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鬼林逢卿
第4章 百鬼林逢卿
爻桤落到凡間時,正值天黑,一輪孤月斜斜的挂在天邊,照得樹林子裏霧蒙蒙的,清涼的微風吹來,摻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她左右瞧了瞧,只覺得頭疼,頗為無奈的敲了敲腰間挂着的折扇,道:“忘憂,你這下可害苦我了。”
忘憂一動不動的挂在她腰上,就跟沒聽見一樣,哪怕周圍有風在吹,它也依舊穩如泰山。
爻桤身為神尊,自然不可能就這麽摔死了,當她剛往下掉不久,她一直挂在腰上的忘憂就主動變大,張開扇面将她接住。
坐在忘憂的扇面上,爻桤心想:既然我都下來了,何不趁此機會去人間走走?免得再被月昔酒嘲笑是“土文物”。
她這般想着,便讓忘憂朝人間飛去,同時拿出月昔酒塞給她的卷軸看了起來。
事情發生在落風國的皇城風城,有個女扮男裝的大臣名喚蘇允,她身居高位,不僅是當朝宰相,還是如今女帝蕭珉的太傅。
一日,她被幾位同僚拉到鳳凰樓去喝酒,正遇上花魁柳仙兒尋有緣人,她一個不小心便被選中了。
卷軸到這裏便完了,右下角用朱砂風騷的寫着幾個字:欲知後事如何,請自己去看。
爻桤無奈的揉了揉眉心,收好卷軸,然後道:“忘憂,去人間的風城。”
然後,她便下落到這個偏僻的樹林子裏了。
爻桤道:“我不是說下落到風城嗎?再不濟,也要是風城外面啊,可你這……罷了,我也就不說你了,你發點光亮,給我照路吧。”
其實這的确不能怪忘憂,因為爻桤已經很久沒有下凡了,人間的城池又在變換,忘憂當然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地方。
原本它被爻桤說,還十分委屈,如今聽見她要用自己了,當即不委屈了,發出很亮的白光,照得四周就跟白天一樣。
爻桤道:“……你還是暗點吧,我不想吓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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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周圍估計沒有人,但保不齊誰想不開往林子裏鑽呢?若是吓到別個了,那可就罪過了。
忘憂聽話的暗了下來。
爻桤滿意的将它拿在手中,慢慢順着小路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見原本在天邊的明月已經挪到正空了,而爻桤依舊在樹林子裏。
爻桤呼出一口氣,思量:莫不成,今夜我便要睡在這樹林子裏?我倒是無所謂,只怕采薇和采莘知道了,要說我。而別的神知道了,恐怕也會笑上三年。但她轉念一想:采薇采莘二人念及她身份,不會說太久的。至于別的神麽,光是我不能修煉這點,他們就已經笑上幾千年了,如今再多一點,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只當沒聽見便好。
這般打定主意,爻桤便開始左右張望,尋找适合睡覺的地方。
她向前走了幾步,忽而聽見一陣很輕很輕的鈴铛聲。
按說一般人在偏僻的樹林裏聽見詭異的鈴铛聲,又是在晚上,想必已經吓得臉色蒼白了,可爻桤不僅不害怕,反而還有些激動。畢竟有鈴铛聲的話,那就肯定有人。
她順着鈴聲跑了過去。
繞過一個彎,又穿過幾棵茂盛的槐樹,爻桤來到一條小徑,遠遠望去,只見一位白衣女子手持燈籠,坐在一頭灰白毛驢上正在趕路,說是趕路,其實走的并不快,反而很悠閑,鈴铛聲也顯得很空靈。
“姑娘且慢!”爻桤喊一句,急匆匆的跑上去。
見到有人,忘憂識趣的不再發光,主動從她手裏離開,挂在了她腰上。
那女子果真停住了,慢慢轉過身來。
頓時,爻桤的呼吸窒了一窒。
眼前之人一襲白衣,眉似煙柳,眼若輕雲,淡的好似一幅的水墨畫,寥寥幾筆,卻勾勒出一江煙雨。冰肌雪膚上仿佛落了月色,散出三分寒意,可又清晖極了,自成一派風雅。
恕爻桤眼光不俗,卻也看呆了。
那女子眸色淡淡的,看着爻桤,輕輕一笑,道:“姑娘有何貴幹?”
她說的不緩不急,聲音清潤如玉。
爻桤回過神,有些不太好意思,但面上卻十分正經,問道:“姑娘可知風城在何處?”
她沒說去風城做什麽,女子也不問,瞥了一眼前方,沉吟道:“風城麽?順着這條路走便到了,離此地大約還有二三十裏的樣子,姑娘若是想徒步去的話,大概還有走上許久。”
爻桤又問:“那姑娘可知何處有鎮子或村子?”
