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龍的小雜貨店開在菜花染盡的鄉下,他的存款交了社團,留下的只夠他填飽肚皮。小店的生意普通,來往的都是老人孩子,他養了一只小黑貓,認識了許多新朋友,這條村的阿姨們喜歡找他打麻将,他喜歡這樣的生活。
他戒掉了毒瘾,那一晚他将自己鎖在屋裏堅持不吃不喝,等太陽升起時他覺得人生從頭來了一次,他聞到山野田間飄來的花香,聞到陽光和雨露的氣味沁人心脾。
“老板,萬寶路來一包。”
這蹩腳的口音一聽就是空海,白龍放下手裏的貨物開開心心去店面上迎接人,“我們大醫生什麽時候也要抽煙了?”
空海就着報紙當扇子扇,春末天氣熱起來了,鄉下蚊蟲也多,“你就不請我坐坐?我可是坐了八個小時汽車,轉了趟三輪車才能進來找你。”
白龍挑了根凳子遞去,附帶了一瓶水:“一會兒隔壁阿姨要來打麻将,晚上我請你吃飯,你知道的,我是賭聖嘛。”
麻将桌将就擺在鋪子裏,阿姨們打兩塊起底的小麻将。落地風扇來往擺頭,空海正襟危坐在白龍身後幫忙把關,一下午過完他肚子咕嚕嚕地叫,之後白龍讓他上桌子打牌,自己要進屋裏做飯。白龍留下阿姨們一塊兒吃晚餐,餐桌放在店鋪前的空壩子裏,他們吃桌上的,小黑吃小碗裏的。
入夜白龍爬上桌子在屋檐上挂了鎢絲燈,喝過酒後阿姨們唱起歌扭起了舞。
黃光燈下白龍提起啤酒瓶敬空海,空海不舉杯,“抽煙喝酒吃醬油,我估計你身上的疤是好不了了。”
“反正又沒人看。”白龍自顧自往肚裏倒酒,空海今天帶來許多藥,謝天謝地他還有這麽個朋友,“多住幾天吧你?”
“多住幾天不會把你吃窮吧?”空海開起了玩笑,藥是丹龍買的,丹龍問他白龍在哪,他不說,他不說丹龍就拜托他幫忙來探探白龍。整晚空海沒提過丹龍的名字,如果白龍聽了難受的話。他是醫生他明白,他至今都不知道那次白龍為什麽不辭而別。
他拉白龍起身和阿姨們一起跳舞,跳看不懂舞步的舞,白龍擺手不願意,望望身旁的小黑似乎也嫌棄這種舞步,空海咬着不放一定要跳,這一晚就這麽過了。
深夜空海聽客廳有動靜,黑暗中他見白龍正四處翻找什麽東西,白龍的住處本來小,一室一廳,白龍讓他睡卧室,自己睡了沙發,客廳裏有什麽聲音空海在房間裏聽得一清二楚,他去阻止白龍,問白龍發生了什麽事,白龍說到處都疼,要針。
“你怎麽了?沒有針,你忘了嗎你都戒了。”空海擋在他當前,把住了他手臂,“怎麽了?說說。”
白龍癱軟下來,疲累地倒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情緒差,“夢見他死了。”
“你都說了是夢,沒事的。”空海懂,一個人的感情能有多單純,就能有多複雜,他看白龍一直恍惚着,當場撥通了電話給丹龍,打開了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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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這麽晚,什麽事?”丹龍的聲音,從揚聲器傳來有些失真,聽來憔悴。
“哦哦沒事,我睡覺不小心碰到手機了。”空海摁下挂斷,百般安慰過去,“對吧,是夢。”
白龍從夢境中走出,坐上沙發點了煙坦誠面對,“他最近怎麽樣?”
