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潮浪
第49章 潮浪
第四十九章
夜裏十一點, 阿皓回到酒吧。
此刻的“藥”裏依舊喧嘩熱鬧,光與影交織在一起,彙成光怪陸離的夜。
樂隊的鼓點仿佛敲在心髒之上, 不常來酒吧的人亦或初次來此的人都會感覺不适, 不知是耳膜還是胸腔在與之共振, 大腦都無法思考。
阿皓倒是習以為常, 大喇喇走進酒吧,穿過舞池。
薛強在吧臺後面調酒,兩個濃妝豔抹的蹦迪妹坐在他面前, 他往上抛一次調酒瓶, 她們就尖叫一次,于是薛強開始不斷炫技。
某一刻, 兩個妹子身後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借過。”
兩人一回頭, 看見一個比強子更惹眼的年輕男人,眉目生得極好,耳邊還有三顆搶眼的鑽, 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帥哥,來喝酒啊?”
“要不要一起喝?”
兩個妹子眼睛放光, 注意力立馬從薛強的調酒瓶上轉移至阿皓身上。
阿皓:“乖, 自己慢慢喝。”
他敷衍地笑笑, 把兩個妹子撥開,沖薛強勾勾手指:“你出來。”
薛強不滿意, 咚的一聲放下調酒瓶, “幹嘛打擾我和妹子聊天?”
“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什麽貨色都入得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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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妹子就在他身後,他這麽一說, 兩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其中一個發出憤怒的質問:“喂, 你什麽意思?”
阿皓回頭,有些驚訝:“喲,還沒走?不好意思啊,我這人說話比較直,對事不對人,如有冒犯,純屬巧合。”
妹子:“……”
兩人罵罵咧咧走了。
薛強:“……”
薛強:“你就是看不上人家,也犯不着說這種話吧。”
阿皓笑笑:“不怪我,主要是剛才看了仙女下凡,這會兒再看庸脂俗粉,着實辣眼睛。”
薛強無語,“你可勁兒騷吧,萬年渣男一發|春,真他媽隔夜飯都要給我吐出來。”
“行了,廢話晚點再說,他們人要到了,東西都準備好了沒?”
“準備好了。”
“在哪兒呢?”
“樓上v7。”
阿皓看了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你在底下看着,我上去了。”
薛強拉住他的胳膊,低聲問:“上個月才被條子盯上,确定這麽快就要開張?”
“屠哥催得緊。”
“那也不能在風口上亂來--”
“行了。”阿皓打斷他,眼神很平靜,卻透着一種不容置疑,“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我有分寸。”
多年兄弟,阿皓一個眼神,薛強就知道自己插不了手。
“藥”是個什麽地方,他再清楚不過,跟阿皓踏上這條路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下場不會太好,畢竟在礁石遍布的海域行船,前有險灘,後有追兵,就算僥幸避開一次又一次危機,也說不準明天就會沉沒。
而一旦上船,就再也回不了港口,只剩下一條路,那就是無窮無盡往下走。
薛強連勸一勸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整個“藥”都聽命于阿皓,而背後那個人只與阿皓本人聯絡,薛強這種角色連見他一面的資格都沒有。
“萬一條子在附近呢?!”薛強還是追問了一句。
“就算條子闖進來了,也找不到貨。”阿皓笑笑,囑咐他安心看場子,“別一臉心不在焉的,自己先露了馬腳。”
淩晨一點,二樓v7包間迎來了兩位貴客。
一個臉上有疤,從斷眉處一路延伸到下眼睑,看着就讓人膽戰心驚的,忍不住揣測當初他挨的那一刀怎麽沒把眼球砍爆。但仔細看看,不難發現那顆眼球有些呆滞,一動不動杵在眼框子裏,看久了頗為滲人。
所以那一刀到底還是砍瞎了他一只眼。
另一個一看就是打手,體格健壯,站在刀疤男身後一語不發,眼神透着殺氣。
阿皓一早坐在包間裏,手裏拿了杯紅酒慢悠悠晃着,見人來了也不起身,只含笑問候:“好長時間沒見了,賈老板還是一樣好氣色。”
說着,目光落在那位體格健壯的人身上,啧了一聲,“三哥也來了?這身材是越發好了,一看就沒落下過鍛煉。”
賈老板顯然就是那位刀疤獨眼男,三哥是他的打手。
阿皓口中彬彬有禮,卻并不起身相迎。
賈老板動了動好的那只眼珠,冷冰冰道:“皓哥好大的派頭,咱們得罪了狗哥,放着他的貨不要,跑來跟你做生意,沒想到是熱臉貼你冷屁股。”
“賈老板說笑了,我這怎麽叫冷屁股了?”