既然今夜到不了,那還是尋個地方睡覺吧。
那女子道:“此處乃百鬼林,方圓十裏無人家。”
“哦,原是如此,多謝姑娘。”爻桤拱拱手,正欲離開,卻又聽那女子道:“我有個住處就在這林中,不算遠,姑娘可願去?”
既然有住的地方,爻桤自然不願意睡荒野,再加上這女子看着不像壞人,她便道:“如此,便多謝姑娘了。”
女子淡淡一笑,道:“無妨。”
她從毛驢上下來,領着爻桤朝另一邊走去,毛驢乖巧跟在她身後。
細碎而空靈的鈴铛聲從毛驢身上傳來,爻桤忍不住偏頭看去。只見那毛驢毛發光亮,額間生着一撮紅毛,猶如點上去的朱砂,脖子上端端正正系着一枚鈴铛。那鈴铛頗為好看,白玉似的,底下垂着淡青色的流蘇,毛驢每走一步,流蘇便晃一下,伴着鈴铛聲,仿佛蕩起了一陣青煙。
按說這麽好看的鈴铛系在毛驢身上,肯定會讓人覺得暴殄天物,可爻桤卻并沒有這麽覺得,相反,她還覺得這樣合适極了。
“不知姑娘芳名?”女子突然問。
爻桤愣了一下,脫口而出:“思安。”
說罷,連她自己都愣住了。本來她是想随口說個假名字的,但不知怎麽的,就把這個說出來了。
“思安”是爻汐為爻桤小字,取自“居安思危”的意思,一般只有爻汐會那麽叫,而且她幾乎從不當着外人面叫。
女子眼裏似有笑意,眸色極亮,緩緩道:“思安麽?當真是有緣,我名喚思卿。”
爻桤覺得這人在說謊,可是看她的樣子,又不像,似乎真的是叫這個,只好道:“很好聽的名字。”
思卿突然轉過頭來,眼裏仿佛盈滿了月光,清明得很。她淡笑着:“多謝誇獎。”
不知怎麽的,被她這麽一看,爻桤頓時覺得手心出了汗,支吾道:“不……不謝。”
思卿的居所離此處果真不遠,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見一座清雅的小竹屋掩在幾棵大樹間。
爻桤望着,突然問:“姑娘一個人住這兒?”
思卿将毛驢系在一棵大樹上,聞言擡頭看去,昏黃的燭火下,她眉眼溫潤,仿佛暖玉一般,輕聲道:“并非,我只不過是見此地清淨,便建了個屋子,偶爾才來住一下。”頓了一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小了些,道:“也不知現下落灰沒?若是落了灰,還望你莫要嫌棄。”
爻桤笑道:“怎麽會呢?能有個地方住,我已經很感激姑娘了。”
不知是爻桤的錯覺什麽的,她總覺得在說完這句話後,思卿的似乎并不太高興。
但她沒多想,只是緩緩走進屋內。思卿緊跟其後,擡了擡手裏的燈籠,為她照亮前路。
竹屋內不僅沒落灰,反而還帶着一股淡淡的竹葉香。
思卿示意爻桤坐下,随後點亮桌上的蠟燭,吹滅了她手中的燈籠。做完這一切後,她又提了提茶壺,道:“茶壺沒水了,思安且等一等,我去燒水。”
“不用那麽麻煩的。”爻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随後又覺得不妥,立馬放開了,道:“姑娘不用那麽麻煩的,我若是想喝茶,自己來便可。”
借着桌上的燭光,爻桤看清了,思卿的确有些不高興,抿了抿唇,道:“你不用總是喚我‘姑娘,的,喚我名字便可。”她看向爻桤,眸色微晃,仿若有些許委屈似的,道:“莫非我名字不好聽,所以思安才不願意稱呼我名字?”
爻桤覺得有些牙疼,看了她幾眼,嘴唇翕動,擠出兩個字:“……思卿。”
這發展有些快了吧。
“嗯。”思卿淡淡一笑,應了聲,但随後又道:“既然你喚我名字,想必是和我親近之人,既然是親近之人,我為你燒水泡茶,又何來麻煩一說?思安且等着,我這便去燒水。”
爻桤望着她清瘦窈窕的背影,只覺得牙疼的更厲害了。
……這姑娘還真是伶牙俐齒、口舌如簧啊!自己堂堂一神尊,竟還說不過她。
走到門口,思卿突然轉過頭來,白色的發帶随着長發搖了搖。她溫言問:“思安可覺得餓了?”
其實神族是不用吃東西的,可他們壽命太長久了,以免無聊,便也會一日三餐按時吃。旁人爻桤不清楚,反正她是已經養成習慣了,此刻經思卿這麽一說,她竟也有些餓了,但她素來臉皮厚,便是笑道:“有一些。”
思卿道:“夜裏不可飽食,只吃些面條可好?”