“你不做黑社會了,他又做黑社會了,世界真奇妙?”空海要了根煙,白龍不給,他們聊了個通宵。
第二天下午的麻将局,電視新聞裏說城裏不久前發生激烈槍戰,死了一名姓黃的警司,一名安姓的黑社會話事人。白龍盯着麻将牌出神,阿姨們嗑了好半天瓜子等他,問他是不是成相公了,還打不出來牌。
白龍跟空海說,他想去城裏看看師父,明天就出發。
“你不是讨厭他嗎?你說他害死你爸,他死了你不是應該開心?”空海試探地問。
“害死我爸的是安祿山,他已經死了。我爸自己決定做黑社會,後來自己決定做線人,沒人能左右他自己的決定,出了什麽事,不能怪別人。”白龍記得師父的好,養他那麽多年,人都死了,恨也沒了。
空海覺得白龍這話像是對他自己說的,他的命運似乎跟他爸很像。隔兩天他倆一起從鄉間小路出發,雜貨鋪暫且關了門,小黑貓讓阿姨們幫忙喂喂。他們坐了三輪車,轉了大巴車,最後回到那座瘡痍的城市,白龍獨自去了浩園。
他買了花,用連帽衫帽子遮了大半張臉,他在墓前說白龍來晚了,說記得小時候挨師父的打,他常畫小人詛咒師父,可他不是真心的。他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不如回到那個時候,天天挨打都開心。
他将白玫瑰放在墓前,他還想去看看二哥。他離開之前找二哥請辭,二哥說既然不幹黑社會了不如跟着他,有吃有喝有人管,他被關在房裏三天并沒有答應下來。二哥親他他毫無反應,摸到他一身瘡疤也沒了興趣,沒多久就放他走了。
說起來他恨這個人,還不如恨丹龍多。
“白龍?”
從浩園的大道走出,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加快步伐匆忙找地方躲了起來。今天園子裏很冷清,他在門背後冒出眼睛看,他見丹龍舉目四望找人,丹龍喊過兩次他的名字,他無動于衷。
“明天我跟他們交易,你給我的護身符,我一直帶在身上。”丹龍站在門外,沒有将門推開,裏面的人不應聲,他知道人就靠在門背後,腳步聲呼吸聲他都熟,“我爸他走之前,讓我跟你們兩父子說聲對不起。”
白龍藏了很久才肯打開門,正是日落的光景,等丹龍走了,他才鼓足勇氣出來。一句對不起怎麽夠,何況還不是從他嘴裏說出來。他不想見到這個人,明天的交易他失敗了更好,他迎着昏沉的落日獨自走在大馬路上,他去廟裏燒香祈了願。
“你請求幫助的這個人,他跟你什麽關系呢?親人?朋友?”廟裏的老師父問他。
“都不是,沒什麽關系。”白龍不願說,老師父沒再問。
回了鄉下一位阿姨抱着貓老遠趕來車站接他,說是少了他這個牌搭子啊,日子不好過,還有他的貓,實在是太能吃了。白龍将小黑抱來塞衣兜裏,警告它一定要憋住別撒尿。
回到店鋪上阿姨們麻将牌已經砌好了,有人給他端茶有人幫他卸下包袱,一分鐘休息時間都不能給,必須先過過手瘾。
牌桌子上他能聽到整條村子的八卦新聞,東家長西家短他比村長還懂。什麽隔壁老王兒子考了所不怎樣的大學,村頭那個淑芬跟人跑了,村尾那個張三賺大錢了,村長和誰勾結把村裏風水最好的地給賣了。
各式各樣,白龍聽得樂個不行。小黑蹲在他腿上看他摸牌打牌,阿姨們說湊錢送了他一份大禮,說是看夏天來了該穿短袖了,有時打麻将能隐隐看見他藏在袖子裏的疤痕,看他這樣的男孩子應該愛漂亮。
藥是從不曉得哪個國家的哪個地區買來的,聽說效果杠杠的,村口那個如花啊,就是擦了這個才美貌如花的,本來臉上老長一條刀疤。
白龍看阿姨們這麽有心,拾回了信心,堅持忌口擦藥。日子照樣這麽過,連續兩個月他沒敢開電視看報紙,他怕聽到丹龍的消息,好的壞的他都不要聽。
“今天有個小夥子找你,人還挺帥的。”阿姨們嗑着瓜子摸着牌,心不在焉地說着。
“什麽時候?沒說什麽名字?”白龍随口一問。
“就你去買菜的時候,我沒聽清,聽起來跟你名字差不多,他說他改天還來。”阿姨自摸清一色,笑得可爽快。
白龍拿牌的手懸在空中很久,被人拍了手背才知道收到眼前,“阿姨,要是他再來,你幫我跟他說聲我移民了行嗎,就說我以後都不回來了,讓他不用來了。”
阿姨漫不經心地點頭,像是沒在聽。
隔天那個小夥子真的來了,不巧是白龍正在鋪面上。他躲去裏屋,讓阿姨幫幫他,阿姨逮着那小夥子,戲突然多了起來,“你找白龍啊,他跟我兒子去英國結婚啦,你知道的,我們國家還沒合法化嘛,英國還可以看球賽嘛。”
小夥子走後白龍打麻将都沒了心情,“阿姨,怎麽改劇本了?你昨天不是這樣說的。”
“啊?”阿姨說,“我臨場發揮的,不好嗎?我覺得很完美啊,我看他明天不會來了。”
第二天丹龍來問阿姨要了他兒子在英國的地址,阿姨胡亂說了一個什麽街什麽號,就拿在電視裏聽到的那些外國名字擋。這事她沒立即告訴白龍,白龍上街去進貨回來得晚,結果這麽一放,阿姨把這茬給忘了。
“我才知道,那天找白龍那個小夥子,就是買咱們村最好那塊地的人啊!那房子要買得多貴啊!前靠湖後靠山的,我看裝修隊快裝修好了,我還以為村長跟哪個當官的勾結呢!”
