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上
迷蝶翅膀扇動的美夢 上
自對世界産生認知伊始,中原中也就斷斷續續地夢到一個人。她以不同的身份、年齡、出場方式,在他的身邊,來了又走。
一開始,她是在犯罪現場裏登場的群衆。若以劇目作比,大約是沒有人會在意的背景板,連名字也不會特意登記描述的路人甲乙丙。這群衆再無辜,阻撓了組織的肅清大計,依然是死有餘辜,于是他利用重力碾碎對方。
殺的次數多了,她輾轉成了某個基地頭目的地下情人。那種或被嗤之以鼻,或憐憫嘆息的類型。活着受折磨、囚禁,敵人頭目山窮水盡,就得跟着一同陪葬的小喽啰,不值得人格外惦記。
令人震驚的是,太宰那家夥竟環着她的屍體跳舞,深情款款地邀約逐漸冰涼的屍首一同殉情。
是他腦袋出了問題,視覺和聽力同時罷工,還是那只青花魚自殘多了,終于出了毛病?
肯定是太宰那混蛋的問題。
後來,縮小年齡,變成孩子的她,符合羊組織篩選成員的條件,被他接進庇護範圍。身為羊組織首領的他,由此得知了她的名字,世初淳。
不算太過複雜的稱謂,一筆一劃,自此刻進他的骨骼。
她的下場可想而知,要麽死在獨身一人維護他的組織成員叛變現場,要麽死在被他送去撫養的人家裏。
前者,他照樣原諒了組織成員,包容着他們,為他們加入憎惡至極的港口黑手黨,後者的危害根源是他的首領,無論他是否知情,都不會背叛他發誓畢生效忠的首領。
夢境一變再變,像是艱苦奮發的猛獸,與囚困自己的牢籠做鬥争。
某次黑吃黑行動中,他從後車廂裏撈出被歹徒綁架的女孩。她在失血的情況下,将他認成綁架她的歹徒。命懸一線,仍顫顫巍巍地向他發起進攻,就是人抖得跟只剛出生的小鹿似地,讓人忍不住想看這只幼弱的小鹿躺在地上,脖頸溢出鮮血的姿态。
當時的他,是羊組織的首領。名不副實,自認為盡力做得體貼周到。危險的預兆從起初就埋下,在悠長的歲月裏生根發芽。
他帶領羊組織救下那名女孩,互相交換了姓名。此後說不上兩小無猜,起碼是互生情意。
世初會繞過亂象叢生的危險街道,堅持不懈地與他會面。将自己置于險境之中,偏偏沒有意識到這點,是潛意識裏以為世界是要按照秩序運轉,應當保障大家的安全——和橫濱種種亂象格格不入。
他每天看到女孩的笑容,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奇異的感知。
他在對方眼裏,是值得交往信賴的對象,日久天長,那股感覺像隔着靴子撓癢。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就不自覺在對方出門前藏在街道巷陌,跟着世初淳一路到他居住的地方,再徒手翻上二樓,假裝自己是剛睡醒出來見到對方的樣子。
羊組織成員說他是個跟蹤狂、偷窺狂。
中原中也解釋自己沒有,他只是……擔心對方的安全,僅此而已。對,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麽要擔心她的安危,為什麽非要做到如此地步,不惜給自己增加麻煩。他每天喝着女生遞給自己的溫牛奶和早餐,有時天氣冷了,女孩裹着繞了三層紅圍巾,雙手戴着棉手套,看着他全部喝完。
紛紛揚揚的雪似在鐵壁石牆上綻放的山茶花,他們坐在路邊的長條椅前,她替他擦擦嘴巴,卷出圍巾的一半分出來,給他圍着。兩人的腦袋搭在一處,左右臉頰貼在一起,傳遞着隆冬裏難得的溫熱。
自此,靴子上的癢止不住地蔓延,宛如被隐翅蟲汁液侵蝕的肌膚,沒一會就大範圍擴散。
冬日暖陽,女孩的臉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渡了一層暖光。公園裏的蒲公英種子吹散開,漂浮着細小的絨毛,數不盡的光圈投射在眼角膜上,一瞬間有股不知名的暖意迂回地纏繞。
有時他忍不住湊上前,下颔一低,輕輕一碰,美夢就如夢幻泡沫一樣碎裂。現實裏并沒有名為世初淳的少女,他打聽到的那名收養人也并不在港口黑手黨就職,而是在與港口黑手黨對立的武裝偵探社。
太宰治不是他的同級,沒有叛逃,反擔任港口黑手黨首領,培養一只随時暴走的白虎。
人人以為他發了瘋,只有太宰那家夥一言不發。日久天長,中原中也不再執着。