“沒酒沒女人,還叫了個病殃殃的跟班坐一邊陪客,真當老子是要飯的?”
賈老板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第四個人身上。
那人是幹瘦的年輕小夥,約摸二十歲出頭,臉色青白,帶着明顯的病态。阿皓坐着,他就站在沙發旁,連坐下的資格都沒有。
他似乎不常見到這種場合,看見賈老板的第一時間就有點發怵,臉色越發難看,還有點縮手縮腳,像是很害怕。
阿皓把酒杯放下了,“賈老板的誠意我知道,你一向跟野狗拿貨,這次改成跟我們合作,是給true哥面子,也是給我面子--”
說着,他側頭微微一笑,對那個瘦筋筋的男孩示意:“去,給賈老板瞧瞧。”
賈老板:“有什麽好瞧的?我不好這口!”
“還是瞧瞧吧。”阿皓微微笑着,“畢竟是你要的貨。”
年輕的男孩手腳僵硬,笑的比哭還難看,機械地走上前去,卻被那個叫三哥的打手抵住肩膀,不許他再靠近賈老板。
三哥不過是稍微用了點力,男孩跟紙糊的似的,往後退了兩步,差點沒站穩。
賈老板狐疑地盯着他:“貨在哪裏?”
男孩的手輕輕放在腹部上方,“這裏。”
賈老板的眼睛陡然睜大。
沙發上傳來阿皓平靜的聲音:“最近條子盯得緊,穩妥起見,我用了新的運貨方式。”
“你,你拿人運貨?!”
“你要的一千五百克藍冰,已經分成十五顆膠囊狀全部吞食下去,把人帶走,盡快取出。”
賈老板還沒有見過這種運貨方式,他不是不知道有人體|運|毒,但那基本都是在長途走私的過程裏使用,他們面對面交易其實大可不必用到這種法子。
一來太費時,二來太費人,三來沒法當場驗貨。
賈老板張了張嘴,問了句:“那我把人帶回去,要是貨對不上呢?”
“我以為賈老板不選野狗,選了我,表示你信得過我。”
“……”
“把人帶走吧,小孩不容易,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
……
這場交易過程只持續了十分鐘,三哥把現金放下,和賈老板一前一後将男孩夾在中間,帶出了酒吧。
臨走前,阿皓站起身來相送,禮貌地說:“取貨之後,麻煩賈老板把孩子送回來,不要為難他。”
對上那孩子的目光,阿皓點點頭,含笑道:“別怕,賈老板是好人,不會為難你。”
誰都知道這裏沒有好人。
雖然這話聽起來很可笑,但接觸到阿皓的笑,男孩好像注入一劑定心針,稍微好過點了。
他沖阿皓點點頭。
阿皓拍拍他的肩:“早去早回。”
側頭再看賈老板,他鄭重其事道:“這孩子我就交給你了。”
賈老板皮笑肉不笑,“就他這樣,別說我對公的不感興趣,就是感興趣,也他媽要瞎兩只眼才看得上,一只哪裏夠?”
