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堕胎
堕胎
光景易逝,紅顏空老。
易歸遷不知自己在這黑漆漆的獄中待了多久,只是見肩頭的發又長了一寸。且獄卒近日飯菜好了許多,便估摸已将近年關。
自她被關在此,這些時日裏天牢內慘叫不絕,她雖被關的偏僻,可仍被吵的心神不寧,想來是朝堂上不肯順應新帝的舊臣被捉來折磨。
宦海浮沉,改朝換代站錯隊遭滅門的官員比比皆是。
皇權之下,焉有公平。
若非李辭年,恐怕自己也已人頭落地。
畢竟李辭淵那樣小心眼的人是容不得自己這個四弟媳的。
幾日裏她想了又想,終是下定了決心。
“來人,我要見長樂公主……”
此時李辭年方下朝來。
這三月裏藺無憂為了不招致李辭淵懷疑,先以新帝登基、後宮管理不力為由選了一批女官入宮,自然而然這份差事便由李辭年把控,而後藺無憂趁機借政事向李辭淵發難,是以李辭淵一氣之下便将李辭年提入前朝。
這些也少不了背後揣測人心的李琉風。
她曾問李琉風,若是皇帝遭難,卻仍不願招她入前朝瓜分權力呢?
畢竟天子之位,高處不勝寒,坐上那個位置便六親不認,風聲鶴唳。
李琉風道“李辭淵事事有姐姐幫襯,如今雖是做了皇帝,卻也是離不了姐姐的,并且再埋上幾個陷阱,他不敢信旁人,便只能信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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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藺無憂才一發難,李辭淵便屁颠屁颠的尋求李辭年助力,畢竟這是為了他肯委身李呈的皇姐,他再信任不過。
是以,李辭年入前朝之事無半分阻礙,順順利利以公主之身參政前朝,位列一品。
李呈亦因着李辭年手握實權而心生忌憚。嬌花惹人喜愛,帶刺也可容忍,可若是這刺太尖太利,以致于杜絕他摘花的念頭,他便要想方設法的毀掉這般的存在。
故而李辭年不得不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應對于他,做個賢惠體貼的好妻子,做個無私奉獻的好阿姐,做個清廉正直的好公主。旁人眼裏風光無限,實則只有自己心知八面來風,無時無刻不在提防明槍暗箭,時時小心,步步謹慎。唯獨在李琉風面前能得半分松懈,喘一口氣。
她們都是不甘心的人……
在汪洋的浮木上渴求風平浪靜,期盼雲開霧散。
如此這般,累的魂魄都已麻木,她心裏偷偷日夜不斷的思念天牢中的人,卻始終不敢再去面對那人的冷淡。
可今日方下朝便聽人禀告易歸遷要見她。
她喜出望外,便迫不及待的去了。
走過天牢狹窄逼仄的甬道,拐了幾道彎後來至在天牢最深處的牢房前,只見縮在黑暗裏的人,佝偻,憔悴,麻木。
心心念念的人同自己內在的魂魄一樣腐朽,李辭年覺得好笑,眉眼一彎,眼裏熱淚被擠出眼眶。她故作不在意的默默低頭擡手,極輕極快的拭去眼角那一滴淚,而後走到了牢房前。
透過鐵栅那極小的縫隙,膽怯的開口問“你尋我何事?”
裏面的人緩緩擡頭,她早已嗅到李辭年帶來的香風,只是因不知如何面對于她,故而擡眸掃了她一眼後又将頭垂落下去,她道“我有孕了。”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靂般,李辭年瞬時僵在了原地,緊而身形不穩的往後趔趄了幾步。
內裏的易歸遷仍訴說着“或許是被關在此地的緣由,胎兒長得慢,如今才顯了出來。”
李辭年深吸了口氣,手腳發涼,嗓音哽咽“你尋我便是要我為你求情留下這個孩子?你該知曉新帝登基斷然容不得這個禍害!”
……
“若是你非要強留,我也只能将他囚禁莊園,派人嚴加看管,若是哪一日皇帝覺得不安,他也活不長久。”
與李辭年的激憤不同,易歸遷只是低頭撫摸着自己的小腹,待李辭年說完才慢慢道“殿下誤會了,罪臣只想求一副堕胎藥。”
李辭年詫異的瞪着眼直直的望着她。
于情于理,分明易歸遷願意堕胎她是欣喜的,可又不禁難過,連親生骨肉尚且如此絕情狠心。心悅這樣冷淡的人——李辭年只覺得自己如同一個笑話,自顧自的迷戀,妄想,卻終其一生都無法走進其內心。
“好。”她咬咬牙,命人去取堕胎藥,自己則坐在獄中不甚幹淨的木椅上,與易歸遷隔着鐵栅相對。
初初她仍是貴氣莊重的長公主做派,氣勢迫人,讓人不敢近前。可随着光陰流逝,她累的倚靠在了污穢的木椅間。
她揉着眉心啞聲問“你為了易家,上戰場,嫁皇子,舍生忘死,累麽?”
