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哄
哄
夜色如墨,門外守衛的兩名保镖應當生出了困意,不會對卧室內的動靜太過敏銳,重複地确認她的安危,三次得不到确認就沖進來一探究竟。
世初淳抱着私底下偷偷薅來的窗簾、被單改造的高樓逃生繩,小心翼翼地沿着窗口,垂到樓下,中途一點一點放,生怕鬧出噪音,讓她的計劃前功盡棄。
有點像莴苣姑娘。
莴苣姑娘有個黑暗版,說的是企圖用辮子逃下高塔的莴苣姑娘,和前來拯救他的王子定好時辰,不慎被女巫發現。
到了約定好的時間,王子順着長發爬上高塔,等待他的不是被禁锢了自由的可憐蟲,而是大動肝火的女巫。他被大卸八塊,屍體抛到塔臺上,任盤旋在高空的禿鹫啃食。
善心的援助不一定能換來海闊天空,咫尺之遙的自在亦有幾率耗盡一生都跨不逾。
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做事,着實對心髒是一個大負擔。世初淳心跳得厲害,一顆腦袋瓜子嗡嗡的,恰如一百只小蜜蜂争鬧個不休。
急速上升的體溫,被寒涼的晚風一帶動,極致的冷與熱在體內交纏,背部分滲出的虛汗隔着格子針織馬甲從細小的孔洞裏穿出。
沒問題,在腦海裏演算多次,按着步驟來就能成。世初淳安慰自己。
恐高症什麽的就先放在一邊,當口兒不是瞻前顧後的節點。
世初淳把長繩一端,綁在窗口,人攀着繩子往下,打得結實的繩結牢固地捆紮成團,頑劣地割着手,還沒往下蹭幾樓就有脫手的風險。
一層樓、兩層樓……
在電視節目上反複播放的逃生消防演習,落在具體實踐上,仍舊保持着不小的差距。
在退到三樓時,世初淳直直往下墜。頂端是爬到高空的滿月,瑩白的月暈像是深水胡的倒影,由正中央蕩開輕盈的漣漪,一層推開着一層,透明而秀麗。
她在舉世的清輝照耀下,跌進一個暖烘烘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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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達成了,就迫不及待地離開我,連告別的時間都不留?”雙臂打開,穩穩接住她的男人,圓融的眸光深切而悲涼,率先湧上心頭的卻是擔憂。“受傷了怎麽辦?”
要不是他關心世初淳的境況,每隔半小時運用念能力查看她的蹤跡,她就會在今夜逃之夭夭。就算中途摔倒受罪,也會果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遠離他的庇護範圍。
寧可剝離全天候無死角的防護,也不願接受與之相應帶來的禁锢。
經由列車車廂穿梭過境般的時日,無意間流露出的親密,莫非都只是對他的蒙蔽?
行則連輿,止則接席。她的胳膊掯在他肩頭,他豗得深了,食指抓撓到他交戰烙印出的傷痕,眸中閃爍的凄迷,只是豐富到泛濫的同情?
享受美食的歡欣,賴在被窩裏的舒坦,凡此種種,她喜愛,他堆砌,難道只有他一個人歡喜?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難道不開心?所以成果一經驗收,就要離開他,就連多演一天,都不願意?
仿若是窟盧塔族生活的那段時間的鏡像,現今的酷拉皮卡規規矩矩,但年輕化的女生比桃園裏栽種的桃子都鮮靈。雖不至于放浪形骸,但跟他認識的溫柔娴靜的女子相比,委實比較活力。
沒有被刻意磋磨過,對世界的危險并不抱有足夠多的警惕。
原本不欲沾染殺孽的手,早就血債累累。在混黑的家族中作業,一舉坐到幕後老板位置,酷拉皮卡自然不是出于泥而不染的人員,而是當中鐵血手腕第一流的佼佼者。
不僅有在世初淳跟前謙和、禮讓的一面,還有更多深黑、陰暗的污穢,要人一經沾染,就會用嫌惡的目光向他,腳底打滑也要馬不停蹄爬起來,買了車票,高飛遠走。
偶爾酷拉皮卡也頹喪,想着自暴自棄,反正他們二人是由欺瞞開場,混合着性、愛、強迫,何必在酣暢淋漓的情事過後再做東遮西掩,幹脆就不要隐藏,坦坦蕩蕩,暴露無遺。譬如那夜他橫暴地崩開扣子,要她敞開,完全接納他一樣。
無奈清醒着的酷拉皮卡,看到世初淳的臉,就萬莫能做到。
人死如燈滅,等到逝世再舉辦章程,繁花似錦,亦是無用,只為了彌補在世者的空虛。
要怎樣确鑿地洞悉摯愛之人的離去,看見懷表裏嵌着的相片,忽然想起與她的回憶,言猶在耳,而不能再實現的承諾,拼接出一場去而複返的夢境。
窟盧塔族慘案後,酷拉皮卡每個夜晚都會被光怪陸離的畫面吓醒。驚恐、彷徨,逃不離,夜夜驚夢,因身旁躺着的人才能重新獲得安寧。
