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在查出山田組藏匿地址并将這條情報交予京野初江之前,萩原研二問過松田陣平,是否要等警方出動逮捕山田組之後再把消息告訴京野。後者知道他在跟自己開些沒什麽營養的玩笑,于是脫下墨鏡走進防爆車裏,告訴他:“不,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至于刑事科的人和京野組的人誰先找到山田,那就是一場公平的比賽。”
他在摁下發送鍵的時候沒有表露出後悔,卻似乎用了一些時間去抓住失神了須臾的自己,即将踏上第二輛防爆車的萩原研二把手放進口袋裏向他打了個再見的手勢,他才像想起什麽似的對他喊了一聲:“記得穿防爆服!你這怕麻煩的家夥。”
兩顆炸/彈,分別處于同一區域的兩棟大樓,由松田陣平和萩原研二各自負責拆除。這不是什麽構造複雜的炸/彈,倒不如說,在解構它的過程中,松田陣平極快地意識到了它和京野組的那顆炸/彈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現在正該是京野組和刑事科争分奪秒去往山田茂一藏身地的時候,同樣的炸/彈卻出現在了松田陣平的面前,他在車上脫下防爆服,車已經快要行駛到萩原研二的附近。
一種古怪的惴惴不安感使他數次打開手機查看,卻久久沒有等來京野初江的聯絡。
紅燈閃爍着褪為綠色,萩原研二依然沒有發來成功拆除的信號,在司機的油門使防爆車重新啓動的時候,那則沒有被他存進通訊錄的數字在他的屏幕上閃爍了起來,而他只需要一眼就能立刻認出這串號碼。
“兩顆炸/彈,一顆是便宜貨色,和酒吧裏的一樣,另一顆不是!”松田陣平從沒聽見她的聲音顯露出這種程度的焦急過,“快從那邊撤出來,松田,倒計時停止是假象,他們做了詭計,那不是一顆能簡單拆掉的東西,快撤出來!來不及了!”
“等等……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其中一顆炸/彈只是障眼法?”信息量的過速使松田陣平驚顫,但他沒等京野初江把那句肯定說出口,他已經捂住話筒,揮手要求司機加快速度,并且請同僚撥通了打給調度的電話。
做完這一切,松田陣平才從嘈雜中重新将話筒對準自己,他問:“信息來源是什麽?”
“山田茂一的嘴,”她回答,就算是她那邊,也有猛烈的風聲正在呼嘯,她的聲音混雜在風聲中,七零八落,卻又清晰地穿透過來,“立刻撤退!松田!立刻撤退!那東西你應付不了!”
松田陣平挂斷了電話,防爆車已經在大樓下穩穩停住,他拍開門跳下車去對着電話裏的萩原研二要求他立刻撤退。
一輛邁凱倫F1帶着它由碳纖維和钛所構建出的車身疾馳而來,它的發動機嘶鳴聲響徹街道,而車主似乎也像這輛跑車誕生的初衷一樣不講規則——它幾乎就要沖破封鎖線,但卻還是制動在那之前。
駕駛座上下來的人是京野初江,數次回撥松田陣平的電話卻始終顯示占線,她的耐心也幾乎用到了盡頭,她下車時的模樣讓松田陣平想起她高中時在巷子裏用木刀擊退混混的樣子,同樣的冷冽,但不同的是她焦躁得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獸。
京野初江握着電話,試圖和封鎖現場的警察解釋什麽,她的目光向場內掃來,最後停留在松田陣平的身上,只一眼,他看見她的焦躁逐步褪去,而她的嘴也緊緊抿上,防線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放下手中始終不曾二次接通的電話,邁腳往車的方向走去。
松田陣平邁步上前喊住了她,萩原研二正在他的催促下一頭霧水地下樓,他在電話裏強調着自己已經停止了計時,剩下要做的只是把它拆除而已,但聽見電話那頭的松田陣平喊出京野初江的名字,他幾乎是立刻把所有事情聯系到了一起,并及時結束了這個話題,告訴他自己已經回到了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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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那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在他們的頭頂轟隆響起,在煙霧與随之彌散而來的塵霾中,京野初江平靜地看着松田陣平。
後者擡頭确認了爆/炸的規模和已經站在不遠處的萩原研二,對她說:“抱歉,太緊急,我去聯絡了研二,沒來得及告訴你,不是我在面對那顆炸/彈。”
“我能理解。”她這麽回複。
松田陣平隔着封鎖線摸出煙盒去遞給她一支七星,在他拿出那個打火機去點燃自己嘴邊的那支煙時,手中冷汗尚未褪去的京野初江也取出了屬于她的那枚打火機。冥王星和它的衛星軌道,松田陣平知道那後面是高二的自己親手刻上的Matsuta Jinpin。
他想和她說些什麽,但京野初江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從口袋中重新拿出手機的時候,她聽見從街尾傳來的鳴笛聲,于是擡起頭放遠目光,向那邊看去。
在這場驚魂未定的爆/炸餘波中,他們誰都沒想過命運的轉折已經抵達。神推動鐘聲與喪歌徘徊在他們頭頂的天空,而他們卻不能及時捕捉它的餘音。
