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他的結束
二十七.他的結束
終于熬到了高考這一天。
這天崔子白比平時晚了一點時間,到二滿面館的時候,店內已經坐滿人了。
老板娘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她特地在崔子白的面裏多加了一個荷包蛋,祝他能考出理想成績。
崔子白看着眼前冒着熱氣的面,挑了一筷子放在嘴邊吹了又吹,他吃得比以往慢多了,澆頭夾着面放在嘴巴裏嚼了又嚼,他不像是在吃面而像是在品嘗一道米其林七星的菜品。
高考的這幾天天公作美,日日都是大晴天,家長們早早守在考場前等候着考試結束的孩子們,有些家長舉着自制橫幅迫切等待着,有些家長早就準備好了孩子愛吃的幾包零食水果。這樣的場景,崔子白看了幾遍。
最後一門考完後,周圍同學們的表情明顯好了很多,他們迫切地走出考場,與三兩好友一起相伴而出,他們有些交換着考題的答案,有些在談論着假期的旅行,有些則放眼現在讨論着晚上的大餐。
崔子白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出的考場,唯一跟他說得上話的顧彥勝也沒能跟他分在一塊,他沒有可以交換答案的人,沒有可以去旅行的朋友,更沒有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晚餐,原本這些他都該有的。
崔子白走得很慢,他似乎不想那麽快走出那個大門,之前還有考試可以牽着他的思想,可現在考完了,他什麽念想都沒有了,他看着那些笑着從他身邊經過的人,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該去哪,該幹什麽了。
崔子白挪到了校門口的位置,門口的家長還沒散完,仍然還有好多圍着等候的,每個家長的臉上都被夕下的陽光照得紅撲撲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們的眼睛從一個人頭跳到令一個人頭,那些與崔子白相視的眼睛裏,沒有一個是他熟識的,崔子白有些心酸地笑了笑,腳下的步伐變快了起來,一溜煙擠出了人堆。
崔子白來到了湖漾公園,這個點的湖漾公園人少了些,耳邊沒有了小孩們的嬉鬧聲倒反有些不習慣了,在家他就是一個人靜悄悄的,沒想到出了門想要找點熱鬧,他到的地方也還是跟家裏一樣。
不過幸好湖裏的黑天鵝還在,甚至又多了幾只,在小孩子們不懈努力下,這群黑天鵝都被喂得肥肥的,它們并排着從崔子白的眼前游過,不時對着天空發出它們獨特的叫聲。
與山交融的地方又迎來了新一輪的火燒雲,每年夏天經常能見到這樣的景象,可每次看的時候都會被它的模樣驚豔,崔子白坐在草坪上呆呆地望着,此刻他心中想的仍是李近墨,那時李近墨總喜歡拍晚霞,每天都會坐在草坪上拍,拍完了還跟崔子白炫耀他拍得有多美,他看着此時的火燒雲終于明白為什麽課本中描寫的夕陽都是悲傷的基調了,他眨了眨眼趕忙将落下的淚擦去。
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将整個湖畔公園走了個遍,直到天逐漸黑透了,他才慢慢順着燈光指示的路标走了出去。
幾天後畢業照片寄到家裏來了,雖然上面拍得照片不是很好。全場就他一個人穿着一件濕噠噠的衣服,他的頭發也被淋濕了耷拉在兩側,他站在隊伍的最左側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拿到手後才發現這張照片拍得有多麽滑稽,連他自己看了都想笑。
再看看站在最中間的李近墨,與他一對比,崔子白就像是個小醜,他看着照片上的李近墨,腦袋裏想到的第一個詞就是人模狗樣,沒有什麽詞比這個更加貼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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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望商廈終于宣布在六月開張了,宣傳儀式搞得特別隆重,開業當天三區的市民都紛紛慕名而來。杜玲站在那五十層樓的商廈底下滿是自豪的神色,她語重心長地對站在旁邊的李近墨說“去了倫敦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做出一番事業來,這樣不枉我和你爸從小對你的栽培啊。”
李近墨猶豫了一會說“去倫敦的時間能不能往後延一個月....”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很快被身邊嘈雜的禮炮聲覆蓋下去,幾發禮炮一齊沖向天空發出陣陣巨響,引來圍觀的群衆越聚越多,杜玲要的效果達到了,她回過頭還想跟李近墨再說些什麽,卻沒能瞧見他的身影,他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人堆裏。
李近墨從小就是這樣,不愛呆在這種嘈雜的環境裏,杜玲想到這也就沒再多想了,她将心思又重新放回了眼前,這時展臺前正在舉行着開幕式的互動和抽獎環節,正當主持人準備宣讀中獎名單的時候,人群中傳來一聲突兀的尖叫,随後那顫抖的聲音大喊道“上面....上面好像有個人.....”
四周靜了下來,目光好奇地随着那聲音從儀式地點望到了星望商廈的最高之處,隐約的,他們好像看到了一個筆直的黑影,站着又或是挂在那高牆邊緣。
“那是個人麽?”
“這麽高也看不清,不可能是人吧,好端端跑這麽高的地方做什麽?”
