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電子郵件
京野初江致真道徹
真道老師,聽吉口老師的意思,你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想必父親的被刺一定驚動到了關西支部的各位,我相信你是在安撫下衆人的情緒之後,獨自踏上返回東京的路程的。我不希望你帶上這幾年來在神戶所團結的人手,不是因為我害怕你的勢力——想必我說這話都顯得多此一舉,而是因為我需要時間。
我已見過幾位常駐東京的頭目,他們對我的認知,是一個怯懦的、脆弱的、為父親去世而悲傷的女孩,在你抵達東京與我們一同查出殺死父親的叛徒是誰之前,我希望他們對我的印象就是這樣的不足為懼,我會是一個只知悲傷與學業,其餘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想的普通學生。
如果你帶上足夠的人手,以威懾的性質出現在東京,恐怕會與我的設想有所出入。現在還不是我們亮出劍刃的時候,敵人還藏在暗處。我們需要等到他們以為自己大事已成、為能得到總代位置而洋洋得意的時候,精準地抓住他的尾巴,然後幹脆利落地斬殺。
如松崎與吉口老師所說,父親被刺時,我的确在新宿的一棟大樓前向警察傳遞信息。而我需要與您講清楚的是,這位名叫松田陣平的警察在山田組的事件上與我達成了信息互換的交易,山田組那如同鬼魅般的交通方式和藏身地點,都是由他們傳遞給我的情報。
他是個直爽且說一不二的年輕人,偶有正義在手舍我其誰的傲氣,我敬佩他身處爆/炸物處理組每天面對炸/彈的勇氣,傲氣與勇氣,缺一樣都不會讓他站在今天的位置上。我無法否認高中時期我将他父親免去牢獄之災的行動,也不會試圖去蒙騙你,吉口老師,以及松崎,我不會去試圖蒙騙你們三位,告訴你們我與他的接觸和對他的幫助毫無私心,你們從小看着我長大,無論近年來我如何成長,我都不願意去做這種無謂的蒙騙。
我是個怎麽樣的人,我是否會讓我的情緒與感情影響我的行動與思想,你們一定是很清楚的。
當時,他在大樓中所遭遇的那枚炸/彈,是山田組布下的障眼法,讓我們誤以為這就是他們的最終手段,但我們未曾料想到他們真正的目标是父親。他死于最後一枚炸/彈,我沒能趕到見他的最後一面。
還有一件憾事,我相信您明白我在寫下這段話時心中的确有難以直面您的悲恸。您的兒子,也是我兒時就熟識的玩伴,真道若口,他作為我父親的得力手下忠心耿耿,作為您的兒子也從不懈怠,他一樣死于這最後一枚炸/彈。在最後一刻,他飛身希望将我父親撲倒保護。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找到那名幕後黑手。這是我在今日向你立下的誓言,以我京野的姓氏,和你們口中常常親切稱呼的“初江”的名字。
你的學生初江
于東京目黑京野本宅
晚餐是鮟鱇魚肝和幾碟素菜做成的餐點。京野初江的食欲沒有很好,吉口秀明叮囑了仆役多做些開胃的餐食,但她動了幾筷子就沒有繼續。飯前她剛剛給真道徹發去那封郵件,此時,關于葬儀的細節在由松崎一條條彙報給她,她點頭應着,只偶爾提出疑議。
京野總代的葬儀本當鋪張隆重,其作用不在撫慰亡人,而在使人們滿意。好在他本人在前幾年就已留下如何操辦的文件,事無巨細,盡到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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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文件和遺囑一同由律師呈遞給她,他留了名下的幹淨産業,早早已經隐秘地交給京野初江,其餘産業則屬于京野組,由下一任總代運營打理,倘若京野初江繼承總代的位置,則同樣歸入她的手中。
還有一份交給她的,只願意讓她看見的遺言,則是裝在信封中,用簡樸的和紙撰寫。