松田陣平想要鑽過封鎖線走到她的身邊,但她卻握着手機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将步子從他的身邊抽離開了,他眼見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有什麽東西從她的內心深處正碎裂開來。
挂斷電話的京野初江深深吸下一口七星,她擡起頭,目光空遠深邃,猶如深淵。
“我父親死了,這一切都是障眼法,他才是真正的目标,”她的聲音扁平,如同被獻祭者在神像下忏悔時的低語,“命運找上我了。”
她擠出一個笑容來,一個刻意、張揚、痛苦的笑容。
十數輛黑色轎車從遠處整齊地疾馳而來,以劃一的甩尾圍繞在京野初江和那輛邁凱倫F1的兩側。那個名叫松崎的男人從主車的副駕上下來,對着京野初江微微鞠躬。她手指間煙蒂的煙灰積攢得太長,她垂下頭,将它碾在腳下,随後,沒有告別,不再向他投來目光,她只是要跟着松崎坐回那輛車上。
松田陣平下意識地喊出她的名字,想要完成自己躍出封鎖線的動作,但快步上前的萩原研二一把掰過了他的肩膀,用警告的目光将他停留在了這裏。
一切都已散去,仿佛她根本沒有來過。
厝火積薪者,本就會在恰當的時刻,由命運裁決以失去什麽來換取什麽。
電子郵件
吉口秀明致真道徹
于東京到神戶
我們的關系應當可以抹去一切寒暄,所以我單刀直入地告訴你,真道,請立刻返回東京,初江小姐需要你。
想必京野總代死于刺殺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關西,你也一定停下了你手頭整肅神戶幫派的工作等待一封這樣的郵件,而你返回東京的路程不會很短,所以請容許我這個常被你打趣文绉绉的家夥多向你傾訴一些內心。
初江小姐八歲開始,我司職她的文學老師,你司職她的劍道老師,京野總代所處的位置讓他對這個女兒的寵溺常常無法宣之于口,只能将自己表現得像一名冷漠的統治者,大多時候,承擔父親與母親職責的人,恰恰是我們兩個。
關于她是一名怎樣的孩子這件事情,想必我們都清楚這不是三言兩句就能囊括的,但你我似乎都對她能否成為一名合格的總代這件事情,一直以來都相當篤定。初江小姐從來都對權力抱有輕蔑的态度,而恰是這樣輕蔑的态度,才預示着她能将權力運用得足夠好。
京野總代從來不要求她學習那些大家閨秀應當學習的東西——插花、茶道、禮儀之流,反而對她的學業與劍道特別上心,這當然影響了初江的一部分成長。她在國小時還會拉着你在院邸裏滾鐵環,笑得像新開的月季一樣明媚,也會把那些名家的糕點藏在袖子裏偷偷帶回房間去吃,她思維敏捷,常能将我打趣得眉開眼笑,那會兒她是個無憂無慮、古靈精怪的孩子,而從她意識到自己需要承擔的責任開始,她就在一步步讓自己變為那個她應該成為的人。
她不将權力視之為權力,只視之為責任,而我隐隐有過擔心,這責任終将成為枷鎖。
現在我要談的,是一個名叫松田陣平的年輕人。想必你對這個名字還有些印象,初江國三就讀于東京,你帶着一群小子沖進學校,把那些不知她身份而肆意欺負她的孩子摁進溪河裏教訓,而在總代和初江自己的意願下,她到神奈川,也就是她母親的故鄉去念了高中。
但僅僅兩年,她又轉學回來了東京。她在離開前所做的那件事情,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是一通打給松崎的電話,要求他讓組裏前幾天犯下命案的小子自首,小姐很少主動提出這種要求,松崎如臨大敵,将神奈川的幾個小頭目叫來,輾轉了解了這件本該毫不起眼的小事——一次因保護費而誕生的街頭鬥毆,一名無辜的拳擊手被誤認為兇手,而那名無辜的“兇手”,就是松田陣平的父親。
兩人在理科上的競賽使得他們之間誕生了一種惺惺相惜——這當然不是小姐告訴我的,是松崎暗中調查的結果,你也知道,小姐從國一開始就不再将情緒輕易地宣之于口——當時的小姐為了幫助他而向松崎開口,并迅速地,雷厲風行地,徹底地,斬斷了與此人的關系。
這名如今已經成為爆/炸物處理組隊長的警察,在前幾天闖入我們在新宿的一家酒吧,并要求見到初江本人。松崎在事後向我提起,松田陣平是個魯莽又不失分寸的家夥,所以他願意将這魯莽稱之為勇氣。我姑且認為,能讓松崎有此等評價的,一定是個不錯的小子。
小姐依然用冷漠與推拒去面對他,但是我和松崎這種從她幼時開始陪伴左右的人——倘若你在,你也會明白她面對松田的那一份不同尋常。
青春與孩童的沖動對她來說就像一場熱病,她不斷用智慧的冷水去治愈它。我們扪心自問,她始終在讓自己去成為一名合格的京野組總代女兒,卻鮮少有人挂念她其實也是一個孩子。我們都有過熱血如沸的日子與愛的時辰,但她卻認為自己沒有擁有它們的資格。
山田茂一已死,但真正的幕後還未露出他的爪牙,兩天後将是京野組的追悼大會,屆時,兩百名頭目都會到場,而我從來都知道底下這群人的想法。
他們認為小姐的面龐過于纖弱,承受不了風浪的傾軋,聲音過于柔和,無法道出最無情的話語,态度過于躲避,無法延續總代的功業。他們認為,初江是一個被京野總代保護至今、未曾見過太大風風雨雨的學生,甚至于說,孩子。
權力避無可避,猶如尖刀一般向她沖來,我相信她能握緊它,也相信她身上所籠罩的冷冷的悲哀,來源于她知道刀尖還淌着父親的血。
總代去世,我當然最不希望的就是小姐繼位成為新一任總代。我必須自私地承認,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你,或者松崎。你們中的任何一位去成為新的總代,讓小姐繼續以一名學生的身份生活。
但她不可能放棄這名字,恰如她此時此刻,心中燃燒着要為父親報仇的火焰。倘若是這樣,那麽她就會更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