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奴隸營
奴隸營
天色越發黯淡,赫魯遠去的背影濃縮成了一個黑點,門簾外剩下的一個孤零零的火盆裏燃起了火,飄起青白的煙霧。
納蘭疲憊的緩緩嘆了口氣,走回了帳內。
乞顏赤納面色潮紅,唇色發白,納蘭伸手摸她的額頭,發覺已燙的厲害。
“阿納,去歇息會兒罷,待魯紮回來我再喚你。”
她雖不曾看見乞顏赤納身上的傷,可那一盆盆血紅的水她是看見了的,納蘭眼眶裏蓄滿淚水。
“阿姐求你了,你不可為她作踐自己的身子。”
乞顏赤納輕輕搖了搖頭。
不怪納蘭落淚,但凡是個人看見此刻的乞顏赤納都會被她這副半死不活的憔悴模樣吓到,偏生她非要強撐着。
藥熬好端了上來,魯紮也正巧查清本末歸來。
青黑的藥汁苦味濃重,乞顏赤納盯了片刻,狠心一口喝下。
納蘭替她開口問問“魯紮,你可查到緣由?”
魯紮愁眉不展道“是默罕。他縱容軍士□□這些奴隸,這些奴隸不堪忍受,策劃好計劃于昨夜逃跑,被發現追回後直接拉去冰湖處斬。”
此時帳後李琉風一步步走了出來,神情憤恨陰狠。
乞顏赤納面無表情的看向她,高熱的人話音并無以往的冷厲,透着無力的沙啞“你可曾聽見?按律奴隸逃跑本就該死,并未有人冤屈了她們。”
李琉風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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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冤屈?
那冰湖的血水還在,血氣未散竟然說的出口并未冤屈。
李琉風笑得滿臉諷刺。
“你是聽不到你的士兵□□她們麽!”
她不顧尊卑手指着乞顏赤納,眼神裏滿是挑釁。
乞顏赤納動了怒氣,起身反手打在她臉上,擰眉怒視“你今日太過放肆了些,若不是本公主有心招你在身旁侍奉,你與那些奴隸都是一樣的下場,你哪裏來的底氣與本公主叫嚣。”
李琉風受不了她到此時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施恩者的模樣,忍無可忍“然,托您的福我李琉風撿回一條賤命,您的恩我受不起,我寧願一死也不願與你這般虛僞之人共處一室!你口口聲聲訴說你草原百姓的苦難,卻視我衡國子民如蝼蟻,說何願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你簡直虛僞!你卑鄙!你無恥!”
乞顏赤納不曾想到她會說出這等話來,怒極反笑,她氣的連連點頭道“好好好,戈娅,去将她關在奴隸營裏去,本公主倒要看看她能硬氣到幾時!”
李琉風聞言徑直轉身朝着奴隸營走去,戈娅冷臉跟在她後面。
話出口乞顏赤納是後悔的——她身上還帶着傷,怎受得了奴隸營的苦。
可今日李琉風着實放肆,竟然如此罵自己。
魯紮見狀連忙安撫赤納“何必與她置氣,看着便是蠢笨無知之人。”
此時乞顏赤納本就氣血虛弱,又因高熱,無力的扶額閉目養神,輕輕的揮了揮手。
納蘭了解赤納心意,瞪眼看魯紮“少說些話罷,你盡早回去歇着,今夜我留下陪阿納。”
魯紮卻是不放心“我在外守着,有事你喚我也能有個照應。”
一個兩個的都不教人省心,納蘭直接上手推他“你去歇息罷,這邊還有戈娅,你守夜未免大材小用,政務軍務皆離不開你,你還是先走罷。”
即便魯紮再不情願,卻也被納蘭生生推走,乞顏赤納不禁被二人逗笑。
待魯紮走後納蘭扶着赤納去安歇,偌大的床榻二人躺下也顯得空曠,赤納在內裏側躺着朝向納蘭。
她累的閉眼輕聲道“阿姐,我們許久不曾這般一起睡了……”
當年乞顏部那次戰亂之後,上一輩的人拼死送了他們這幾個孩子突出重圍,乞顏部落幾乎覆滅,是赤納,赫魯,納蘭,魯紮與紮渾五個人,帶着十幾個親衛,奔波千裏向外祖家借了金銀與人馬,召回舊部聚集兵将。
那時赤納與納蘭常常睡在一處。
赤納心思重,做了噩夢便會挨近納蘭,那段年月吃不飽睡不好,還要躲避仇家追殺,可最艱難的歲月沉澱出來最珍貴的情誼。
他們五人并非血親,卻勝似血親。
想起以往,不禁惆悵。
納蘭握着赤納的手,安撫她“都過去了,日後會更好的……”
念起往事,赤納難得的流露出自己的脆弱:“阿姐,我好累。”
納蘭到嘴邊的話一時竟不知如何說出口。
她猶豫再三才問道“你可是對李琉風動了情?”
