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wait
第55章 wait
第五十五章
堆場是很大一片區域, 紅綠藍三色的集裝箱堆疊成山,将這片混亂掩映其中。
霍成業被人扶住,白色西裝被血浸透, 更顯得觸目驚心。
被子彈穿透的地方傳來劇烈的疼痛, 牽動全身, 他的四肢都在抖。但他還能站起來, 也清楚知道自己不會死。
阿皓那一槍沒有命中要害。
他們都是搏命的人,在這條路上走久了,挨過子彈也挨過刀, 人說久病成醫, 大抵就是這麽回事。槍打在身上,傷的如何自己最清楚。
霍成業還能低吼出聲:“他就一把槍, 打得死你們全部人嗎?把這女的看好了!”
“狗哥——”
“看好了。”一字一頓。
阿皓的槍口指向他們, 但霍成業說的不錯,一把槍沒那麽多子彈,他沒法一個一個幹掉所有人。
宣月被團團圍住, 周圍是明晃晃的刀。
暗處蹲伏的警力已經按捺不住。
線人知道霍成業辦事的地點,一早通知林長野, 于是在宣月被人抓來之前, 堆場就已經蹲守了無數人。
狙擊手一動不動伏在障礙物後, 瞄準目标。
林長野:“狙擊手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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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就位。”
“倒數十秒鐘,準備——”
這樣的行動, 林長野參與過無數次, 也指揮過無數次。
這一次好像格外特殊。
他清楚聽見自己的倒計時,十, 九,八, 七……
身後的兄弟們看着他。
老張欲言又止。
他們都聽出來了,林長野的聲音與過去不同,從前不論場面再大,形勢再危機,他永遠是最鎮定的那一個。有他在,大家就有主心骨。
而今天他氣息不穩,聲音都抖了。
像野獸的哀鳴。
倒計時快要結束了,被圍住的人質忽然動了下,被綁住的手無法掙脫,但她的手指是靈活的,在椅子邊緣輕輕敲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
在這激烈的對峙中,場上的人手持武器,劍拔弩張,無人察覺到她手上細微的動作。
但暗處有縱觀全局的人,他們不會忽略這個細節。
林長野的倒計時忽然終止。
他目不轉睛盯着那只纖細的食指,它一下一下,或長或短地敲擊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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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it。
他緊咬牙關,大冬天的渾身都被汗濕,卻依她所言。
“停手。”
——
沖突就發生在一瞬間。
霍成業想帶着宣月撤退,有她當人質,崔明皓不敢亂來。
可誰知道崔明皓又是一槍,把離宣月最近,正準備給她解綁帶走的人給射倒了。
他一共開了兩槍,沒有一槍打在要害。不是槍法不準,而是有意為之。
以血償血,以命償命。
宣月還活着,他們不必死。
薛強看準了這個時機,喊了句:“上!”
烏泱泱的一群人沖上去,兩撥人就這麽幹起架來。
幾乎是眨眼間,阿皓就沖到了宣月面前。有人試圖靠近她,他就毫不猶豫開一槍。
一只胳膊軟綿綿垂下去了。
兩只。
三只。
沒子彈了。
“你怎麽樣?”
他扔了槍,從倒在地上的人手裏奪過刀,飛快地割斷宣月身上的繩子。
然而麻繩太粗,又綁得太嚴實,不止渾身上下,連手和腳都被綁起來。一處一處割斷需要時間。
阿皓只有一雙手,一只手拿刀,一只手要抓住繩子,否則會割傷宣月。
兩只手都被占用的情況下,他整個人都暴露在對方眼前,毫無還手之力。
先割斷的是背後的繩子。
有人朝他砍來,阿皓的手臂中了一刀。
他險些沒拿住刀,悶哼一聲,把刀換到左手,又去解宣月手上的繩索。
背上也中了一刀。
他擋住了宣月的視線,也擋住了朝她而來的刀尖。
宣月怔怔地擡起頭來。
阿皓的面容近在咫尺,前所未有的緊繃。
她能看清他額頭上的汗水,汗濕的劉海,也能看清他緊咬的牙關。
他沒有時間說話,也沒有時間看她,只是反手一刀,将又一個撲上來的人砍倒,俯身拉住她腳上的繩索。
薛強已經殺了過來,帶着人拼命朝他們靠攏。
“你沒事吧!”