酒吧還是一如既往的喧嘩熱鬧,人來人往。
沒有人注意到誰來,誰走了,尤其是這樣不漂亮不英俊的三個人。
三人走到了停車場,三哥:“上車。”
男孩打開後座的門,被三哥猛地推搡到前頭,“懂不懂事?後頭是老板坐的,你是什麽東西,也配老子當你司機?”
于是他坐進了副駕駛,整個人瑟縮着,渾身抖個不停。
三哥開車,賈老板坐在後頭,看着那小孩發抖的樣子,嘲諷地說:“你們皓哥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慈善家啊,什麽臭魚爛蝦都肯要。”
小孩不敢吭聲。
賈老板問:“你曉不曉得你肚子裏的東西要是破了,你分分鐘死在這兒?”
肉眼可見,他抖得更兇了。
“你們皓哥一貫如此,別人不要的垃圾他撿回去養着,一群飯桶也能跟他稱兄道弟,知道是說他會籠絡人心、廢物利用,不知道還以為他喜歡玩養成呢。”賈老板和三哥哈哈大笑。
男孩動了動,低聲說了句:“皓哥,皓哥是好人。”
“好人?給你飯吃就是好人了?給點好臉色就是好人了?”賈老板譏诮道,“真當你是自己人,會讓你拿命幹活?”
男孩不說話,咬着下唇,面色蒼白望着窗外一閃而過的夜景。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答應做“外賣工”之前,皓哥把一切都說得很清楚--
“人|體|運|毒是件很危險的事,你要考慮清楚。”
“我們會把東西包裝成糖果大小,全部由你吞進胃裏。期間你不可以進食,不可以喝水,運輸過程多長,你就要忍饑挨餓多久。”
“東西在你身體裏最多停留四天,一旦進食,腸胃的蠕動和胃酸的分泌極易導致東西的外包裝破損,到時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你确定要做嗎?”
他想起躺在病床上因為籌不到錢而動不了手術,肝硬化到渾身浮腫不成人形的母親,毅然決然點頭。
“我做。”
那個叫皓哥的人點頭,沖身後道:“去醫院替他媽媽把手術費交了。”
再望向他時,皓哥眼裏摻雜着欣賞與同情,拍拍他的肩。
“放心,我會找最好的醫生幫你治好你媽媽。”
他當場紅了眼,哽咽道:“就算我這趟,這趟回不來,你也要救她。”
阿皓點頭:“你放心去。我也有個阿婆,是我唯一的親人。”
說着,阿皓從包裏摸出錢夾,打開內層,給他看了一眼裏面夾的那張照片。
照片上是阿皓和阿婆的合照,祖孫倆笑得很開心。
“我拿我阿婆發誓,一定找最好的醫生給你媽媽做手術,不管你回不回來。”頓了頓,他忽而一笑,“倒也不用那麽悲觀。我是個惜命的人,不愛看見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的。你放心,從包裝到送貨,我都會讓人謹慎辦事,不會讓你出岔子。”
……
今天下午,他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吞下十五顆“糖”。在此之前,阿皓讓人送他去了趟醫院,省裏最有名的肝硬化專科醫生已經前來坐鎮,手術時間安排在今天晚上八點。
于是吞下“糖”的過程再痛苦,胃痙攣也好,幹嘔不斷也好,他都忍下來了。
皓哥一直坐在他身邊,像大哥照看小弟一樣,甚至在他吐出髒東西時親自拿熱毛巾給他。
他問皓哥:“為什麽找我?”
皓哥望着他笑笑,說:“因為你很像曾經的我。”
他覺得不可思議,眼前的男人是如此意氣風發,明明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卻坐擁財富與權勢,活得風生水起。
他當然知道崔明皓不是個好人,但在貧窮與病痛面前,哪裏有什麽好人壞人,只有活着與死去。
他是那樣羨慕皓哥。
可皓哥說他像曾經的自己。
“哪點像?”他楞楞地問,“你也像我一樣窮過,還是你也經歷過親人生病,自己卻束手無策?”
崔明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最後笑笑。
“你比我好。”
“什麽?”