話音落下後,黑暗裏是長久的沉寂。
納蘭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乞顏赤納的回答,她心知這已算回答。
乞顏赤納動情了……
納蘭勸道“她雖人美心善,可配你終究是委屈你的。”
乞顏赤納卻輕笑了聲“她這樣蠢,我才不會與她共度餘生,我只願她回衡國後能為我們日後揮兵南下有些用罷了。”
納蘭無奈“何必嘴硬,你若是對她有意何不對她好些,将她留在身邊。”
乞顏赤納答“她這一生若是不能将命握在自己手上才是悲哀,待日李琉風回到衡國我更願看到一個有權有勢,身居高位的攝政公主……”可這又談何容易“罷了,不提這些了,也不知她此刻可知錯。”
那奴隸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身上還有傷……
乞顏赤納放心不下。
李琉風看着打開的牢門不曾遲疑便踏了進去,裏面不少奴隸擡頭看她,這裏的奴隸衣衫褴褛髒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身上的惡臭百步之內臭不可聞,地上全是喂馬的幹草,連床都不曾有,鐵栅欄外是喂馬的石臼。
李琉風雖肌膚不勝以往細膩,如今混在這群蓬頭垢面的奴隸裏也是極為紮眼,僅她一人幹幹淨淨與這些人極為不合,她默默抱膝縮在一角坐下,裏面的奴隸都在打量着她,離得近的悄悄将身子往遠處挪了挪。
鴨子中落入了天鵝,那天鵝便是被驅逐的異類。
戈娅走後,無人看管的奴隸便撲過來搶奪李琉風身上完好的衣物,一股惡臭迎面而來,李琉風尚且反應不過來。
她抗拒的踢打着壓在她身上的奴隸,李琉風此刻才覺出了害怕。
身上的奴隸面目可憎,李琉風不是她的對手,可下一刻利箭破空,撲來的奴隸頭被射穿,血濺到她的臉上,李琉風吓到了。
她僵硬的轉過頭看見回來的戈娅。
不止李琉風,所有奴隸都被震懾住了,戈娅揮手讓人把李琉風身上的死人拖出去。
收起弓箭不緊不慢道“公主殿下的人你們也敢動?這便是下場!”
被警告的奴隸們聽到後離李琉風遠了些,李琉風苦笑着,眼裏有淚光浮現。
果然,若不是靠乞顏赤納,她是和這些奴隸一樣的。
但,歸根結底不還是乞顏赤納将她們擄來做的奴隸麽,對自己又何必裝好人!
