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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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野初江曾經預見過很多可能性。而這些可能性中占據最多的,無疑是她與真道徹的最後一次厮殺。這厮殺将是一種她曾經難以理解的野蠻,也将是一種她必須選擇的獻祭,而無論是她還是真道徹,總有一方是落刀的祭司,另一方是獻上生命的犧牲。
曾經的師徒和父女抽出長刀,他們持刀對立,吐息對望。他們的刀各自有漫長歷史,循環上百次錘煉的玉剛形如流水,都是在幕末一度流離的名刀,京野初江手中刀銘:上總介兼重,真道徹手中刀銘:伊賀守定次。
真道徹在二十年前,被京野初江的祖父賜予雙刀,他沒有把兼重給自己的親生兒子若口,反而在京野初江二十歲成年的時候,将這把曾揮開幕末帷帳、一度遺失在京都油小路的刀給了她。
因為“初江才有承載它腥氣的資質,而若口至今無法意會活人之劍,只知殺人之刀。”
真道徹是個一閃的好手。他擅長一切形式的一擊必殺,京野初江清楚地知道那鋒刃随時會襲向自己的要害,但她熟知他的每一次出刀……就像明白自己的劈擊會抵達哪個終點。
刀劍的清音響徹整個地下空間,鋒刃的輕輕一沾迅速劃開京野初江的臉頰的手臂,血花在他們的動作裏飛舞,但她渾然不覺,只有全身心的貫注才能讓她與真道徹決出勝負。
我說過的。她心想,我能夠識破他的進攻。
最後一刀,她以刺式穿入真道徹的右肩胛,卻沒有順勢劈下他的手臂,京野初江咬着牙對抗那力量,随後左腳撐地,右腳揮向真道徹的膝蓋,她重新握緊刀柄,真道徹跌倒在地,京野初江将他釘在了地上。
視線游離往上,伊賀守定次滑向遠方,京野初江微微轉動刀柄,帶得真道徹皺了皺眉頭。
“我要一個名字,”她沙啞地說,“你驅使的那名炸.彈制作者。”
真道徹笑了起來,他咳出一點血沫,明知故問道:“我知道那家夥的惡趣味……每年往警視廳發一張倒計時傳真,你要救那個警察啊?”
京野初江沉默不語,她繼續轉動刀柄去攪動他的血肉,真道徹終于開始發出了吃痛的聲音,他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伊賀守定次,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會再握住它。
“你不問我為什麽背叛嗎?初江?”他的聲音和她一樣喑啞。
“不重要了,”她回答,她臉頰上的血漬落到真道徹的眼睑,一瞬間如同血淚,“我們只能是敵人。”
真道徹大笑起來,笑着笑着,他停下來,怒喝着:“你越來越像你的父親了!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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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炸.彈制造者的名字!”她低斥着,緊握刀柄向下使力,鋒刃沒入血肉之中。
“只要我一死,那家夥就會立刻行動,不需要等到十一月,他立刻會去炸死幾萬無辜的人,你那個勇敢的警察朋友一定會一起被炸死,來啊!初江!動手殺了我!真有這樣的決意,你早該殺了我!”
京野初江皺起了眉頭,她擡頭迅速地看了一眼,松崎已經開始組織人手收拾戰場,毫無疑問,真道徹已經徹底落敗,她現在完全可以把他帶回本宅去審問。
“初江。”但是真道徹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他的眼睛裏閃爍着暗光,如同引頸受戮者在最後一刻擁抱命運的坦然,那眼神讓京野初江不寒而栗。
他說:“你是背叛了整個京野組、背叛了整個黑.道的人,我們都是叛徒,我們都要付出代價。”
京野初江聽見了警笛聲,那聲音如同要撕裂她的心髒一樣極快地從遠處襲來,她想要抽出那把沒進真道肩胛的長刀,但他一把握住了刀身,他的眼睛像那鋒刃一樣銳利。
真道徹昂起頭顱,将頸動脈撞向了刀刃。
下意識松開刀柄去阻止他的京野初江只接到了一捧猩紅滾燙,時間凍結在她瞳仁深處,将哪裏的一道門扉徹底鎖合,她翕動唇齒,時間就又重新開始流淌。于是血液繼續噴濺,将她來不及躲避的面孔埋沒。
