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他的開始
一.他的開始
見面的地點是在一家離市區有五公裏的咖啡店,雖然地遠卻有不少人因這的招牌現磨咖啡慕名前來。
等了十五分鐘的時間,顧嵊點的摩卡咖啡被一位滿頭金發的洋姑娘端上了桌,他的咖啡盛在一個圓滾滾的黑白相交的馬克杯裏,他一手握着杯柄一手端起底部的杯碟,小心翼翼遞到嘴前,用力将眼前的熱氣吹開,溫熱的咖啡液就這樣滑進了他的喉嚨。
半杯下肚後,他這才滿意地擡起了頭,向對面的人稱贊這家咖啡店的手藝,那是一個滿頭棕色卷毛的藍眼睛男士,雖從沒去過中國但可以說着一口流利的中文,據友人介紹,他對中國文學頗感興趣。
“我的稿子你看得怎麽樣了?可以發表嗎?”顧嵊問他。
“我一個字也沒看。”他說。
顧嵊感到詫異,他原以為是這老外的中文理解不到位,反複又用英文确認了幾遍,确實是他理解的這個意思。
顧嵊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原以為這次叫他出國面談必然十拿九穩,沒想到竟被這老外耍了!
他強忍着怒氣,把剩下的那半杯咖啡全喝下了肚,質問道“那你叫我坐十幾個小時飛機來這是什麽意思?要是不想簽,盡早給個話讓我死心,反正這種事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
他察覺到了顧嵊的怒意,忙解釋道“我對你寫的主題還是很感興趣的,但我覺得光看文字應該無法深入了解這個文章,我希望你能當面給我講一遍。”
顧嵊冷笑一聲,拍拍屁股沒有二話,轉頭往門口走去,他就不該期望這篇文章能夠發表,國內被拒了多次竟還沒讓他長經驗,還把希望給予給這麽一個小卷毛頭上。
“聽說,這文章是寫你朋友的?是你經歷過的事嗎?”他急忙抛出了兩個問題,試圖挽留顧嵊,他做到了。
顧嵊又轉頭走到了餐桌前,揣着兜道“是。”
“那為什麽不能說?說不定你說完這個故事我就能幫你發表,到時候你的小說會在這個城的書店上架,被所有人閱讀,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他看着顧嵊低着頭思索着,又補充道“還是你覺得你朋友的故事很丢人不能說出口,覺得說出來打動不了我?”
激将法是屢試不爽的,顧嵊又重新坐了回去,雙手板正地放在桌上,盯着他的那雙藍眼睛咬牙道“他不丢人,請把你的話收回去。”
Advertisement
他兩手一攤表示抱歉,招呼着剛才的那個金發服務員又點了一些東西,一杯柑橘氣泡水和兩碟甜品。
“算我請你,對我的話表示歉意。”
他把兩碟甜品移到顧嵊眼前,擡手看了看表“現在是下午五點,這家咖啡店晚上十二點關門,夠你說完了。”
顧嵊沉沉嘆了口氣,用叉子挖了一勺提拉米蘇放進嘴裏,苦澀的可可粉充斥在他的口腔,他不知道該從何講起這個故事,時間太久了,有很多事他幾乎快要忘記,可唯獨他的事竟記得分外清晰。
顧嵊望着遠方昏昏欲墜的夕陽,介紹着那位來自過去的故人。
“他叫崔子白,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崔子白出生在大市一個縣的村子裏。
父親在縣裏當過官,因扶貧鄉村工作被下派到這個小村莊,結識了在村委婦聯工作的母親,在一起一年後便結了婚,又一年生下了崔子白,夫妻二人在工作上都十分能幹,幫助村子修水渠,建屋舍,大力宣傳鄉村美景,村裏幾十戶人家都脫離了貧困。
但好景不長,父親在得了些功績後開始變得高傲,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那天已是入冬一月,村裏迎來了冬季的第一場雪,從零星小雪到鵝毛大雪僅需片刻,整個小村子很快便披上了素衣。