戈娅不快的轉身走了出去,原本乞顏赤納吩咐她的是好好看守李琉風,莫要讓旁的奴隸欺辱她,戈娅卻覺得李琉風不吃些教訓是不知道公主對她的好的,便自作主張未曾交代就出去了,待有人欺辱她再回來給她個教訓。
早晚兩餐飯食,奴隸們都是些啃剩的骨頭與羊雜,就在喂馬的石臼裏,李琉風遠遠的看着便覺得反胃,這些人卻哄搶着這寶貴的食物。
李琉風心內怨怪乞顏赤納,都只是話說的好聽,在草原中原奴隸分明也是不被當人看待的,只配與畜牲一樣吃食。
乞顏赤納……
想起乞顏赤納她猛然記起,自己跳入冰湖時似乎看見乞顏赤納在身後追她,那自己是她救上來的?
她身上傷尚且嚴重……
真的會是她麽?
不過想起乞顏赤納擋在自己身前一人獨對狼群,她心裏也是過意不去的。
心懷愧疚,她縮了縮僵硬的身子,眼前卻出現了那張心心念念的面容。
乞顏赤納憔悴的厲害,嘴唇蒼白幹裂,氣色很不好,整個人脆弱的如同幹脆的白紙,風一吹就成了碎屑。她眼眸深沉不辨喜怒,直直的看着李琉風。
髒臭的奴隸營裏,菩薩降臨。
李琉風呆呆的擡頭看她,不懂她為何會出現在此。
乞顏赤納冷臉問“你可曾想清楚了?你不過是仗着我的忍耐假慈悲罷了,若想救這些奴隸等你坐上你衡國的龍椅再與我談。”
李琉風不敢對上她的眼神,低着頭忍着眼裏的淚,委屈的控訴。
“可你騙我……”
她低着頭,不曾看到乞顏赤納眼裏的柔光,冷漠的人正心軟的看着縮成一團的女人的頭頂,忍着想摸一摸安撫她的悸動,握緊了拳。
“我不曾騙你,願天下百姓安居樂業,願天底下不再有奴隸,你需有號令天下的本事。我若放了這些奴隸,草原人會如何看我,于衡國死去的同胞又該如何瞑目,李琉風,來日尚且路途遙遠,你我都需努力。”
她知曉乞顏赤納說的不錯,可她忘不了冰湖被染紅的水,忘不了湖底的一顆顆頭顱,忘不了衡國與草原的仇。
她将臉埋在膝間大哭。
乞顏赤納嘆了口氣,将身上的狐裘裹緊了些“若你不想被凍死,便與我回去,我教導你乃是為了讓你為我分憂,并非是我沒事找事樂意替你收拾爛攤子。”
赤納輕咳了兩聲轉身走了,李琉風擦去臉上冰冷的淚水跟了上去。
乞顏赤納心亂如麻,這一夜她也是放心不下李琉風的,奴隸營那種地方怎能養傷。
她走在前,豎耳聽着身後李琉風的動靜。
心內暗自懊悔前日為救她的失态。
解釋不清的,主人救奴隸,草原公主救衡國公主……
她找不出借口掩飾。
她心亂不知以何種态度面對李琉風。
終清了清嗓子道“你仍跟着戈娅學拳腳,不可松懈,本公主不想再見你手無縛雞之力,若是你死在草原惹得衡國要與我開戰,我定将你挫骨揚灰。”
勉強找了個由頭糊弄過去,卻同時将李琉風心底的動容與愧疚驅散——原只是為了兩國不交戰……
李琉風望着乞顏赤納在前的背影,清冷絕塵,可望而不可即。
落雪于紅塵,髒了雪也亂了紅塵。
二十幾年來,李琉風是被衡國紙醉金迷拒之門外的客人,乞顏赤納比她見過得從衡國那個金窩裏造出來的菩薩更像菩薩。
神本就冷酷無情,高居九重天,何處來的救世的菩薩,菩薩就該是乞顏赤納這般淡漠心狠才對。
乞顏赤納,我恨你。
恨你滿心算計卻衣不染塵,恨你衆星拱月卻假作慈悲,恨你偏偏要我留下,偏偏折辱我卻又給我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