“哦對了白龍,那個小夥子可能去英國找你了,我忘了跟你說了。”
“啊?”白龍聽完兩位阿姨的對話,整個人找不着北。之後阿姨們擠眉弄眼問他那個小夥子跟他什麽關系,他直搖頭,“哪有什麽關系不關系……他……欠我錢!要還我錢!”
“還錢給你,你還不要啊?你不要給我啊!”阿姨摸白龍的額頭試體溫,“沒發燒啊!”
有一次飯後白龍有意無意從那所房子經過,裝修隊還沒收工,院門大敞着,他喜歡房子外牆的顏色,喜歡那裏視野遼闊能看見整個天空。房子有三層,小院裏擺上了許多花架,他蹑着腳走進去一步,發現工人正往牆上裝貓房子貓爬架,他問工人能不能進去看看,工人們說主人不在,随意看。
他上了天臺斜陽正好,天臺上的秋千他想坐坐看,每天在這裏看夕陽看星星多好。
“答應過你的。”
在他身後說話的人他聽出是誰,天臺空蕩,他找不着地方藏。那個人伸手來拉他,他閃到一旁扯着嘴角僵硬地笑,最後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回家後他給門別了三道鎖,還推了桌子椅子抵在門背後。
過了會兒來敲門的是阿姨,他又一件件把桌椅推開,可開門後走進來的是丹龍。阿姨在一邊說不好意思害他跑了趟英國那麽遠,今天她只能幫他到這裏了。
白龍瞅着阿姨一眼,沒怪誰,“進來坐吧。”
他給丹龍倒了茶水,自己抱着腿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看電視。有動畫片歡快的聲音這裏的氣氛才不那麽沉重,他跟着動畫小人一塊兒笑,丹龍既然要找他,找到了又不開口,他也沒話可說。
他起立看向丹龍說:“我要睡了,你沒什麽事的話,下次再說。”
窗外噼裏啪啦燃起了煙火,鄉下沒有高樓,一眼望去遠在天邊,白龍的注意力當即給吸引了過去,再扭頭時丹龍走來遞了他一把金屬鑰匙,“我辭職了,把城裏的房子賣了加上些存款,買了那棟房子,我可以不住進去,你住進去。”
白龍瞪着他手裏的鑰匙發呆,丹龍驟然拖起他的手,将鑰匙塞進他手心。丹龍說不打攪他了,他先走了,他說他住在村口的出租屋裏,新房子裝修好了他就走。白龍看着丹龍的背影越來越遠,覺得胸口給壓得不能好好呼吸。
這幾晚都有煙花看,每晚都有人辦大喜事似的,白龍都快看吐了。今天白龍的小雜貨鋪被人砸了,說是不交保護費,白龍為了護幾位阿姨挨了幾棒子打,現在他不做黑社會了,受小混混欺負正常,他以前也四處收保護費,可能也是這德行。
一位阿姨偷跑去叫來了丹龍,丹龍一來把人給打跑了,習慣性吓唬人說他是警察,職業病一掏腰間結果沒槍,不知道哪位機智的阿姨從背後遞了他一把玩具槍,他也是服了。
“傷哪兒了?”丹龍蹲下問白龍,可能是起不來,他本來有一只瘸腿,剛剛挨打的是另一只。
“謝謝……”白龍正經八百地道謝,“沒事,我進去擦點藥油就行了。”
一位阿姨扯着嗓子眼喊:“你站得起來嗎!爬進去啊?”