崔子白從小就很喜歡冬天,因為能瞧見雪,能拽着整日忙碌的父母陪他出門玩,母親臨時派了工作,他便把目标瞄準在已喝了不少酒的父親身上,父親自小對崔子白十分疼愛,強撐着清醒勁也要陪兒子玩上一遭,可是僅十歲的崔子白哪能察覺到父親的異樣,他正在湖邊玩得高興時,只聽一聲巨響,父親沒了意識跌入湖中,他拼命地呼救,最終也沒能把父親喊回來,當村民把他從湖底撈上來時,人都已經硬了,母親趴在父親身上呼喊哭泣,村民四處嘆息,崔子白間接殺害自己父親這事也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
自父親火化後,母親便不允許他出門,而她變得比以前更加忙碌,三天兩頭都不着家。崔子白也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只是時刻捧着父親送他的木雕想得入神。
過了六個月,崔子白從鄰家小妹的口中得知母親再嫁的消息,徹底慌了神,他坐在門口一直等一直等,終于在兩天後等到了穿着一身紅色旗袍的母親,那顏色過分紮眼,她看着他,只對他說了一句話“我的孩子要好好活下去。”
他那時不明所以,只覺得母親定是要将他抛下,他不願,便追着車跑,希望母親能将他一并帶走,可是沒有,母親連頭也沒回,逐漸消失在了他的視線。
村裏的人開始排斥他,鄙夷他,唾罵他,都覺得他是個沒人要的不吉利的孩子,父親為他死,母親棄他去,同齡的孩子在家長的謾罵下耳濡目染,也總愛去取笑他,欺負他。
鄰家的盧大叔是個熱心腸,從前與崔子白父母交往甚密,于心不忍這麽點大小的孩子受盡折磨,便将他接了到自己家一并撫養。
盧豪強早年跟着村裏的農工去縣裏幹活,因嘴皮子利索在縣裏結識了不少生意人,慢慢跟着開始做起了生意,二十五歲那年因崔子白母親介紹,娶了村裏出了名貌美的媳婦,生下了一女娃,孩子還沒滿月盧豪強便為了生意去了大市,一走就是數月,只留母女二人,女方無法接受常年的異地生活,忍了三年後果斷提出了離婚,盧豪強也爽快答應,偶爾忙碌之時總會拜托崔子白父母幫着照顧小女,這些年兩家相互扶持,他也是個知恩圖報之人,看着其子遭遇義不容辭施以援手,将崔子白看作自己兒子般照顧。
這一照顧便是五年,很快到了孩子們上高中的年級,縣裏只有一所普通高中,口碑不算好,兩個孩子的成績足能考上大市較好的中學,盧豪強萌生了想要搬出村子入市的想法。
盧豪強這些年在生意圈也算打下了底子,攢了點積蓄,在大市一區買了一個三居室的小房子,房子雖是舊房,但地處市中的位置,好歹也算有個落腳。搬家那天,盧豪強租了一輛大貨車親自搬行李,除了一些貼身物件及有價值的財物外,其餘一律當作廢品賣給了收貨的老頭。
正是入夏,盧豪強看了日歷是個吉日,理完行李後,便帶着一兒一女上了路。
這是崔子白第一次出村,他不像盧豪強的小女一般活潑好動,上車後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後排的位子上,透過玻璃窗看着一排排槐樹向後倒退,耳邊則是盧家父女倆不休地話語聲。
“子白,去了大市以後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盧叔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盧豪強手握方向盤,鬥志昂揚地說道。
“老爸我相信你。”盧怡梁跟着附和。
崔子白沒有說話,因為他覺得盧豪強這話太理想主義了,之前父親也說過這樣的話,結果那凍僵的屍首放了一天就成了灰燼。
貨車沿着蜿蜒的山路開出了村子,路面不再颠簸多石,轉而平整澆漆的公路,崔子白把窗戶搖下一半,他面朝外頭迎着熱風。
他發現村子外的世界是那麽不同,縣道很寬足夠容納多輛車一起通行,路旁不再是小平房,也少有聚集懶散的人群,大約開了一小時,車子又開上了另一條路,那是一座巨大的跨江大橋,他僅在書中見到過,橋的兩頭分別連接着不同的地方,身後是他生活十七年的落後縣村,而前頭是他未曾見的嶄新的大都市,随着車慢慢靠近,他逐漸看見了這城的面貌。
山林不再密集,取而代之的是高聳的辦公樓和商場,道路上車子也逐漸多了起來,路旁很多商鋪他都不曾見過,服飾店餐飲店多得另他眼花缭亂,大市分為三個區,他們的家歸屬于老城區。
