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京野初江一向認為松田陣平不是個難懂的人。
高一才入學的時候,松田陣平就憑借對機械的強悍天賦聞名他們的整個學校。在真正見到他之前,京野初江對那些傳聞不甚在意,直到在校園交流會上,沒有意識到制作者就站在不遠處的松田陣平把她新做的測繪無人機拆得七零八落,指着裏面的配件對着他那個朋友萩原一一指出不足之處,她才終于正視了傳聞。
于是她反手拆開了松田陣平的巡查無人機,當場寫出了一整套的優化方案,她沒有署名,那張被她随手扯來書寫的筆記本一頁被墊在已經分解幹淨的巡查無人機下面,她并不在乎松田陣平知不知道這出自誰的手筆,但後者卻似乎還是知道了那架測繪無人機和這頁筆記的作者,并在這之後常常将她當作隐形的對手。
物理學科的榜單,機械技術的競賽,除去這些場合,他們沒有成為對頭的場合似乎就只有拳擊臺和劍道場。每當他們狹路相逢,二者之間總是彌漫着漫不經心卻味道濃郁的硝石氣息,而他們的對抗也總是簡單而純粹——用數字和時間,一切可量化的東西去決定輸贏。
京野初江沒有和他真正對話過,他們的對決總是在心照不宣中開始和結束。雖然如此,但京野卻認為松田陣平并不難懂。他的目光常常居高臨下又飄忽漫游,那雙眼睛時常讓京野初江想起一些不算低劣但也稱不上高級的散文或者詩句:一雙清澈,卻又銳利入深的眼睛。
即使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時,松田陣平大起跳勾過萩原的肩膀喊着下課要去買沒有紅姜的炒面面包,京野初江也總是因他不經意掃來的目光而收斂聲息。因為與松田陣平的鋒芒畢露相反,京野初江更喜歡把自己隐藏在人群裏。
她認為那雙眼睛具備着看穿事物的能力,也曾隐隐有過預感,他目光的落點會深入到自己的內心看穿本質,但她從沒想過這一天來得會這麽快。
每天部活會用到的練習用竹刀此刻被她牢牢攢在手中,只需手腕的一次翻轉,她就利落地甩掉了上面的雨水與血漬。混混正躺在巷子的陰影中呻吟,而京野初江像是完成了一件普通的任務一樣擠進了狹小的屋檐下面避雨,随後從胸口抽出了煙盒。
剛剛才在街角買的一次性打火機似乎受了潮,她打了幾次也沒能把火打着,京野初江凝視着它,不遠處有zippo清脆的打開聲響起,她擡起頭,看見了松田陣平。
他倚在柱邊,雨水打落在他的左肩,他向京野初江投來一瞥,旋即點燃了手中的煙。
松田陣平沒有滅掉手裏的火,在雨聲中,京野初江靜靜地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松田陣平也踏步靠過來,火光閃過,他點燃了她嘴邊的煙,她的耳鏈與黑發拂過松田的手背,帶着柔軟和一點冰冷,松田的手微微一滞。
似乎在長久的沉默對決中,因為他們都在将對方作為對手剖析,一種隐秘的默契讓他們完成了這一系列的動作。
那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話。随着第一口煙霧被吐出,京野初江向他吐出了:“謝謝。”
“你下手還挺狠的,”松田陣平看向踉踉跄跄地爬起來想要逃離現場的混混,“這家夥也是,惹誰不好,惹一個背着劍道袋的。”
京野初江不講話,松田陣平就像察覺到她無法回答這個話題一樣,他把她的劍道袋往裏扯了扯,避開細簌落下的雨水,問她:“你練這個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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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
“比你寫題和拆零件的時間還要久?”
“對,”她毫不猶豫地,似乎又略帶消沉地肯定了,“久到可以揮動一把真正的長刀。”
自認自己對詩歌與隐喻一竅不通的松田陣平抖了抖包袋上的雨水:“你打架的樣子很像個漂亮的不良少女。”
京野初江不動聲色地掃視他,然後開口:“很諷刺,我唯一從你口中聽到過的對我的誇贊,居然是‘漂亮’。”
或許是因為她少見的牙尖嘴利,松田陣平發出了隐隐的笑聲:“我從來都認為你是可敬的對手。”
雨在變大,他們指尖的煙霧升騰融彙,最後,松田陣平熄滅煙頭離開,煙霧融化在了他踏進雨幕時的背影裏。
他沒帶傘,來得很快,去時也如風。京野初江意識到。
京野初江希望他們之間的對話能夠到此為止,但松田陣平的我行我素卻沒能讓這一切如她所願。在理科重新分班的那天,松田陣平踏進教室,向京野初江徑直走來,像是理所應當一樣坐在了她的同桌位置上,然後對另一位想坐在這裏的人揚揚眉,噙着一絲笑說:“抱歉,你還是另外再找座位吧。”
萩原研二在隐忍笑意,被松田的一句話向外趕的男孩正手足無措,不想和這種顯眼家夥扯上關系的京野初江站起身收拾書本要坐去別的位置,但松田陣平一把扯住了她的劍道袋,他一揚眉:“怎麽好像我很讨人嫌一樣?和對手坐在一起不是更方便對決嗎?”