丹龍将他抱了起來,他臉通紅沒敢看丹龍,當然也不敢看阿姨們。進屋後丹龍将他規規矩矩擺在沙發上,抹開他的褲腿幫他擦藥油,他沒有阻止,只有點懵。
丹龍專心致志的樣子看得他心跳加速,他咽了口唾沫壓了壓心口。
“你讓他們別放煙花了,多污染環境啊!”白龍壯了壯膽說,“一點新意都沒有,我都看吐了,你怎麽這麽土。”
“答應了你的嘛。”丹龍擰上瓶蓋,拉開小茶幾抽屜想收起藥油,他見抽屜裏疊了幾層都是白龍治應激障礙的藥瓶,全是新的,塑封都沒拆過。
“是啊,我一顆都沒吃,我早好了。”白龍收回腿來好好抱着,夾着聲音靜靜地說,“早就想起你是誰了。”
“我是誰?”丹龍捧他的臉問。
他沒辦法回答,因為丹龍吻了他。那段時間漫長得不得了,時鐘滴滴答答地在他耳邊吵,他想躲又留戀,吻後丹龍說對不起,他卻回答說我很擔心你。丹龍再吻上來,解他衣服時他遲疑了,他身上那些疤會讓人沒胃口。
他搡開丹龍說:“算了吧今天,腿還傷着……”
丹龍停了手,揉揉他的頭發想走,他拽住丹龍問去哪裏,丹龍說他要去出租屋收拾東西搬過來和他一起住啊,現在他可沒什麽錢了,租金少交一天是一天,等新房子裝修好就有地方住了。
“你怕我跑啊?”丹龍挑挑眉問。
白龍認真地點了點頭。
“行,那我派小黑去幫我把行李叼回來,我今天不走了。”丹龍拿鼻子左右碰了白龍的鼻頭,白龍的臉更燙了。
白龍原本安排丹龍先睡着沙發,地方小雜物多,還沒客房,可睡到半夜丹龍爬到他床上來,一聲不響親上來。他睡得迷迷糊糊被弄醒,丹龍死命要脫他的褲子,推又推不開。
他有點發火了,丹龍卻啪嗒打開了燈。燈亮後白光沒刺到他的眼睛,他只着急着扯被子遮身上的疤。
丹龍跩被子他不松手,他擡手要關燈給丹龍攔了下來,丹龍伏在他身上說,“白龍哪都好看。”
“關燈……關燈……”他執意要伸手去。
丹龍箍緊他兩個手腕,擡起他的腿要插進來,霎時間白龍所有的神經都繃緊了,他從沒這麽讨厭過一個人,直到丹龍在他耳邊說了一句真的很愛他。丹龍說自己是廢物,沒能保護他,說他是他的,說永遠都是。
白龍不讨厭他了。
丹龍幫他紋了身,丹龍說他專門學的手藝,什麽疤不疤的,絕對看不出來。
“有點痛哦,痛就說哦。”丹龍下手輕,白龍身型瘦削,他一點不想弄疼他。
“痛就痛吧,問題是還不好看啊!你什麽審美?”白龍瞅了瞅鏡子,不太滿意。
“反正就我看,我覺得好看就行了,你還能給誰看?”丹龍懶得跟他争。
白龍耳根子刷一下紅了,說不過人他知道閉嘴不說,丹龍吻了他的傷口,吻在他心髒上。
他們等在天臺的秋千上看日落,搖搖晃晃,悠悠然然。樓下工人敲敲打打的聲音一點沒入耳,哪有下午四點鐘就來等日落的,小黑在白龍腿上睡覺,白龍也靠在丹龍肩頭睡熟了。
醒來他只見到夕陽最後的餘晖,太陽噗通掉進了地平線,他責怪丹龍沒叫醒他,丹龍說他睡着的樣子,是人都舍不得叫醒。
等地球滅亡,恒星也不會消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