“是人!是人!你們看那黑影還在動,好像要掉下來了!”
又一輪禮炮定時點燃,底下圍觀的群衆卻無心觀賞,有關那頂樓黑影的讨論聲越來越大,杜玲趕忙叫了幾個保安上去一探究竟,她在內心祈禱着,千萬不要向衆人揣測那樣,開業第一天她絕不允許有任何的污點出現。
早在他們發現之前,李近墨就已經乘在電梯裏了,他的心随着電梯不斷上升越跳越快,他突然想起之前商廈還未建成時,那個人曾來過這。
“你恐高嗎?”那個晚上,那人曾問過李近墨這個問題。
“剛才上來的時候我猶豫了好久,貨梯把我運到十樓的時候我的腿就站不住了,這裏風景雖好,但我實在沒勇氣在上來一次了。”
他明明是恐高的,那時候也說過再沒勇氣上來,可這次他竟然站到了五十樓的臺子上,就那麽筆直地站着,沒有一絲恐懼。
“崔子白,你又再搞什麽幺蛾子?”崔子白背對着李近墨,此時的他雙腳過半懸在半空,風将李近墨的話刮到他的耳邊,終于這個黑色影子有了反應,崔子白瞥了一眼身後的李近墨沒有說話。
天臺上沒有任何的遮擋,太陽直直照在兩人身上,李近墨皺着眉說“你來這做什麽,難不成你要從這跳下去?”
“那你來這又做什麽,即使我要跳,對你而言也應該開心才對。”崔子白緩緩轉過身,雙眼直勾勾看着李近墨。
李近墨被崔子白的模樣吓了一跳,他的雙頰瘦得凹了進去,眼睛布滿着紅色血絲,他差點都認不出他。
“要死換個地方,別在我眼前晃悠,你知道吧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将地點選在這,是為了報複我麽。”李近墨不相信他敢從那麽高地方跳下去,多半是吓唬他,只是崔子白這法子太拙劣,對他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
“你還記得你曾經的話麽。”崔子白問道。
李近墨插着兜,不耐煩地看着他,今天的崔子白讓他感到陌生,像是中了邪似的,每句話都讓他猜不透。
崔子白等了一會,見李近墨沒有想回答的意思,便自己開口回答“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你之前說人性本惡,那你是不是這樣的,在我之前你究竟又欺負過多少個學生,在欺負他們的時候你心裏是什麽感受,有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嗎?”
“我有時候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一個人的出生一個人的外貌,只要你們想,這些東西都可以成為你們霸淩的工具,你們在欺負這些人的時候就不怕遭天譴麽,抓住一個就要把他們打壓致死,我們從來都沒有做錯,即使是喜歡上了同性,我們也不該被當作另類,一直以來錯的是你們,憑什麽你們殺了人還可以逍遙法外,而受害者卻要蒙冤受苦!”
“夠了!”李近墨聽得煩躁了起來,打斷崔子白的吼叫。
“你要真扯這些有的沒的,那我就說給你聽為什麽。”
李近墨哼出一氣繼續說“你活在這片土地上就要接受這片土地的規則,你說我歧視你們?你也不随便在大街上拉個人問問,要是他們身邊的人喜歡同性,能接受的了麽,你再看看學校那幫子人,那可不只我一個人覺得膈應,你是怪胎那不是我決定的,是這片土地決定的,至于你說的逍遙法外,我可不能為你解答,是你自己找不到證據,怪誰?”
李近墨竟然能将歪理說得頭頭是道,崔子白聽了哈哈大笑起來,不由地為他鼓起了掌。
“原來是土地的問題,小時候農村種田時學過,土壤不好,種出來的種子也發不了芽,要換新土才行,可是壞土這麽多,要換到猴年馬月呢....”崔子白喃喃自語起來。
遠處的太陽悄悄藏了起來,大片的烏雲慢慢覆蓋住了整個大市。
明明是白天可這會的天已經完全看不到一絲亮光了,烏雲來得很急,沒過一會從天上好像飛下了什麽東西,落在了崔子白的頭上手上,白花花的一片,像雨點一樣墜下來,可是那又不是雨點,崔子白伸出手去接,雪花落在了崔子白的手上,沒多久就化成了水。
李近墨也看得愣了神,這個時節怎麽會落雪.....
