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麻煩你
第4章 麻煩你
第四章
林長野陷入沉默。
這什麽情況?
不是沒見過女人哭,也不是沒遇見過死纏爛打要跟他回家的女人,但沒一個是眼前這種。
上一秒還能徒手擊倒壯漢,下一秒就能在他的頭盔裏哭得稀裏嘩啦,提出這種匪夷所思的要求。
她再這麽哭下去,頭盔都能淹了,直接拿來養魚。
林長野直截了當拒絕了:“我不會随便帶女人回家。”
餘光瞥見她想摘掉頭盔說話,但不得要領,拔了好幾下都沒拔下來。
最後還是他出手幫忙,像拔掉筆帽那樣,噗的一聲,摘下頭盔。
頭盔之下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腦袋,頭發因靜電的緣故稍顯淩亂。面如滿月,略顯稚氣,眼睛還濕漉漉的,無端有種惹人憐愛的氣質。
她胡亂擦着臉,打了個嗝,“反正我不回家。”
林長野單手抱住頭盔,輕哂:“小姐,你這是賴上我了?”
“是你讓我上車的。”還挺理直氣壯。
“這麽聽話,那我現在讓你下車回家,你是不是也該照做?”
宣月語塞,半晌才說:“趕我走也行,那你先還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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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攤出手,“中午借了我一支,晚上一支,說是借,也沒見你還。”
“……”
見他四下張望,似乎在找便利店,她還立馬補充:“是現在,立刻,馬上還,一秒鐘都不能等。多一秒鐘多還一包。”
她還攤着手,掌心向上,紋路清晰,皮膚白得像在發光。
純屬無理取鬧。
林長野的視線從掌心移到她面上,似笑非笑,“小姐,法治社會,你放高利貸?”
“放了又怎麽樣?”她有恃無恐。
放了又怎樣?
“我國刑法第一百七十五條規定:以轉貸牟利為目的,高利轉貸他人,違法所得數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數額巨大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林長野字句清晰背完書,末了擡手看表,“見過按天算利息,按月算利息,還從來沒見過按秒算的。你覺得這個情況算不算嚴重?判幾年比較合适?”
“……”
宣月後退一步,表情逐漸僵硬:“你是什麽人?”
“你猜。”
“……警察?”
“刑警。”
“……”
男人波瀾不驚盯着她。
宣月知道自己踢到鋼板,罵了句shit,咬咬牙,扭頭就走。
冷不丁被人抓住手。
一回頭,懷裏就被林長野塞了只頭盔進來:“上車。”
她一愣:“去哪?”
“還債。”
“不是說放高利貸犯法嗎?”
“你少收點利息就不犯法了。”
她又一次坐上他的後座,在呼嘯的風聲裏抵達某家便利店。
“在這等我。”男人囑咐了一句,随後踏着“歡迎光臨”的電子音,大步流星走進便利店。
他個子高,身形修長,但并不瘦弱。即便穿身黑色,行動時也有一種賞心悅目的力量感,格外顯眼,挺拔如參天大樹。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貨架後,宣月才收回視線,抱着頭盔蹲在路邊。身後是車水馬龍,街沿是逐漸稀少的行人。
一低頭,發現腳邊是成群結隊的螞蟻,歪歪扭扭排成一長串,在這茫茫夜色裏不知往哪去。
就像她,也不知今夜去向何處。
沒一會兒,地上多出一道深色的影子,覆蓋住了忙碌的蟻群。
林長野去而複返:“蹲在這幹什麽?”
她擡起頭來,指指地上烏壓壓的一片:“要下雨了。”
“?”
“螞蟻搬家蛇過道,大雨不久要來到。”她背誦着耳熟能詳的諺語。
林長野:“……”
這個女人,抽煙時的熟稔姿勢,和處理感情時快刀斬亂麻的利落手段,都遠遠超出同齡人。
這一刻反倒像個小孩,帶着顯而易見的稚氣,眼睛也紅通通的,仰頭乖巧地望着他。
林長野默了默,把手遞給她,“蹲着不累?”
她有片刻的怔忡,望着他的手,好像在遲疑到底要不要回握。
到底還是把手放進了他手心。
林長野把人拉起來,将剛從便利店裏買來的東西往她懷裏一塞,換回了自己的頭盔。
袋子沉甸甸的,并不像是只買了煙。
宣月費勁地摟着袋子,打開一看,意外發現裏面除了兩包煙外,還有一打啤酒。
“?”她驀地擡眼。
“不是不想回家嗎?”林長野懶洋洋地把頭盔罩在她腦門上,“同是天涯傷心人,不如一起喝個酒。”
“你有什麽傷心事?”