易歸遷不答。
李辭年也覺得無趣。
再多的情意,對着一塊冰,一個木頭,無非是自讨苦吃。
她低頭擺弄着自己多日不曾打理的指甲,覺得其中一個長得不夠美,一用力,竟連帶着皮肉也扯下來了些許,鮮血冒出,她垂手任憑血珠低落在地。
而後又扶額不禁苦惱如何在軍械司安插自己的心腹。
煩亂間只聽得一道聲音喚她“殿下,手擡起有利止血。”
李辭年一時尚未從思緒中抽離,有些茫然的擡眸,正對上那雙冷淡的眼。
在她的注視下,那道視線複而垂落,冷硬端正的身姿落寞,疏離的像是辟谷的方士。
天牢宛若一座活人墓,無一扇窗,一扇門,一株草木。有的只是半死不活的人,三尺厚的牆,皮鞭,鐐铐,鮮血。
李辭年難以想象人是如何待在這種地方的。
她與易歸遷之間終歸隔了太多。權勢,綱常,志向……連話都搭不上一句的人,如何成雙成對。便如此刻隔着一道鐵栅,裏面是昏暗髒臭,外面是花花世界的入口。
“阿姐,這堕胎藥我親自為您送來了,身邊人不忠心,阿姐需好好管教才是。”
低矮黑暗的甬道裏走進一個桃紅鎏金的身影,身後跟着兩個婆子,手裏捧着衣衫被褥。
李辭年淡淡的掃了一眼,道“知曉了,你倒是有心。”
李琉風笑笑,命獄卒打開了牢門。
暗紅的金漆琺琅瓷瓶,只看着便讓人覺得心生懼意。易歸遷卻面不改色,将內裏的苦汁一飲而盡。
兩個婆子手腳麻利的将這間小牢房收拾幹淨,李琉風站在易歸遷的身邊,李辭年仍坐在外間的木椅上,三個人陷入了沉寂的等待。
期間只有獄卒匆匆放下一桶熱水,随後又逃一般的離去。
一盞茶過後,易歸遷捂着劇痛的小腹跪在了地上,疼的面色慘白,連連幹嘔,豆大的汗低落在地。
李辭年不知不覺握緊了拳,原本止血的傷口再次滴血,從拳頭縫隙中流了下來。
兩個婆子将人架到木床上,一個緊按着易歸遷的手,另一個取出銀針為她止痛催産。
易歸遷疼的青筋暴起,原本清淡的人此刻狼狽猙獰。
李琉風不忍再看,出去同李辭年站在了一處。
“阿姐心疼麽?”
李辭年猛然松開了緊握的拳,滿手的鮮血升出一股腥味,李琉風見狀掏出手帕将仍在冒血的手指包的嚴實。
“阿姐,若來日乞顏赤納南下,能與她抗衡的唯有易歸遷。”
李辭年不禁扭頭看了眼幾乎昏厥的人。
這樣的人能擋得住乞顏赤納嗎……
随即面露不屑冷聲道“李戈将軍寶刀未老。”
李琉風卻不以為然“陛下會許這位姐夫家如此勢大麽?李戈将軍乃衡國第一名将當之無愧,可他老了,很快就要被人遺忘,而日後衡國史書上千載流芳的必定是易将軍。”
是啊,李戈老了……
縱使曾經萬裏封侯,封狼居胥,如今卻也已走了十年下坡路。
可易歸遷當真行麽……
扪心自問,李辭年不敢信她。雖她戰功赫赫,卻始終不曾孤身統兵,朝廷不敢将戰事交由一個女人,是以她只能做郎将,做副将,到如今的上将軍,卻仍不曾被委以重任。
以前那些人不敢給機會,李辭年亦然。她雖為女子不平,可當世女子論武功,天生氣力便不如男子,若是勤學苦練也未必能登頂,終還是要嫁人生子,棄了一身本領。再論才學,四方書院內滿滿當當的皆是男子,女子難得名師指點賜教,才學謀略便也輸了。
李辭年苦笑,笑得李琉風都覺得她苦。
“若有生之年能與乞顏赤納交談一番,我也算死而無憾了。”
此話聽的李琉風心頭一顫。
李辭年卻只想着,或許她心底的難題只有乞顏赤納能為她解答一二,那樣的天縱奇才,短短十年統一割裂戰亂百餘年的草原,或許只有這樣的奇女子才能為她解惑。
李琉風也被這陡然一句乞顏赤納惹得出神。
眼看歸來将滿一年,她也許久不曾見過乞顏赤納,甚至有些記不起她的樣子。
衡國比之草原繁華太多,這京都內紙醉金迷,勾心鬥角,讓她迷失了自我。
她忘記了從前的懦弱膽怯,她心裏一直有一團火,想要焚毀一切,她渴望權勢,只想一步步的爬到這座城的高處,再也不用過那樣求而不得任人作弄的日子。
她再回想那樣遼闊的草原,幹淨的一望無際,遍地牛羊,夜裏有玉笛凄凄,随風入耳。
乞顏赤納……
救救我……
前路黯淡,後路斷絕。
她只能蒙眼往前走,往上爬。
乞顏赤納,你不肯救我……
那倘若将來我站的比你高時,我定要你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