開了将近三個小時,已是午時過半,盧豪強提議先去市中心吃個飯,吃完再去新家放東西,盧怡梁自是雙手贊成,她從小就愛玩,看到街上這麽多新鮮玩意,心中喜不勝收。
盧豪強經常來大市做生意,對這相對熟悉,他将車子駛入一家大型商場外的露天停車場,還沒等車停穩當,盧怡梁就忙開了車門跳了下來,掏出手機對着眼前的高樓一頓猛拍。
這個商場算得上是市裏人流量最多的地方,場外有個大型的露天廣場,廣場中央擺着古香的中式燈籠,不知用了什麽方法,這燈籠按着順序依次懸浮在空中,擺出了一個“福”字形态,燈籠外一圈嵌着十二生肖的圖案,甚是有趣。
商場足有六層樓,每層的走道一眼望不到頭,放眼望去只能看見數不清的人頭來回移動。崔子白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他蹙着眉緊緊跟在盧豪強身後。
搬家入市的第一頓一定要吃好,盧豪強選了一家排隊最多的火鍋店,他一直堅信人多的店味道肯定錯不了,等了半個多小時,三人終于落座。很快服務員就端着一個大銅鍋走來,銅鍋被分為兩半,類似于一個太極八卦的圖案,一邊是清湯鍋一邊則放滿了大小不一的辣椒,随着鍋子溫度逐漸上升,兩邊的鍋子開始不斷沸騰冒出氣泡,接着将肥牛卷、毛肚、各類丸子下鍋煮之,片刻功夫撈出,蘸上各類醬料,入口肉料香味混雜一通,滋味堪稱一絕。
飯飽後盧豪強帶他們來到了新家,這個舊小區沒有正門,沿着一條窄長的小路開進去,才能看見有幾幢房子挨在一塊,車子向右開進在一幢房前停下,房子有五層,每層有四戶人家,他們的家在二層,不用走多少臺階。
小區外觀雖不太入眼,但家內裝潢比村上的房子好上許多,盧豪強特意提前幾周購置了家具及生活必需品,下午的太陽透過陽臺照在客廳的沙發上,平添了些許暖意,他瞧着眼前之景,更加堅定他能在大市有所作為。
搬家入定,盧豪強開始籌劃孩子們入學的事。老區的普通高中有五所,重點高中有兩所,開發區也有一所重點和私立學校,但是路程太遠沒在他的考慮範圍,兩個孩子的成績都能達到普通高中的入學标準,三人讨論過後,最終選了離家距離最近的學校。
市裏的學校就是不一樣,光是從大門到教學樓足走了十幾分鐘,教室的課桌是單人座位,将桌板翻起還有兩層的空間可以放書籍,頭頂不光裝了電扇還有一個大型的中央空調機,黑板是能拉動觸屏的,一切都是崔子白未曾設想,嶄新的東西。
“崔子白,你這成績都可以去二中實驗班了,怎麽會到我們這來,真是屈才了呀。”入學考試結束後幾天,班主任把崔子白單獨叫到了辦公室談話。其實一開始盧豪強有考慮這個問題,但重高太遠,兩個孩子不在一個學校又不能很好照應,他也相信崔子白的實力,老師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輔助,最主要還是靠他自己。
“我倒是有認識的人在那,要不幫你引薦一下?”
“不用了老師,我覺得我們學校就很好,既然選了這,就在這讀完三年。”崔子白禮貌地回絕了班主任的好意,出了辦公室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有一人冷笑幾聲,快步走到崔子白前頭攔住了他。
崔子白不解地盯着他,那男生比他高出半個頭,兩側的頭發剃得很短,中間又留出很長一段,臉頰瘦癟,膚色略黑,嘴唇薄得幾乎看不見。
“崔子白是吧,我對你有印象,這次入學考試新生第一,整個辦公室都在讨論你,挺拽啊連老師給的機會都拒絕。”陸豐比崔子白大一屆,在老師眼裏一直是比較乖巧的學生,因為中考失利被迫來到這所高中,自此學習一直不太順意。
崔子白撇了一眼校服上的名牌“學長你想說什麽?”
陸豐笑了笑“新生,有時太顯眼不見得是件好事。”陸豐不屑地撞了一下崔子白的肩膀,從他身旁擦過,轉頭又補了一句“不就是一個鄉下來的窮小子,真能裝。”
崔子白顫了一下,看着陸豐遠去的背影,那些熟悉的畫面接踵而至出現在崔子白的眼前,這些他曾遭受過的辱罵欺淩,長輩們的白眼,同齡人的嘲笑,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