“我覺得你有所誤會,”京野初江說,“我并不喜歡和你對決。”
松田陣平的右手還扯着她的劍道袋,但左手抖開筆記本,從裏面抽出了一張疊得整齊的紙張,紙張上有粗糙的撕扯痕跡,京野初江立刻就認出了它。
松田陣平說:“好詳細的優化方案,明明只是使用後會産生的不可避免的損耗,你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寫上了‘軸沒對齊’這種冷漠的話。”
京野初江垂着眼睛看了他一會兒,說:“那是十次以內的使用不該出現的損耗。”
“所以你承認這張東西是你寫的了?”
“我無法否認。”
他們就這樣對峙了不短的時間,京野初江甩動劍道袋示意他松手,而松田陣平也确實松開了手,但命運并沒有給她逃離的機會,預備的鈴聲恰在此時打響,人們都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京野初江環顧四周,已經在後座擺開書冊的萩原研二嘗試着給她一個和善的臺階:“大家都就座啦,陣平不會打擾你學習的,我和他都可以保證。”
京野初江抿了抿嘴,有那麽一個瞬間,松田陣平居然擔心了一下她會不會當場抽出那把竹刀抽向自己,即使她看起來總是安靜而內向,而她确實沒有這麽做,女孩的目光平靜地向黑板的方向落了一會兒,随後她放下劍道袋,坐了下來。
他是一個太過于自說自話的家夥,他會對着京野的卷子喊“怎麽這題都能錯”然後快速說起正确的解法,卻在解說到一半的時候才看着她的答案恍然:“你知道解法,你居然是計算錯誤?”
大多時候,京野初江都在用沉默回應他,當松田陣平把中獎買一送一的姜汁汽水塞進她的手裏時,她沒有說謝謝,而是告訴他:“我不想和你扯上關系,你可能意識不到你那張臉和你的性格有多引人注目。”
那瓶姜汁汽水最後還是放在了松田陣平的抽屜裏,不喜歡生姜味的萩原拒絕了松田的好意,松田只好用兩天的時間喝掉了自己難得的好運。
他就像年幼的京野初江學習劍道時無法利落砍掉的竹席,是個麻煩的難題,但京野初江認為自己可以妥善地解決。
一則與松田陣平有關的新聞在班裏掀起了不小的風波,而事件的主人公則根本沒有來上學,那份被四下傳遞的報紙上有着“謀殺罪嫌疑犯松田丈太郎”這樣的大字,京野初江粗略掃視,萩原研二想從她手裏收走那份報紙,而她卻像想起了什麽似的阻止了他。
她一字一句地看完那份報紙,到了放學的時間,她把松田陣平桌面上的作業和自己的筆記塞進同一個袋子裏,她背起了劍道袋,但是那天的她缺席了社團活動,而是轉身看向了後桌的萩原研二。
她認為自己不需要作以什麽解釋,這個機靈又善察人心的家夥就會立刻明白她的意圖。松田宅的地址被萩原寫在練習冊的一角,而她順着這個地址抵達了他家附近的公園。
他正在小公園的角落裏在獨自練拳。
看着他揮出淩厲的拳,步伐也訓練有素,鬼使神差地,京野初江從包裏取出自己改造過的遙控飛機,站在樹下扣動了搖杆。
飛機停在松田陣平的正前方,而他堪堪收住一拳沒讓自己正中這個突然出現的小玩意。在他摸不着頭腦正準備四下掃視的時候,飛機裏發出了聲音。
“白癡。”
片刻的沉寂後,怒氣沖沖的松田陣平一把抓住飛機,而樹下的京野初江忍不住牽動嘴角笑了一聲,聽見動靜,松田陣平向她快步走來,怒氣卻在靠近她的時候消散了大半。
他煩躁地撓了撓頭發,說:“京野,我第一次見你笑,居然需要我非常生氣才行?”
京野初江面色無常地把那一袋子文稿遞給了松田,并順勢從他手裏拿走了那架遙控飛機,只說:“你的課業和筆記,不客氣。”
松田陣平就在那棵樹下拆掉了那個遙控飛機,但他什麽意見都沒有給,只是認認真真地看過一遍構造之後,又完好地組裝了回去。
感到意外的京野向他投去視線,但松田卻像感知她心聲一般率先開了口:“今天我們不是對手。”
京野初江一開始沒有說話,她把遙控飛機裝回包裏,又在五月的風裏放遠視線許久,才緩慢而冷靜地問出了她的問題:“你希望你的爸爸立刻回來嗎?”
“廢話,”他毫不猶豫地吐出了這句話,“明天就是他的拳擊決賽,是他職業生涯最該閃光的時刻,而且明天還是我的生日!他本來說要把冠軍獎杯當作我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樹葉正随風聲飒飒而動,連帶着投射在她們身上的斑駁樹影也一齊晃動。
“那幫該死的警察……”他喃喃着,“我爸一定是無辜的,他不可能殺人,但是沒有人相信他。”
松田陣平是個與“後悔”二字幾乎無緣的人,他總是無比堅定地相信着自己的選擇,但偶爾地,他會後悔自己在那一天和京野初江說了這些話。
京野初江在聽完他的話之後緩慢地站了起來,她拂掉裙擺上的草屑,她的目光又冷又遠,但傳進松田陣平耳朵裏的她的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我會給你一份生日禮物,”她說,“因為我們今天不是對手。”
“但只有今天,只能是今天。”
她拎起包和劍道袋,向松田陣平投去了那天的最後一次目光:“所以你只需要回家,打開這個袋子把課業補上,然後等待那份生日禮物的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