他不語,長腿一邁,重新上車,拍了拍後座。
——
黑色賽摩在公路上一路馳騁,最後停在了中央公園附近。
夜深人靜,公園寥無人煙,只有零星幾個流浪漢盤踞在長椅之上,紙板一蓋,蒙頭大睡,腳邊是一堆白日裏收來的廢品。
林長野也不去跟他們擠,徑直把頭盔扔在草坪上,率先坐下來。
宣月四下瞧瞧,“在這兒喝?”
“怎麽,看不上?”
“倒也沒有,只是挺新鮮的。”
宣月從袋子裏拎了罐啤酒,扔給他。
很尋常的一個舉動。
易拉罐在半空劃出一道抛物線,林長野下意識伸手去接,沒想到剛剛觸到瓶身,臉色忽然一變,倒吸一口涼氣。
手一松,原本到手的啤酒咕咚一聲砸在草坪上,滾了兩圈才停下。
宣月一愣。
“怎麽了?”
夜裏風大,吹散了白日的熱氣,他的額間卻忽然多出一層細密的汗。
男人捂住右手手腕,眉宇間有一抹顯而易見的痛楚。
宣月倏地蹲下,拉過他的右手。她一早留意到他的右手帶着黑色護腕,原以為只是裝飾,湊近一看,才發現護腕之下別有蹊跷。
護腕周邊的皮膚同其他地方的膚色明顯不同,深了好幾個度,泛着醒目的紅。
她下意識想拉開護腕,看個仔細,卻被他一把摁住。
她遲疑道:“你手上有傷?”
對上那雙明亮幹淨的眼,林長野好半天才點頭,嗯了一聲,松開手。
“我能看看嗎?”宣月問。
“沒什麽好看的。”他明明在婉拒,片刻後卻低下頭來,鬼使神差摘了護腕。
今夜無月無星,借着朦胧昏黃的路燈光,宣月看清了他的手。
那是一雙修長的手,從骨相到皮肉都很漂亮,微微用力時能看見清晰的脈絡,充滿力量感。
可惜右手手腕處有一道突兀的疤,環繞整個手腕。疤痕還算新鮮,褐色裏隐約泛着異樣的紅,像只醜陋的肉蟲。
林長野目不轉睛盯着她,像是在觀察她的反應。
出人意料的是,她呆呆地看着他的手,眼裏只有驚異,沒有嫌惡,怔了半天,甚至下意識伸出食指,輕輕碰了下那道疤。
他像被火灼了一樣,忽的一顫。
宣月還以為自己弄痛了他,吓一跳,“對不起,我以為這麽輕不會痛……”
林長野收回手,重新戴上了護腕,好半天才說:“不痛。”
“那你——”她不解地望着他。
他不說話,用左手拾起地上的啤酒,遞給她。
宣月會意,吧嗒一聲打開酒罐,重新還給他,順便在他身旁坐下來。
“怎麽弄的?”
這個問題,幾個月來他聽了無數次。
去到哪裏,只要看見這道疤,人們都會問他:“怎麽弄的?”
起初他還耐心回答,後來就逐漸笑而不答,再後來,連笑都笑不出來。
他學會用兩個字敷衍大家:“斷了。”
回以他的總是驚疑不定,又有些同情的目光。
林長野喝了口酒,握緊瓶身,罐子上還殘留着從冰櫃裏帶出的溫度,起了一層細密的水霧。
異常冰涼的液體淌過喉嚨,留下的卻是一片灼熱。
他仰頭望天,說:“一次行動,出了點意外,被人報複,整只手都砍下來了。”
身旁安靜了一瞬,聲音變低不少:“會好起來嗎?”
“醫生說恢複得好,不會影響日常生活。”
宣月下意識看向他的手,看見了他虎口的繭。可他是警察,警察的右手要持槍。
她好半天沒說話。林長野側頭,發現她嘴唇微張,似乎在絞盡腦汁想點安慰的話。
笨拙的樣子有點可笑。
他耐心等待着,沒想到等了半天等來一句:“可能這就是大家常說的那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
這就是她深思熟慮後的安慰?
兩人大眼對小眼,最後是林長野先笑出來。
起初是很輕快的笑,後來就演變成肆意的大笑,一聲接一聲,像從胸腔裏發出的低鳴。
他邊笑邊問:“你跟那姓陸的談多久了?”
“……你怎麽知道?”宣月愣住,片刻後反應過來,“你都看見了?”
“嗯,看見了。”
她喝了口酒,聲音有點澀:“兩年半。”
“你這語言藝術,他居然能堅持兩年半,也挺不容易的。”
一句話沖散了感傷。
宣月差點沒被啤酒嗆到,轉頭怒目而視,林長野仍在笑。她也莫名其妙笑起來。
大概是笑得太猖狂,太放肆,離得最近的一張長椅上,有個一頭長發的流浪漢氣急敗壞地掀開紙板,坐起身來:“你倆有完沒完,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宣月回擊:“誰讓你在公園睡覺的?”
