼。
“喝吧。”封十三右腳微使力,輕輕踢開它,沖就地滾了一圈起來的貍奴無端遷怒,小聲罵了句,“喝死你。”
福子尤為不滿地龇牙咧下嘴,甩甩尾巴,将肥嫩屁股對着這個不識好歹的人,留下一個冷酷無情的背影。
可見這世間大多小寵雖主。
這人狼心狗肺,連養的貓都知道趨利避害!
苦大仇深如封十三,此刻也不免/流露出幾分藏不住的笑意,可這點兒喜悅淡得像風,不一會兒,他便收斂起全部的活人生氣,清俊的眉眼愈發沉郁,陳子列用完早膳前來尋他,卻見封十三分外淡然地看他一眼。
接着,輕描淡寫地丢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改主意了,午後随你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