“阿皓!”
“阿皓小心——!”
伴随着一聲驚呼,宣月的瞳孔驀地睜大了。
霍成業不知什麽時候站了起來,接過手下的刀,朝着阿皓毫不猶豫地砍過來。
此刻阿皓還蹲在她面前,剛剛攥住她腳上的繩子。
他身上穿的是件棒球服,她看過很多次了,也曾經問起過:“這麽冷的天,穿這麽少不冷嗎?”
阿皓的回答是:“男人嘛,血氣方剛,不怕冷。”
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
宣月問他:“非要靠穿的少才能證明自己的男兒本色嗎?”
阿皓反問:“也有別的方式,你想見識?”
“……”
他笑得痞裏痞氣,卻由始至終沒有對她做過什麽。
宣月一直認為崔明皓是個與衆不同的犯罪嫌疑人,不同于他身邊那些人。這條路門檻低,多少人赤手空拳踏進來,沒有文化,沒有底線。
但阿皓不同,他似乎有種特殊的氣質。
他的漫不經心之下總有一種穩如泰山的味道,年紀不大,卻像是經歷過千山萬水。
宣月只看得見冰山一角,譬如他對她的那點柔情。
除此之外,他像一個謎。
在他身邊的男男女女,包括薛強在內,有了好感就能一夜沉淪,天亮後拍拍屁股好聚好散,但阿皓沒有這樣做過。
他像個苦行僧,賣酒卻不酗酒,身處燈紅酒綠卻不沾染脂粉。
這麽說也許有些可笑了,僧人是慈悲的,但他不是。
宣月很清楚,這是一個罪犯,是她要查要抓的人。
可當阿皓蹲在她面前,手臂上是淋漓的血,背上的衣服被劃破,露出一道猙獰的血口,而他滿頭汗水,還在試圖救她。
霍成業的刀近在咫尺。
那一瞬間,顧不得多想,宣月驀地彎腰抱住他,死死抱住他。
她知道,她要的導火索終于還是出現了。
點燃它,這一個月來埋下的火種才會變成撲不滅的熊熊烈焰。
那一刀帶着霍成業殘存的全部力氣,宣月的背上頓時被血浸透,渾身一抽,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消逝。
和上次在賓館遇襲不一樣,那次是蠻力與蠻力的碰撞,拳頭打在身上痛歸痛,但不致命。
只有刀砍在身上,才知道知道血肉之軀有多脆弱。
阿皓聽見了薛強的提醒,也感受到了來自身後的動靜,但此刻回身已然來不及。他顧不上這些,只能集中注意力割斷厚重的繩索。
直到頭頂忽然一股大力襲來,他被人重重抱住。
繩子終于斷了。
但他感受到的卻是覆在背上的那具身體,是柔軟溫熱的,也是纖細脆弱的。随着那一刀落下來,頭頂傳來一聲悶哼,因為嘴上還粘着膠帶,她連喊都喊不出來。
宣月不受控制,身體重重地抽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們一直保持距離,即便說着情人之間溫存的話語,阿皓也始終心存戒備,不曾完全卸下心防,與她真正地親密無間。
此刻,在一個錯誤的時機,他們卻前所未有的親密,幾乎是肌膚相貼。
于是阿皓真切感受到了她瞬間的僵硬與随之而來的抽搐。
“梁月?”
“梁月!”
他反手抱住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也就在這一瞬間,暗處的警察悉數沖了出來,無數槍口對準混戰中的人,有人高呼:“全部放下武器,不許動!”
阿皓像是沒聽見一樣,怔怔地抱着那具纖細的身體。
宣月背部中刀,溫熱的血液汩汩流出,很快染紅了他的手。
他用滿是鮮血的手揭下她嘴上的膠帶,因為手抖,把她的臉都弄花了。
人傷得太重,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開口卻還在問他:“你沒事吧……”
阿皓的眼底血紅一片,恍惚中好像看見了那一年的冬天,抱在懷裏的人不是梁月,是阿月。
人生在世,有些傷是永不愈合的。
時間會給它蒙一層紗,上一層藥,于是看起來好像結了痂,殊不知傷口早就潰爛了,一路爛到心底裏,爛出一個巨大的洞。
那是後來再多的錢和勢都填不滿的洞。
阿皓眼底一片血紅,已然分不清懷裏到底是誰,他輕輕把宣月放進薛強懷裏,然後拿起刀,暴喝一聲,朝着霍成業砍去。
無數槍口對準他。
警察大喊:“放下刀,不許動!”