“至少因為你的努力,你的親人有活下來的機會。”
……
送走貴客,阿皓獨自一人坐在v7包廂裏,喝完了酒杯裏的紅酒。
他慢慢地掏出錢夾,對着阿婆的照片看了半晌,伸手從夾縫裏抽出另一張照片。
原來在阿婆的照片下面還藏着另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十一二歲的樣子,女孩只有七|八歲。
不難看出,男孩就是崔明皓本人。
而女孩的五官和他有幾分相像,笑起來時都一模一樣的沒心沒肺,眼睛彎成了月牙,唇邊也有淺淺的梨渦。
不同的是,阿皓只有一顆梨渦,在左側,而女孩兩側都有。
她被阿皓攬在懷裏,笑得天真爛漫,一口不太整齊的牙齒大大咧咧暴露在空氣裏。
照片已經保存多年,紙張都泛黃了,邊緣卻一點折痕卷曲都沒有,顯然為人珍視,被保護得很好。
阿皓定定地看着小姑娘的面龐,輕輕地,輕輕地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怕太用力會碰碎了照片。
“阿月。”他低聲叫了一句。
又過了片刻,嘴唇蠕動,第二聲“阿月”已近無聲,徒留下氣音。
後來他小心翼翼放好照片,讓它重回錢夾下方,鬼使神差拿起手機,點開了那個叫moon的人。
點擊頭像進去。
她設置了朋友圈僅一個月可見。
一個月裏她只發了三條動态,第一條是一直空空如也的酒瓶子,黑桃a。
第二條是新開的服裝店,她穿着素色的裙子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微微笑着望向屏幕,身後所有的漂亮衣服都黯然失色。
第三條……
阿皓微微一怔,看見最新的一條動态,發表時間就在兩小時前。
她發了兩張圖,一張是滾滾紅湯裏的大把串串,一張是雪地上的兩串腳印。
配文:讨債很開心=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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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在服裝店裏與阿皓見面算起,宣月與他的第二次見面是在酒吧裏。
對,她又應邀上門“讨債”了。
這次的讨債內容是路易十三。
但在阿皓真的轉身給她拎了瓶價值三萬的酒來後,宣月連連搖頭,“給一個不愛喝酒的人喝這個,完全是暴殄天物。”
“你不是來讨債的麽?”
“讨債只是幌子。”
阿皓挑眉,似笑非笑,“所以真實目的其實是來見我?”
“……多大臉。”宣月理直氣壯說,“真實目的是來玩《一千零一夜》,你上次還欠我一個問題沒回答,你忘了嗎?”
他記得。
那個問題是,為什麽走上這條路。
阿皓想了想,說:“一來就挑個這麽嚴肅的話題,這會兒氣氛還沒到呢,我講不出口怎麽辦?”
“你要什麽氣氛?”
“喝杯酒,跳個舞,氣氛就差不多到位了。”
這人一看就是個浪蕩子,常年混跡酒吧,漫不經心便能說出讨女孩子開心的話。
宣月翻了個白眼,“這話你對多少女孩子說過?”
阿皓一本正經掰着指頭數給她聽:“讓我算算啊,一二三四五六七……”
宣月喂了一聲,推他一下,他就笑出了那只淺淺的小梨渦,說:“記不清了。”
“…走了!”
宣月佯裝生氣轉身欲走,被人一拉拉住手腕。
阿皓說:“記不清是因為有些話說了很多遍,沒有一次是真心的,所以說過就忘了。”
宣月抽回手,回過頭來望着他。
他沒有說下去,卻用眼神告訴她,這次是真心。
這一夜,阿皓親自調酒給她喝,一杯古古怪怪的粉紅色雞尾酒。
宣月問:“你還會調酒?”
“在這待久了,已經十項全能了。”
“除了調酒,還有哪九項?”