“好。”
可思卿說是這麽說,等她端過來時,除了兩碗面,還有三碟小菜,一葷兩素,看着頗有食欲。
思卿笑道:“吃吧。”
“那我便不客氣了。”這般說着,爻桤已經動了筷子。
面條不軟不硬,十分有嚼勁。葷菜油而不膩,素菜清而不淡,端的是美味無比。
爻桤有些驚訝,這女子的手藝竟比起爻神宮的弟子分毫不差,而且大概是因為吃多了爻神宮弟子做的飯菜有些膩了,此刻竟覺得這女子做的還要好吃一些。
她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思卿的手,沒有任何繭子,十指纖纖、骨節分明,細膩的仿若明玉。
不像是會幹粗活的人啊?
莫非,是修道之人或……不是人?
“不知思安這般盯着我的手看是要作甚?”思卿突然擡頭看着她。
對上思卿的明眸,爻桤立馬收回目光,輕咳兩聲,道:“我只是覺得思卿這雙手生的頗為好看,忍不住不多看了兩眼,還望思卿莫要生氣。”
“生氣倒是不會。”思卿斂了下秀眉,眸色潋滟,似淌着水光,低聲道:“只是你不看我,卻看着我的手,可是覺得我長得不如手好看?還是說,我醜的只能看手了?”
“當然不是!”爻桤急忙說,險些咬住了舌頭,緩了一下,她才道:“你手和臉都一樣得好看。”
“那你為何只看手不看臉?”她好暇以整地觑着爻桤,眸子裏仿佛藏了一彎明月。
一條彎得如眉眼的明月。
仿若在笑。
爻桤說不過她,只好無奈的道:“思卿。”
思卿一臉無辜,道:“何事?”
爻桤被她氣的想笑,但又不好笑出聲,便是只能低頭吃面,悶聲道:“快吃吧,面快涼了。”
思卿卻道:“此時剛入夏,天氣并不冷,不會那麽快涼的。”
爻桤悶悶地擡頭瞥她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來。
思卿笑了兩聲,道:“是,面快涼了,快吃吧。”
她于是也不再說話。
吃完面,思卿收拾碗筷去廚房,又怕爻桤在她洗碗時等的無聊,從書架上随手取了本書給她。
爻桤就着燭火看書,但心思卻不在書上。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思卿走過來一把抽了她的書,她才回過神,有些茫然的看着她。
思卿低頭看着眼前的人。
一襲青衣,眉眼如畫,面容清靈鐘秀到了極致,仿佛山間的那攏翠綠玉竹,眸色淡淡,似映了古井中的深泉,靜卻也清。墨發被淡青色的發帶束了,規規矩矩地垂在腦後,膚白若雪,經邊上的燭光一晃,烨烨生輝。
思卿垂下眸子,不動聲色的掩去眼裏的色彩,擡眸時已含了笑,道:“思安想什麽呢?這麽入迷,讓我猜猜,可是在想心上人麽?”
爻桤無奈的看着她,道:“思卿想多了,我活了這麽久,并不曾有什麽心上人。”
她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卻說“活了那麽久”,想來是不合适的,可思卿并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她依舊笑着,但總覺得并沒有先前那麽高興了。
她放下書,道:“睡了吧?”
“好。”
爻桤随着她來到內室,撩開碎花布簾子,卻只見一張床。
她愣住了。
其實早先便已經猜到了,這竹屋并不大,思卿也只是偶爾來睡睡,想來便只有一張床。
思卿已經坐在床上了,似乎準備寬衣,但手搭上衣帶後,卻又不動了,擡頭看着爻桤,似有不解,問:“思安不困麽?”
爻桤遲疑了一下,走過去,道:“困。”
思卿淡淡一笑,道:“思安可是不習慣與人一同睡覺?沒關系,我今夜便睡在地上好了。”
她說着,似乎真的要起身在地上鋪被子。
“沒有的事。”爻桤趕緊按住她,左右看看,随後直起身子,正色道:“我挺習慣和人睡覺的,只是,只是現下點着蠟燭,我不太好意思寬衣。”
她道:“我害羞。”
換作常人這麽說的話,早已經是臉紅如夕陽了,可爻桤卻沒什麽表情,由此可見……她臉皮是真厚。
而且她說完後,還特意走過去吹滅了蠟燭。
黑暗裏,背對着她的思卿挑了挑眉。
爻桤轉過身來,好在有月光,也不算太黑,她很快脫了外袍,走到床的內側躺好。
思卿也脫了外袍躺下來,期間不小心碰到爻桤,惹得她身子縮了一下,心中暗道:好冰!
思卿似乎也察覺到了,有些歉意的道:“抱歉,我體質偏寒,身上一直很冷。”
爻桤道:“無事。”頓了頓,她又說:“好夢。”
過了會兒,思卿輕聲說:“好夢,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