阿皓恍若未聞,一步一步走上前,眼裏只有霍成業驚恐的目光。
“再動開槍了!”警察警告他。
薛強在身後大喊:“阿皓,別亂來!”
帶血的刀高高舉起,霍成業退無可退,警察手中的槍也扣住扳機,直到下一刻,阿皓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是宣月強撐着從薛強身邊掙脫而來,緊緊地抱住他。
“警察——”她渾身都在發抖,卻還死死攔住他,“警察會開槍。”
“別動手,阿皓。”
“把刀放下。”
——
“隊長。”
“隊長?”
“咳,隊長——”
老張從背後用力推搡了一下,林長野依然沒作聲。
他站在警察的最後方,竭盡全力克制自己不要沖上去,牙齒都咬出聲來。
到他下指示的時刻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指令。
林長野清楚知道此刻該做什麽,但雙手垂在身側,十指緊握,用力到指節泛白,他怕一開口就會爆發。
都已經忍到了現在。
看她被五花大綁,他忍住了。
看她被刀劃破面頰,他忍住了。
霍成業一刀砍向崔明皓,她以身擋刀,他來不及行動,也終于明白她所謂的機會是什麽。
喉頭湧起一陣熱意,他看着那個還在流血的身影,終于開口:“送醫搶救,剩下的全部抓走。”
老張壓低聲音:“槍的事……”
“我們剛剛趕到,只看見他們聚|衆|鬥|毆。”林長野字句艱難,胸口像是憋了口氣,太陽穴旁的青筋都清晰可見,卻還要維持最後的理智,“抓回去教育。”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幫人不管鬥得多厲害,抓回去也一個字不會多說。
都是毒|販,都是□□,他們的恩怨自己解決,絕不會讓警方插手。一旦對着警察開了口,必然是兩敗俱傷。
林長野了解這點,所以明白最好的處理方式是什麽。
宣月幾乎豁出性命才取得崔明皓的信任,此刻他們不能輕舉妄動,更不能以公衆場合持槍罪、故意傷人罪緝拿崔明皓。
放長線釣大魚,這是他們一直在做的事。
他死死克制住自己,咬緊牙關對老張道:“槍在薛強身上,不要搜他的身。”
警察沖出去的一瞬間,他親眼看見薛強趁亂把槍藏起來了。
老張:“明白。”
林長野:“後續行動,你來負責。”
老張看他一眼,看見他滿頭淋漓,面色鐵青,沉默了一下,用力點頭:“收到。”
這一夜于平城的其他人來說,與尋常冬夜并無二致。大家風塵仆仆回到家中,和樂融融吃晚飯,最後進入甜美的夢鄉。
最多在隔日看見新聞報道時,驚訝地問一句:“喲,昨晚碼頭鬧事了?”
新聞上也只是很潦草的一段,說是昨夜城南碼頭發生一起聚|衆|鬥|毆事件,涉案人數超過三十人,不少人受了刀傷被緊急送醫。
據了解,兩幫人之所以鬥毆是源于感情糾紛,挑起糾紛的女子本人也受了傷,已經送往醫院。
警方把受了輕傷的人押回去,傷的嚴重的就在醫院裏看管起來。
根據我國刑法規定,參與聚|衆|鬥|毆的,對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其餘人員以教育為主。
量刑輕重要看事情嚴重程度。
但那群人被抓時,就連前一秒倒在地上鮮血直流的霍成業也顫巍巍站起來,硬撐着說就是小傷,不用麻煩120,他坐警車去醫院包紮一下就行。
阿皓把衣服披在宣月身上,擋住了她還在流血的背。
所有人都還站着,看起來似乎也不那麽嚴重。
警方只負責抓人,只要現場沒有槍、沒死人,大家都好端端的,就不必連他們到底受了什麽傷、傷到什麽程度都去詳細了解。
看起來不過是一樁感情糾紛導致的鬥毆事件,就是大家還拿着刀喊打喊殺的,這點過于嚴重。
于是送醫的送醫,抓走的抓走。
很快兩邊的人都交代了,分別供出各自的首要分子,一邊是個叫李強的人,一邊是個叫謝伍德的人。
于是首要頭目被關三個月,其餘人以教育為主,關幾天的關幾天,教育完放了的也有。
這事就這麽告一段落。
當然,新聞上沒有寫這麽詳細,只是籠統說了下這起聚|衆|鬥|毆的事件發生的時間和地點。
茶餘飯後,大家也就笑笑,說這姑娘得有多漂亮啊,居然叫兩夥人為她打得頭破血流。
——