“貝斯,吉他,鍵盤,架子鼓,都會一點。”阿皓的目光在酒吧掃蕩一圈,“保镖的活兒也不是不能幹,還有泊車,算賬,清潔工也算上。”
“加起來也才八項,還差一項。”
“三|陪算嗎?”
“……“
“陪你喝酒,聊天,跳舞,你看如何?”
宣月一本正經想了想,說:“我看怎麽都是我比較吃虧。明明是我陪你喝酒聊天加跳舞。”
阿皓笑了。
宣月:“我有個更好的辦法幫你營造講故事的氛圍。”
“什麽辦法?”
“你上臺唱個歌。”
“歌就不唱了,我五音不全,跑調不算什麽,把客人都吓跑就不劃算了。”
“那貝斯、吉他、鍵盤什麽的呢?”
阿皓挑眉問:“那我上臺表演,你幹什麽?”
“等你表演完,我陪你跳支舞?”
男人滿意地笑了,大大方方跳上臺,跟樂隊說了幾句話,趕走鼓手,自己坐下來。
他似乎很喜歡beyond,依然是一首粵語老歌,名叫《逝去日子》。
熟客們認得他,吹着口哨起哄,氣氛在一瞬間抵達高|潮。
阿皓坐在光影裏,手持鼓槌肆意敲打着,随着鼓點晃動。
他的頭發蓬松淩亂,随着身體的晃動在半空劃出漂亮的弧線,耳邊從未摘下的三顆鑽石耳釘更加耀目。
十個美夢哪裏去追蹤
溫馨的愛哪日會落空
面對抉擇背向了初衷
不經不覺世故已學懂
逝去日子經過多少
……
後來宣月與他跳了支舞。
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麽,說是要營造阿皓講故事的氛圍,其實是在營造談戀愛的氛圍。
說來可笑,當了這麽些年的美人,她從未試圖依靠美貌獲得什麽。
她一直篤信因為好色而産生的吸引力只是短暫的,荷爾蒙會讓人人都騷動,但那不足以構成愛。
而今是她第一次蓄意靠近一個人,引誘一個人,欺騙一個人。
舞池裏暧昧叢生,他們靠得極近。
宣月輕聲問:“所以逝去的日子裏,你是怎麽走上這條路的?”
阿皓含笑俯身,在她發燙的耳邊說:“我愛上過一個人。”
“……”
這真是一個俗氣的開場白。
宣月揣測:“你愛上的人,該不會是混|社|會的吧?”
然後一帶一,就跟傳|銷|組|織似的,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阿皓低聲笑起來,說:“你這想象力也太貧瘠了。”
“那你繼續說。”
“姑娘太好了,好到跟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是光明磊落,死了也會被上帝點名親自請上天堂的那一種。而我是死了下地獄,撒旦也不想要,說要考慮考慮的那一種。”
“……你信基督教?”宣月皺了皺眉。
“嘶--”阿皓吸了口氣,“你到底會不會抓重點?”
“那你信教嗎?”
“你見過哪個信教的天天混跡酒吧,賣酒喝酒?”
“也是。”宣月心滿意足,“然後呢?”
“然後?既然當不了和她一樣的好人,那就幹脆當個壞人。反正我再怎麽努力也追不上她,那就選條截然相反的路,讓她不得不注意到我。畢竟我在她不擅長的領域做出了一番業績,就算姑娘看不上我,也總會忘不了我,你說是吧?”
宣月:“……”
這他媽都是些什麽歪理邪說?
宣月甩開他的手,離開舞池,“我覺得你在忽悠我。”
身後傳來阿皓再難克制的大笑聲。
他說抱歉,忍不住想逗你。
喝過酒,跳過舞,他們又一次踏上歸家的路。阿皓像個紳士,永遠會在深夜送姑娘回家。
他在途中重新回答了這個問題,為什麽會走上這條路。
“因為絕望。人在絕望時看見唯一一條路,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頭也不回踏上去,後來是好是壞,都只能繼續走下去。”
“沒有回頭的餘地?”