壯漢兇巴巴反問:“我他媽倒想在房子裏睡覺,要不你給我買一套?”
宣月:“……”
“我警告你們,再影響我睡覺,我拳頭不認人啊!”流浪漢發起警告。
宣月不服氣,伸手捅捅林長野,“阿sir,有人要打我,你不管管?”
“還用我管?”林長野挑眉,“我怎麽記得剛才在巷子裏,有人徒手就給了流氓一個過肩摔?”
“………………”
到底是留是走,最後由老天爺幫忙做了決定。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一陣轟鳴聲劃破天際,大雨滂沱而下。
這下公園裏的流浪漢都被驚醒,拖廢品的拖廢品,頂紙板的頂紙板,口中罵罵咧咧,一窩蜂全散了。
宣月一拍腦門兒:“我就說螞蟻搬家要下雨吧!”
“走。”林長野從地上拾起頭盔,往她腦門上一罩,拉過她就跑。
“哎哎,酒沒拿!”
他彎腰一把撿起購物袋,卻被她一把搶過,“我來拎!”
林長野擡頭,在滂沱大雨中看清了那個眼神。
她垂眸盯着他的右手,比他這個當事人記得還清楚,他手上有傷。
說不清為什麽,那種滾燙的灼燒感又出現了。在她伸出食指輕輕觸碰時,在她的目光輕飄飄落在他手腕時。
像一星半點的火光落在皮膚上,令人不安。
許是酒意上頭,許是收斂太久,想任性妄為一次,他忽然反手握住她。
“不想回家?”
宣月下意識點頭。
擲地有聲的大雨中傳來男人低啞暗沉的聲音:“跟我回家,怕不怕?”
——
他們把車留在了中央公園,一路踏着雨狂奔,渾然不顧濺起一地水花。
宣月大聲問:“車怎麽辦?”
“扔在那。”
“被人偷了呢?”
“誰敢?”他嚣張得很平靜。
雨像石子一樣大顆大顆砸在身上、地上,打破了夜幕的寧靜,但她能清晰分辨出他的聲音。
轉街過巷,雨越下越大。
宣月漸覺乏力,喘着氣問:“還有多遠?”
“不遠了。”他忽然停下,擡眼看着雨幕後近在咫尺的某棟建築,伸手一指,“我家。”
那是一個老舊的住宅區,大門外連小區的名字都沒有,只有一道逼仄狹窄的鐵門。
跑進大門,穿過一片漆黑、燈泡壞掉的樓道,踏上幾級臺階,他們停在一樓。
“到了。”
林長野拿出鑰匙開門,摁開手邊的燈。
跑來的一路上,宣月的腦子裏一片嘈雜,鬧哄哄的。
分手的第一夜就跟陌生男性回家,也許陸丞并不渣,渣的是她。
媽媽要是知道她這樣離經叛道,大概會打斷她的腿吧。
認識的第一天就能帶她回家,這男人又能好到哪裏去?
奇怪的是,亂七八糟的念頭在燈亮起的一瞬間,悉數消失。
入目所及是間簡單的一居室,一張單人床,一張皮沙發,廚房被僅供兩人進餐的中島臺隔開。房子小得可憐,卻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她聞到了空氣裏草木的味道,像大雨過後潮濕幹淨的風。
他脫了鞋,赤腳踩在地上,從鞋櫃裏拿出一雙半舊不新的男士涼拖,蹲下來擺在她面前,“沒有新的,将就穿。”
男女體格差異太明顯,她踩上去,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鞋,空空蕩蕩,白淨的腳趾都無處安放。
他替她擺好濕漉漉的鞋,立在牆邊,從她的角度看去,像是一個匍匐在地的虔誠信徒。
恍惚間,宣月突生錯覺,少女時代幻想過無數風花雪月,不是沒想過未來某日另一半求婚的場景。
他該高大英俊,沉默溫存。
單膝跪地,仰頭望她時,眼裏會有無邊壯闊。
這一幕不知為何,在林長野擡頭看她時,與現實重疊。
宣月忽然松手,那只裝滿酒的袋子咚的一聲,沉甸甸墜在地上,袋口滾出幾罐啤酒。
林長野微微一頓,下意識伸手去撿,然而手還沒觸到酒罐,眼前就陷入一片昏暗。
是宣月摁滅了牆上的電燈開關。
适應了光明的眼睛還不習慣這樣的黑暗,他們一個站着,一個蹲着,什麽也看不見。
直到宣月伸手拉起他,輕聲問:“你介意我渾身濕漉漉的,沒洗澡嗎?”
男人站起來,個頭比她高出不少,在黑暗裏頓了頓,才回答道:“那要不要一起洗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