崔子白對着李近墨輕聲地說道“原來六月真的會下雪。”
遠處崔子白好像聽到了盧怡梁的聲音,又好像是盧豪強再喚着他,似乎很急切,一陣又一陣随着雪花星擦過崔子白的臉,又飄向更遠的地方,他能感受到,是家人來接他了。
崔子白看着李近墨笑了,他沒有一絲猶豫往後倒去,最後一眼他看見李近墨向他沖了過來,大喊他的名字,那一刻仿佛之前的李近墨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天是大市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古怪的天氣,在六月的夏季迎來了史上最強的暴雪天氣,人們都說那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星望商廈在開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跳樓的事件,據目擊者回憶,那個人從五十樓筆直地往下墜去,人們去看的時候腦漿都甩了出來,肉身沒有完好的,那場面不願再回想第二次。
過了幾天又有人說開業那天死了不止一個人,在五十層的樓頂角落旁也躺着一具屍體,那人的死法更是離奇,聽說是被凍死的,發現的時候他躺在天臺的角落裏,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短袖,全身被凍得發紫,身上的雪塊還未褪去,眼睛圓滾滾地睜在那,遙望着天空。
顧嵊剛結束海外的頒獎儀式坐在去往上城的飛機上,過了将近十一個小時,飛機終于駛入境內,窗外的天在此刻也暗了下來,向外望去漆黑一片,依稀能透過雲層望到不知是哪的夜景。
前年的這個時候國內外還沒人認識他,那時候他剛完成了人生第一部小說的創作,他急忙想要出版,讓世人看見它,可顧嵊跑遍了上城所有的出版社沒有一家願意出版,拒絕的理由五花八門,顧嵊只當自己文筆不精,畢竟他從小偏科嚴重,對于文字不太敏感。
之後他又去了北都,同樣的也沒有一家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小說,迷惘了一年後,在去年他有幸在熟人那認識了一個國外的雜志社負責人,就這樣在顧嵊的堅持努力下他的小說順利在海外發表了,他的小說發表了不到一月便火了起來,擁有了一大堆讀者,各種采訪簽售和頒獎蜂擁而至,這股風也刮到了國內,他的願望在他三十四歲那年終于實現了。
回國後的幾天他又接受了幾家國內媒體的采訪,問得問題都差不多,大家讨論的最多的就是這個小說背後的真實性,有不少人表示這部小說肯定是假的,劇情設定太過玄幻,而且也有很多地方的邏輯說不通,特別是最後其中一個主角死法引起不少人讨論,又有人說這就是作者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因為文中的顧彥勝跟作者的匹配度格外相近,并且也有大市這個地方存在。
在接受最後一次采訪時,顧嵊對這一争議做出了回應,他表示這部小說沒有一絲虛構的成分,确實是真實的故事。
在對鏡頭做出回應之後,顧嵊宣布退出文壇,這部小說既是他的第一部小說,也将會是他的最後一部,他就這樣潇灑地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從此沒人能再找到他。
據說他離開了居住十年的上城,返鄉生活了。
顧嵊坐在返鄉的高鐵上,高鐵緩緩駛入站內,他終于踏上了離開十六年之久的故土。故鄉大變樣了,高樓一座一座地造了起來,他有些眼花缭亂,明明是他的故鄉,可在此刻他卻覺得有些陌生。
顧嵊返鄉的第一站是回到母校,這麽多年校服還是沒有改變,從前的老師也沒怎麽變化,只是頭上多了幾根白發。
他在學校逗留了很久,直到下課鈴敲了三下,他知道該是放學的時間。
顧嵊有些不舍地走出校門,這時他注意到了一個小男生,個子不算太高,黑瘦身材,他正捧着書看得入迷,顧嵊一眼就看出來那是他寫得書,正當顧嵊感到欣慰之時,就看見三兩個男同學團團圍住了他,悄悄地将他帶到了隐蔽的地方,随後他就看到了熟悉的一幕,為首的男生将那本書奪了過來,一頁頁撕地粉碎,甩在了那個那個男生的身上,随後又是一頓拳腳伺候。
大市從十六年前開始,每年一到入夏就會下暴雪,就是在固定的那幾天,十六年來從沒更改過。
星望整頓了一年後又開業迎客了,只是沒什麽人流量,在堅持了一年半後,這座耗時五年的商廈宣告破産,永久停業。
天漸漸暗下來了,顧嵊返鄉的最後一站還沒有去,城鄉鐵路開通後,三區四縣來回更加便捷。
他來到了一個人的墓前,墓上貼着那個人的黑白照片,顧嵊從包裏拿出了他寫的那本書,放在墓前。
“十六年不見,我變老了,但你還是這麽年輕,有時候還真羨慕你小子。”顧嵊盯着那張黑白照片,擡手抹了一把眼淚。
他擡頭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在燈下他看見了墜墜雪花飄落。
顧嵊将他帶來的小說扔在了旁邊的鐵爐裏燒得幹淨,天上的雪下得越來越大,染白了他的黑發,染白了他的全身。
他想到了十六年前那人對他說的話,那時候他還不叫顧嵊,他還叫顧彥勝的時候。
他說,如果再過二十年,五十年,這片土地會是怎樣的,那時候肯定沒有這麽多孩子被欺負了,那時候肯定也沒有這麽多人再有歧視了,到那時他肯定不會被叫做怪胎,那時他們都能得到平等的愛。
顧嵊将兜裏的整包煙都抽完了,他用了數年的時間寫了一個人的三年,他妄想用他的三年去改變什麽,可是能改變些什麽呢,他也不知道,對于那些瞎子和聾子來說,他寫的東西似乎起不了作用。
一部小說短短幾萬字完全無法改變什麽,這世上多得是現實的殘酷,從前是他想得過于理想化了。
他想他還要再回到文壇,十六年不行,那他就用餘下的時間去換新土,哪怕再用十六年的時間,耗盡他的一切。
他堅信總會有那麽一天,總會有那麽一天,種子會發芽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