“沒有回頭的餘地。”
“其實有時候我們是有得選的,只看自己願不願意。”
“你不是我,你不明白。”阿皓笑笑,“況且別的路我也不會走,這條似乎走得還不算太差勁,那就走下去吧。”
“……”
“想說什麽?”
“想問你,這條路的具體定義是什麽。”宣月停在居民區外,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
“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想。”
“那好,是我不想讓你知道。”
宣月擡起頭來望着他,試探道:“是電影裏演的那樣,收保護費嗎?”
阿皓不語。
“放高利貸?”
“……”
“還是拿人錢財,□□?”
“……”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宣月執拗地望着他,阿皓看着別處。
他笑笑:“別問了,一天只有一個問題,今天的份額已經用過了。”
“阿皓,你手上沾過人命嗎?”
阿皓一頓,回頭看向她,笑意消失不見,目光似刃。
宣月一眨不眨望着他,輕聲問:“黑|社|會做的無非三件事,黃,賭,毒。你開酒吧,那裏有小姐嗎?有地下賭場嗎?還是……”
她的聲音輕輕弱下去,像是有些害怕,身子都抖了抖。
“你販|毒?”
阿皓看她片刻,笑笑,眼裏的鋒利眨眼又消失不見。
他溫柔地替宣月攏了攏衣領,問:“真對我這麽好奇?”
“嗯。”
“為什麽好奇?”
“不知道。”宣月慢慢地垂下眼簾,輕聲說,“那我問你,你又為什麽對我好?”
“我對你好嗎?”
“不好嗎?醫院裏陪我長聊,請我喝昂貴的酒,店裏生意不好就想方設法讨我開心,還有酒吧裏、衛姨的火鍋店裏……”
“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做這些,還需要問為什麽嗎?”
宣月慢慢地擡眼,“那一個女人想了解一個男人,有什麽問題嗎?”
他們對望良久。
阿皓低聲笑了,“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有些事情還不能說。”
“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說?”
“到你不會被我吓跑的時候。”
“你怎麽知道我現在會被吓跑?”
“我不知道。”阿皓說,“所以在确定你不會被吓跑之前,我不想說。”
宣月還想繼續努力,卻被他不容置疑地打斷。
“很晚了,回家吧。”
這是崔明皓第一次趕她走。
宣月止住話頭,告誡自己不要太心急。
她思量片刻,輕輕垂下頭,眼裏蒙起一層水霧,“是不是沒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什麽?”
“下一瓶酒,下一個問題。”
阿皓說:“我不是半途而廢的人。”
他伸手輕輕捏住宣月的下巴,靠近她,在宣月渾身僵硬遲疑着要不要退避時,最終只在她發頂親吻了一下。
他說:“小月亮,我們要循序漸進。”
——
宣月回家的第一件事:洗澡。
而洗頭這個過程她重複了整整三次。
她迫切希望此刻林長野在她身邊,她想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是不是太心急,該不該推開他。
她渾身發抖,為自己裝作情動而心理不适,也為事态發展而惶恐。
如果林長野在就好了。
如果抵足而眠,她一定不會這麽坐立不安,會比現在安心的多。
而她不知道在黑夜裏的另一個角落,有人摘下耳機,重重砸在地上,下一秒忽然沖出家門,騎上黑色賽摩在長夜裏疾馳而來。
他超速了,也未戴頭盔,像脫缰的野馬。
可是摩托最終停在半路。
他的臉被風刮得毫無血色,眼眶卻充血了。
冷靜。
要冷靜。
這是任務。
不要失控。
林長野一動不動僵在路邊很久,那口氣淤在心頭,無處消解。
可最終還要回到空蕩蕩的家裏。他騎着車,看着沒有盡頭的夜,冷冰冰的風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淌出血的卻是另一個地方。
他回到家中,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不時翻動,然後在手機上一下一下敲着,艱難地發去消息。
【194: 3-7。8-2。183:6-5。……】
很長一串數字,沒有規律可循。
宣月收到消息時,從床上彈起,看見這行數字,立馬開燈,翻身從床頭櫃裏抽出了一本書,《呼嘯山莊》。
這是市面上最常見的一個版本。
194: 3-7。
代表第194頁,第三行,第七個字。
她一一對照看下來,這些雜亂無章的數字最後串聯成一句話。
“做得很好。”
宣月忽然紅了雙眼,一頁一頁急切地翻書,回以同樣雜亂無章的一串字符。
林長野解開了線索。
她說:“我想你了。”
再下一條:“戴上耳機。”
林長野起身走到中島臺前,戴上了監|聽耳機。
監|聽是單方面的,只有他能聽見那頭的聲音,宣月聽不見他。
沙沙的聲音傳來,他能清楚想象出她赤腳來到藏監|聽器的床下,努力湊近的樣子。
“林長野。”宣月小聲叫他的名字,“你聽得見吧?”