京野初江決意打開它的時候,松崎已經屏退了所有人,并且自己也鞠躬靜靜離開。她跪坐在餐桌前,将餐盤推遠,靜靜望着信封上的那些紋路,最後,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她打開了它。
三十寸有餘的紙張上,只有一句話,那墨澤沁入紙張之中,帶出有力的筆畫。
“天大地大,盡可去也。”
一種震顫攀上她的脊髓,她将紙張疊好,放回信封中,又将那信封放進胸口的口袋裏。然後她站起來,像個尋路的旅人那樣茫然四望,屏風與推門隔出這間日式大廳,古老的陳設按部就班,那把從她記事起就擺在矮櫃上的長刀才上過桐油,父親從不讓仆役觸碰,都是親自調試保養,用具擺在一邊,還沒來得及讓仆人收拾。
每一處都有那位父親曾經駐足的痕跡,但定睛細看,偌大的餐廳裏,恍恍只有她一個人。
她感到眩暈與口舌幹燥,于是她推門走出房間,拒絕了所有人的跟随,只取了一把槍與一把短刀夾在後腰以便防身,然後開了本宅最不起眼的那輛本田出門。
她漫無目的地上了高架,踩緊油門繞了兩圈才甩掉那些尾巴,東京的夜風拂起來,氣壓很低,一場大雨積攢在頭頂蓄勢待發。她在等待,她在等待那場大雨的落下。
先是雨絲飄上前車窗,然後化作雨點,她降下四扇車窗,點燃一根和平夾在指間,轟隆的雨聲終于抵達,風與雨水一同湧入車內,她踩緊油門奔向國道357,直到風雨中的海浪嘶吼着沖擊她的耳膜,東京灣一望無際,遠處的車燈影影綽綽。
她沒有回東都大的意圖,于是她拐下國道将車停在小道上,然後扔掉那根被雨水打濕的煙卷,拂開濕漉漉的額發,顫抖着點燃第二根煙。
火光在黑夜中躍起,在她手中點亮一小片區域,她冰冷的嘴唇感受到火焰的溫度,她霜凍的瞳孔觸及那枚打火機上的紋路,于是她翻過手來,凝視那上面的名字。
二十分鐘後,臨近關門的波洛咖啡廳迎來了最後一名客人。降谷零看着尚有雨水在她腳下彙聚的京野初江,立刻将咖啡廳的牌子翻成了閉店,他去後廚打了一通電話,再拿出幹淨的毛巾去給她,她坐在最深處的那張桌子前,用在衣擺擦過的手翻開那本菜單。
“如果你剛剛給松田陣平打了電話,那就随便給我來一杯咖啡,”她的聲音像是不來自她的喉嚨,“如果沒有,那就給我一杯姜汁汽水。”
降谷零默不作聲地把毛巾放在了她的面前,他什麽也沒做,直到十分鐘後,一個影子冒着雨急匆匆地跑進店來,他才往兩個杯子裏裝上冰塊和姜汁汽水,然後送到了他們的面前。
松田陣平抖掉衣領上的雨水,降谷零把咖啡廳的鑰匙扔給他,又指了指門口的那柄傘,随後拿起外套離開了這裏。
門打開,又合上。黑暗中,一切都寂靜下來。
她的聲音很疲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今天我需要一個他們看不見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口袋裏的七星軟盒已經被雨水浸潤,松田陣平正在敲出裏面的煙來找出一根沒有受潮的,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意:“我倒是希望你有點別的意思。”
他煙盒裏的煙統統都已經被水浸泡,他有些啞然地盯着這包煙,直到他身邊傳來窸窣的聲音,一只手将和平的鐵盒在他面前打開。
他取出一根來,靠在座椅上的京野初江将煙叼在嘴角,揚着下颚看他的動作,兩個呼吸之後,他拿出打火機遞到了京野初江的面前并搓亮了它,随後他将頭也緩慢地靠了過去,隔着咫尺之距,他們用同一簇火苗點燃了自己的煙。
即使他目光的落點在火與煙草交接的位置,但這樣的距離也足以讓他看見京野初江額發上的水珠正欲落下,她的眼神空而疲憊,卻沒有他平常會看見的那道防線。
煙霧袅袅而起的時候,她說:“今天我什麽話也不想說,我只是想這樣坐一會兒。”
冰塊消融些許落下杯底,姜汁汽水的氣泡因此被攪動着冒上水面。
“我知道,”他回答,“我也只是突然很想喝一杯零的姜汁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