宣月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個背影。
入目所及全是白,空氣裏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她瞬間記起發生了什麽,意識到自己在醫院。
窗邊站了個人,光看背影像是尊雕塑,一動不動立在那。
宣月動了動,牽動背上的傷口,沒忍住悶哼一聲。
那個背影霍得轉過來,明明上一秒還在窗邊,下一秒就沖到了她面前。
“你是超人嗎,會瞬間移動?”宣月扯着幹裂的嘴唇笑了一聲。
“宣月。”
林長野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他一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把宣月也聽得一愣神……像是粗糙的砂紙在摩擦。
她看他一眼,低聲嘆口氣:“林長野,你又不刮胡子。”
“……”
林長野渾身緊繃,眉心擰出了深深的紋路,想伸手碰她,伸到一半似乎怕碰碎了,又頓在半空。
他們對視片刻,宣月終于收起勉強的笑意,慢慢地問了句:“把你吓壞了吧?”
吓壞了?
何止是吓壞了。
林長野手握成拳,看她半晌,自嘲道:“後續行動是老張負責的。”
“……”
門外守着幾個人,誰也不許進出,病房裏連只蒼蠅都飛不進。
病房內在快速交談。
“你在這兒不會有問題嗎?”
“你是聚|衆|鬥|毆受害者,我來錄口供。”
“阿皓呢?”
“急診室,也被看起來了,宏立城在審。”
“他沒事吧?”
“……”
宣月又追問了一遍:“他怎麽樣,有沒有事?”
語氣稍顯急切。
林長野看她片刻,才說:“死不了。”
宣月微微松口氣。
“你很關心他?”林長野忽然問了句。
宣月一怔,擡頭看見他晦澀的目光,慢慢地移開視線,“……做了這麽多就是為了取得他的信任,要是他死了,我們不就前功盡棄了?”
林長野定定地注視着她,握緊的拳頭始終沒有放開過,指甲都快嵌入掌心。
但他感受不到這點疼痛。
反倒是胸腔裏某個部位像是被鈍器敲擊,一下一下砸出血來。
他很想問:“只是這樣嗎?”
可終究沒有問出口。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林長野終于松開緊握的拳頭,覆在宣月血管清晰的手背上。
想說的話很多——
為什麽不愛惜自己。
為什麽以身涉險。
就算抓不到崔明皓,抓不到幕後兇手也沒關系,那些人的命都沒有你的命重要。
卧底不是這樣做的。
可最後出口卻只剩下一句:“宣月,答應我,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宣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反問:“我做的不好嗎?”
“……”
“是你手把手教我的,卧底該怎麽做,警察該怎麽都當。我以為迄今為止,我做的還不錯。”
“……”
握住她的那只手粗糙滾燙,愈加用力,像是快要抑制不住內心的翻湧。
宣月反手拉過他,把他的手背輕輕地貼在自己臉上,明明是想撒嬌,出口卻哽咽了,“隊長,我好痛。”
那只手在她面頰上停頓片刻,虛空地點了一下左邊面頰上的紗布——先前被霍成業割傷的地方,在她昏迷後被護士包紮好了。
他想碰卻又不敢碰,從未如此無力過。
“哪裏痛?”
就連聲音也低到塵埃裏。
“哪裏都痛。”
她受着傷,不能起身,林長野只能俯身靠近,拉着她的手貼在自己唇邊,“我知道。我知道……”
傷在身上,痛卻在心裏。
這就是卧底。
宣月淚眼婆娑,透過模糊的視線卻看見林長野眼眶裏也有同樣的熱淚。
他們隔得很近很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見他眼裏的疲倦與傷痛,她有多痛,他就有多痛。
于是她不哭了,破涕為笑,拉住他的手為自己擦擦眼淚,說:“隊長,你誇誇我,誇一下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