無視本人的意願,夢境仍在繼續。
夢境裏的羊組織和現實裏一樣背叛了他,少女替他擋下一刀。
無能為力的雙手,鮮血淋漓的傷口,夢裏的他眼睜睜地看着太宰治把女孩抱走,而他暈厥再醒來,心聲與現實的他達成了一致——迫切需要扭轉一切力量,證明自己、保護他人。
他加入了港口黑手黨。
跟着經驗一起累增的,還有雙手沾染的罪孽。
本該疏遠、害怕的女生,在看到他的時候,中原中也下意識要躲。她飛奔過來的擁抱阻截住他,成功地将他準備好的托詞擊沉,包括他的抗拒和不忍。
時光荏苒,他騎單車載着女孩,女孩摟着他的腰,風徐徐地吹,他覺着接觸到的部位都有刺撓的植株生長。
後來換成摩托、跑車,世初淳卻沒有太多高興的情緒。問其原因,她伸手在胸前比劃了下,“這樣的話,就沒辦法抱住中也了。”
總是沉默,偶爾直白。看似矜持有度,實則膽大妄為。中原中也燥得耳根紅透,一把摘下喜愛的帽子,扣住少女的頭。環住對方腰的手,比他第一次殺人都抖。
女生愣了下,愉悅地回抱住他,中原中也忍不住嘆息,感覺自己像被戲耍了。
橫濱地區最不缺少的就是争鬥。幕後的操盤手以衆生為棋,甩下決定歷史方向的骰子。上位者坐在棋盤兩端對弈,單方面裁定局勢要按照他們的安排運作,直教會人世事無常,不為普通人的奮鬥左右。
要确保任務執行無誤,下屬們的生命比流逝的沙漏還迅速。沒有受到加護的人們,被裹挾在混沌無序的社會之中,順從亦或者抗争,都會推動命運抵達既定的處所。興許他們的慘死到頭來僅僅只是敘述者娛樂的環節之一。
太宰治從沒改變過,他動動手指,跟當年離間挑撥羊組織一般簡易,沒的是隸屬他的夥伴們的命。
順遂圓滿的結局,除了死去的人。
中原中也夜裏輾轉反側,實在睡不着。他半夜爬起身,通過重力調節,避過織田作之助住址居民的耳目,敲開少女的窗戶。
和弟弟妹妹一起睡覺的女生淺眠,半夜三更聽見有人敲窗。她以為是下雨了,窗沒關嚴實,遂翻起身關窗戶。她推開窗,瞧見一個人立在跟前,結結實實地受到了驚吓,好在捂住了嘴,沒叫出聲。
夜半月光如水,隔着層朦胧的白紗。世初淳見中原中也臉色不對,捧着他的臉,關切地問:“你怎麽過來了,發生了什麽?”
赭發少年疲憊地将頭埋進她肩頸,感到後背傳來的輕柔拍打。他說沒什麽,轉身要走,女生及時拽住了他。
想盡量達成別人的期望,又總是困囿無法圓滿地回應他人的期待。見中原中也由始至終保持沉默,世初淳沒有繼續詢問緣由,只說她睡前看了些鬼故事,有點後怕。問他能不能留下來陪她。
她完全不清楚這類大膽的邀請,潛在着什麽樣的禍患,另一方面代表着她完全地信任他,也或許是從未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異性看待。
是故,那天中原中也睡到世初淳的床上,和心上人的弟弟妹妹們睡在一起,還被兩個孩子輪流踢了好幾腳。不得不說,這兩小孩勁是真大,踹起人來,虎虎生風。
世初淳點開雲朵裝飾的追月壁燈,捧起一本書。她像給弟弟妹妹講童話書般,敘述着浪漫、和美的寓言故事,驅散他心裏的悲哀、焦躁。應該多夢躁動的夜晚,竟很快在少女和緩的音線和周圍充斥的淡香中沉靜睡去。
第二天,太宰治躺在沙發上,露出一頂沒梳理的蓬松卷發。他對着系着草莓圍裙,在廚房內裹壽司的學生說:“不行,這樣下去不行。世初小姐太沒有危機感了,織田作你快管管她。”
端着碗喝湯的紅發青年,放下筷子,“也是。世初你不會遲到嗎?要不別包了,先出發吧。剩下的壽司和碗筷我來洗。”
“還早着呢,不會遲到。”女生左手端着餐盤,右手掀起廚衛與飯廳之間充當阻隔的布簾。
要論危機感,她時常心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尚未來臨的險情。
人試圖反駁得失皆有定數,偏無時無刻不受困于頑抗的囚籠。不敢相信好運會在自己身上發生,感受着,卻依然禁不住反複地質問,體味到的踴躍愛意是否屬于真實。
退一萬步說,家裏除她和五個孩子之外,全員混黑,這還不夠危機?
要是在有織田作之助、太宰老師、中也、芥川龍之介在場的家,都會出現危險,那她未蔔先知,事先縱使湧生出無限的危機感,想必也無濟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