京野初江抽出刀柄站起身來,她幾乎以為這具身體不再屬于自己,強烈的解離感使她看不真切面前的景象,一切都在碎裂,她在這恍然的世界裏搖搖欲墜。
穿過人群,她看見從入口疾馳而來的警車正在下人。
……他慣常愛坐副駕駛,他在晚上的時候會收起墨鏡,他即使在行動的時候也不會穿戰術背心,而是在松松垮垮的領口系一條黑領帶以示最基本的尊重……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但他瞳仁深處卻總像有一叢火在燃燒。
松田陣平正在将槍上膛,有人在高喊全都不許動,但他的目光就像從一開始就能找到終點在哪似的從遠處直直地向她掃來,他凝視着她,卻沒有擡起槍口對準她,而是就這樣擡着步子向她走來。
所有的線索都迅速彙聚到一起,好讓她在電光火石間驅動疲憊的身軀去做出判斷:真道徹預感到了這結局,他報了警。他自殺了,但警方很可能以為是她殺的,單看現場幾乎已經是現行犯的程度。現在真道徹死了,炸.彈犯會立刻行動。
沒有時間讓她乖乖走進警視廳去經過一番調查洗清嫌疑。她必須現在立刻去真道徹的宅邸裏搜尋炸.彈犯的線索。
在得出這個結論的剎那,京野初江收刀轉身,向松崎打出了撤退的手勢,下一秒,那輛黑色豐田已經立刻踩下油門又急剎在她的身邊,人們不再管那些屍體與殘骸,接二連三地上車阻擋警車,好讓京野初江先行撤退。
這是明确的拒捕行為,而她無論如何都要去承擔這份後果。京野初江拉開車門坐上車去,松崎換擋踩緊油門開始後退,她看見松田陣平起步奔跑,握着那把槍翻過橫剎在他面前試圖阻擋的黑車,他着陸在地面上,與擋風玻璃後面的京野初江對視着。
“回來。”她看出了他的口型。
京野初江扭過頭去不再看他,松崎大轉方向盤掉頭,從那被炸.彈餘浪所震碎玻璃的車窗裏,她聽見他帶着怒氣與驚疑怒斥她的名字。
“京野初江!”
不重要了。她心想。她的清白與否,不再重要了。
豐田疾馳在小路之間,後座的手下遞來幹淨的帕子給京野初江,她接過來,用力而緩慢地拭去臉上的血污,她從坐上車開始只發出過一道指令:甩掉尾巴,聚集人手去真道徹的主宅。
口袋裏的鈴聲開始響動,是那部普通電話。京野初江不需要打開屏幕,就知道那會是一串只有四年前向她撥來過的號碼。她屏息四望,把那淚水風幹,然後竭力冷靜地摁下了接通鍵。
萩原研二不明白松田陣平為什麽會如此篤定京野初江會接電話。一個剛剛從現場逃離的疑似現行犯沒有理由會接警察的電話,她應該去擔心IP追蹤這樣的問題。
但是京野初江的确接通了電話,當漫長的等待音停止的時候,萩原研二正從被棄置的車裏取出那枚壞掉的行車記錄儀放進證物袋,松田陣平對着電話劈頭蓋臉地問:“為什麽要逃?”萩原研二立刻把證物袋交給同事,拉着松田往無人的角落走。
京野初江反問他:“你說呢?在這樣的情景下,我說我沒殺真道徹,有用嗎?”
“我知道你沒殺他,你下不去手殺人,”松田陣平回答得很果斷,“調查就能得出結果,但你偏要拒捕,你不想在白名單呆着了是吧?為了不做總代硬生生念了個博士拖時間,現在功虧一篑?”
“我有必須要現在立刻去解決的事情,”她生硬地回答,“真道徹死前告訴我,如果他死了,那炸.彈犯就會立刻行動去炸死幾萬人,一個積攢了四年的計劃一定會展現出非人的兇殘程度——我這麽告訴了你,你會在傳真抵達警視廳的時候,放棄去拆除那枚炸.彈嗎?”
“我不會。”
“我也不會,”她說這麽說着,把如死水般的眼睛挪向前方,“四年前的承諾,我會履行到底。”
她挂斷了電話。松田陣平看着空空的手機界面,他知道京野初江不會接起這電話第二次。
“怎麽了?”萩原研二問。
松田陣平把手機放進口袋,又從裏面摸出煙盒抽出一支來。萩原研二敏銳地察覺到了今天那火光搖曳着顫動,他越過那火光,随同松田陣平的目光一起看向真道徹的遺體。不遠處有一具已經空落的位置,在那裏,暗紅色的鮮血昭示着曾有大出血的人或遺體被拖動——京野組的人在警車抵達之前将他帶上了車。
直到這個時候,松田陣平才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推理。
“那家夥不想生活了,”他擰了擰眉毛,還是只能用殘忍的語言補充道,“不,她就是想死。”
她的聲音和行動看似冷靜而理智,她的防線看似嚴密而清晰,但是她如同裂隙遍布的冰山,靜靜地等待瞬息之間的一次崩潰。她正在她的沉默中奔向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