只要看到她,他就能醒悟自己确實是從噩夢中蘇醒,而不是從一個夢魇,延伸到另一個癡纏的夢境。
而當世初淳死亡的消息傳來,慘重的暗夢它長睡不醒。活在現世的地獄,居然會對冥茫的夢寐心生恐懼,當真可笑又粗鄙。
人是極能适應的生物,不外乎一遍遍切割纖細靈敏的神經。
從屍山血海的惡夢裏蘇醒,投入流血漂鹵的現狀,兩方處境實則并無多大的差異。直到他在夢裏見到了世初淳。
那是一片純粹的黑暗,上下左右,東西南北,無一片光源。只有坐在裏邊的她分外鮮明。霞明玉映,像夜幕晚空中永不墜落的啓明星。
下半身蓋着毛氈毯子,坐在搖椅上,周邊渡着一輪柔和的輪廓,光看着就心生惬意。
他不可能,她已經……
從困惑、迷茫,到飛速地醒悟這僅僅是一場一醒皆空的夢境,兩者間跨越的距離并不算遙遠,耗費的時間或長或短,誕生、覆滅轉變于一念,期間橫着生死兩茫茫,苦澀載作舟的思念。
與朝思暮想而不得見的故人重逢,應當是要笑的。可嘴角剛要咧起像樣的弧度,兩眼就酸澀得噙滿了切薄了泡水的檸檬片。
酷拉皮卡走到女人身旁,在對方親和的,一如既往熟稔、從容的回應下,半跪着。
他捧起她的手心,欲開口先是哽咽。最終只能默默無言,用她的手背抵住他的額頭。
呈現的現狀與模糊的深夢在腦海裏交錯,酷拉皮卡一手托着世初淳後背,一手攏着她的腘窩,壓制已久的情緒鑽了空隙,反撲上來,激烈得控制不住。
前塵往事,皆已作古,每一次回想都會剜出一道豁口。
宛如掀開一半的指甲殼,存在感十足。一半接觸到空氣,另一半還黏着血肉,卡在要斷不斷,藕斷絲連的狀态,要人前進或者後退,兩相困頓。
假如不能當斷則斷,抽刀斷水,就只得忍受綿綿不絕的長痛,到最後發展成連呼吸都帶着隐痛。
何苦在歲月的洪流裏刻舟求劍,苦苦尋覓着早就被海潮帶走的珠貝。
奈何人總喜歡自我折磨,不停地在早已覆水難收的現況下,于記憶的長河中,探讨開拓另外一條河道的可能性。
于是天崩地坼,深海下方暗流湧動,表露出本就并不沉靜的真面目。要企圖征服或者徜徉的冒險家們,領會它真正驚濤駭浪的底蘊。
卻又因為擔憂傾瀉的暴戾傷害了纖柔的女性,将幾要沖垮堤壩的黑暗暗自收束。
如果她說,她是大半夜睡不着,來散步的,這種睜眼說瞎話能夠被接受嗎?世初淳雙手上舉,呈翅膀狀,在兩肩左右攤開,為難而拘謹,窘迫到無所适從。
說謊像割手指一樣困難,女生咬着牙關,愣是沒能為一戳就破的謊言張羅。
她這頭被人當場抓包,還沒來得及表态,那廂把人抓了個正着的對象先支撐不住了。
酷拉皮卡抱着世初淳的手上舉,由肩到背,繃直成一張緊扣着的琴。雙臂肌肉膨脹,爆出塊塊分明的經絡,隔着單薄到來不及套件外衣的襯衫,向擁緊的人如實地傳達他的心緒不寧。
猛烈的情緒激切難平,連吐息都帶着鈍刀子割喉的切膚之痛。精準地穿透胸骨,一下下鑿着心口。
幸福是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就算能看到、聽到,也是透過遙遠的景物折射出一幅幅缥缈幻象。過度謹慎地對待,誠惶誠恐地體貼,只能暴露自己的笨拙。
酷拉皮卡雙肩顫動着,臉埋在世初淳胸脯前。
感知到胸襟前濡濕的水漬,世初淳懸空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別哭呀,整得像是她做錯了什麽。
酷拉皮卡變臉、生氣,她都能夠站在損失了權益的綁匪一方,理順邏輯。但一聲不吭地抱着她哭,像被大人狠心撇棄的孩子,默默無聞地吐露和吞咽下排山倒海的傷心,她就會禁不住跟着傷懷。
由于窺見了他人的淚水,因此衍生難以言喻的酸澀。
豐裕的共情性、充沛的同理心,不能使被圈養的羔羊愛上看守着自己的牧羊犬,但會在險惡的狼群來襲,目睹勇敢忠誠的狗狗被撕咬的血肉模糊後,圍着它,幫忙舔舐裸露的傷口。
尤其是在她了解完關于窟盧塔族的慘狀,和酷拉皮卡一心走向窮途末路的抱負後。
他究竟要她怎麽做,向他許下提出無法遵守的承諾?允許她會好好地待在這,不會悶聲不響地逃走?
世初淳做不到,又無法對受害者應激的傷痛忽視不理。
她躊躇了會,雙手攀住酷拉皮卡肩背。左手順着肩頭,遲慢地朝下順,右手在他斜方肌拍了拍,竭力安撫着,“對不起,是我做錯了,不傷心哈……”
聽着與兒時相去無二的欺哄,酷拉皮卡如夢方醒,猛然擡起臉。清清涼涼的淚水在素淨的月華底部,猶若秋夜未凝實成型的霜。
左耳耳墜随着擡起下颌的動作,輕輕搖擺。通透如洗的火紅眼無負它七大美色之一的美名,剔透閃亮。
世初淳一橫心,抱着酷拉皮卡的頭,在他眼睑上輕啄。
仿佛上蒼疏忽了才會賜予的,來得太過遲緩的獎賞落下,酷拉皮卡眼皮控制不住輕顫,宛若披着頭紗的新嫁娘站在禮堂裏,聽聞了神聖的宣誓,等候新郎的誓約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