不多時,手機響了,字符翻譯過來是,“嗯。”
“我想你。”她慢慢地說。
字符:“嗯。”
“想你。”
字符:“嗯。”
宣月重複了好幾遍,得來的都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字,最後眼圈一紅,委屈地說:“你都不想我。”
隔了一會兒,字符才說:“不敢想。”
她想問他為什麽不敢想,可沒有問出口,腦子裏慢慢有了更清明的念頭。
她當然知道為什麽。
在他們讀書時代都背誦過的那篇課文裏,先生是這樣說的:
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的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宣月把手機捂在胸口,小聲嗚咽着。
她說:“我是真的難……”
字符:“知道。”
然後她擦擦淚,說:“你也難。”
字符:“哪裏難。”
宣月:“我只用講話就可以了,你還要翻書寫密碼,真的太難了。”
一句話沖淡了感傷,只是林長野沒有笑,宣月也沒再哭。
他知道她又打起精神來了。
她知道他會因為那兩聲抽噎徹夜難眠。
在最後的最後,宣月小聲說:“你要記得我愛你哦,林長野。”
那頭忽然很久很久也沒有發來回複。
她問:“是監|聽器沒電了嗎,你怎麽不說話?”
良久,字符:“我的留到下一次見面。”
因為有些話不适合用冰冷的字符表達。
它們滾燙有力,理應當面表達。
——
這一夜。林長野做了一個夢,夢裏有宣月。
他夢見去年夏天,他在婚禮上第一次遇見她的場景,她含笑對兩個背後議論她的姑娘說:“我現在不好看嗎?”
彼時的她有圓圓的臉,豐盈的身材,在所有人都看她笑話的時候,她清醒得像一輪白晝的月亮。
她在巷子裏躲懶,狡黠又靈動地與他一同度過一支煙的功夫,又飛快溜走。
後來再相遇時是在酒吧,她與男友分手,也冷靜得不像話。沒有哭鬧争執,沒有怨天尤人。她說好聚好散時眼裏依然有清晰的光。
他還夢見夜深人靜的街頭,他騎着摩托載着她,在呼嘯的風裏一路狂奔。
他們冒雨歸家,一夜沉淪,天亮後就離散。
如果這一切的偶然都只能構成一點想念,一點喜歡,一點沖動,那後來又是什麽讓他深陷其中?
也許是她在天橋上觀察來往人群,狡黠地和他鬥智鬥勇。
也許是油膩膩的燒烤鋪子裏,她接着他的話頭說下去,分析罪犯逃亡路線。
也許是她頂着濕漉漉的頭發從宿舍飛奔到大門。
也許是在廣州的招待所裏,他深夜等待電話等到睡着在沙發上,忽然醒來時,正對上她低頭為他蓋毯子的溫柔目光……
他的心動沒有清晰的誕生時刻,發生在無時無刻。
就像詩裏說的那樣,她是一枚白晝的月亮,不求炫目的榮華,不淆世俗的潮浪。
而他被這陣巨大的潮浪所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