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姜小友
第六十五章 姜小友
姜培生回到家裏,婉萍立刻追着他問起來陳瑛的事情。當得知陳瑛失去了一個孩子,丈夫周子寅也于兩年前去世後,她坐在沙發上好半天都沒說話。再想到姜培生第二天就要坐飛機離開,婉萍的情緒就更加低沉。晚飯桌上,婉萍連筷子都幾乎沒動,姜李氏珍繡也是憂心忡忡,只有吃到了蛋糕的姜小友沒心沒肺的很是開心。“往後要是有人問起你的生日,一定要說是今天。”姜培生對姜小友說。“我生日在秋天,”姜小友搖搖頭:“今天不是我生日。”
姜培生回到家裏,婉萍立刻追着他問起來陳瑛的事情。當得知陳瑛失去了一個孩子,丈夫周子寅也于兩年前去世後,她坐在沙發上好半天都沒說話。再想到姜培生第二天就要坐飛機離開,婉萍的情緒就更加低沉。
晚飯桌上,婉萍連筷子都幾乎沒動,姜李氏珍繡也是憂心忡忡,只有吃到了蛋糕的姜小友沒心沒肺的很是開心。
“往後要是有人問起你的生日,一定要說是今天。”姜培生對姜小友說。
“我生日在秋天,”姜小友搖搖頭:“今天不是我生日。”
“這話你要是跟別人說,你這輩子就沒有第二次機會吃蛋糕了。”姜培生回答。
“為什麽?”正舔着奶油的姜小友疑惑地擡起頭。
“因為小叔跟一些壞人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他們後來問起你,你說不是,那就證明了小叔在撒謊,他們要是抓住話柄就要害死你小叔。小叔死了,誰再給你買蛋糕呢?”姜培生臉色如常地說。
姜小友聽後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旁邊的姜李氏珍繡被這話吓得忙捂着嘴說:“那我可不敢再跟人亂講話了。”
“以後在天津的确要謹言慎行,”姜培生安頓着家裏:“記得電話無論何時都要保持通暢。現在外面局勢不好,一旦有變動,我會給家裏打電話,接到電話你們就按照我說的去做,不要猶猶豫豫的,也不要随意聽信外面的傳言。”
“唉唉,”姜李氏珍繡一一點頭應下。
吃過飯後,婉萍跟姜培生一起去了樓上,給他收拾去西北的行李。常服是肯定沒必要帶的,到了那邊他估計也是沒機會穿,箱子裏帶的衣物都是些貼身的以及保暖的。
“我本來想給你織一件毛衣,毛線選的是最好的綿羊毛,但我真是手太笨了,這到現在還差倆袖子,你就只能當毛背心穿。”婉萍拿着衣服在姜培生身前比劃了比劃,放進箱子裏:“等你下次回來,我再把兩個袖子鑲上。”
“毛褲是黃嬸幫我織的,稍微寬松些,你到時候穿上也舒服。”婉萍一邊收拾箱子,一邊叮囑姜培生:“那邊風沙大,你記得要戴圍巾,別讓風灌進脖子裏吹着涼了。這些胃藥都用紙袋分裝好了,肚子疼的時候記得拿出來吃。還有以後吃飯要細嚼慢咽,甭管別人怎麽催都不能狼吞虎咽,要不然腸胃受不住。嗯……對了,我給你買了一件真絲的襯衫也帶上吧。真絲的東西不悶人,洗了也容易幹,夏天穿上涼快。”
真絲那種嬌貴的東西,誰會穿着上戰場呢?姜培生只覺得婉萍真是可笑又可愛,靜靜地坐在床邊看着她把一件一件衣服規整仔細地疊好放進箱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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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帶本《太平廣記》過去嗎?”婉萍拿起姜培生在床頭的書問他。
姜培生搖搖頭,婉萍把書放下,說:“也是,去了那邊哪有心思看這些閑書呢?”
“明天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姜培生對婉萍說:“我心裏百般的不想走,但我又明白,不走不行。我來天津的時候就跟你說,我再也不想打仗了,但這才過了多久啊,就又得去戰場,真是躲都躲不掉。”
這話說得婉萍一下流出眼淚,她本來想好今天無論如何不要哭的。但聽到姜培生說着不舍的話,還是沒忍住。她停下了手裏的活,揉着眼睛說:“你只要記得回家就好,無論什麽事情發生都要記得回家。我會照顧好你母親和小友的,我們在家裏等着你。”
“有時候我都在想,你說咱們夫妻怎麽就這麽沒緣分呢?從相見開始到現在就沒多少安穩日子,要麽是你爸不喜歡我,要麽是日本人打來了,要麽是我出了事。我自覺着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但還是免不了離別,好似我們真的不合适,只要在一起就永遠不得片刻安寧。”姜培生說着蹲到婉萍身邊,他伸手把人抱住,額頭抵在她的肩膀。
“培生,話不能這樣講。你看我表姐和周子寅怎麽樣?他們多般配啊,都是長得好學識好又品行好的人,關鍵兩人還志同道合。我看就是月老親自下凡來搭配也不過就這樣。可結果呢?現在也只留下我表姐一個人。”婉萍低聲說着,兩手緊緊抱着姜培生:“不是我們沒緣分,更不是我們不合适,只是世道太壞了。”
婉萍說完沉默了一會兒,抹掉眼淚,摸着姜培生被子彈打豁的耳朵,刻意用輕松口氣提高聲音:“不過好在我們還很年輕,是不是?我們以後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只要熬過了現在,将來總是有安穩日子的。”
“是,我們還有以後。”姜培生點頭說。
姜培生的飛機是隔天清早,因此婉萍催着他早早地洗了澡睡覺。盡管兩人都知道彼此睡不着,但依舊默契地依偎着,誰也沒有再多說不舍的話。
第二天去機場的路上下起了小雨,車上沒有帶傘,姜培生本來說既然這樣就不用送了,免得被淋濕要着涼生病。但耐不住婉萍堅持,她一定要把人送上飛機。
此前婉萍送姜培生離開過很多次了,但只有這一回她心裏就像這天氣一樣,冷冰冰濕漉漉的,一種隐隐的不祥像厚重的陰雲壓在胸口怎麽也散不了。
婉萍就站在飛機跑道邊上,一直等到飛機消失在雲層才離開。雨雖然不大,但細細膩膩的很快也把她身上的淺紫色衣裙淋透了,回家的一路上她在車裏被凍得手腳冰涼,瑟瑟發抖。
姜李氏珍繡見婉萍回來是這副樣子,連忙讓黃嬸去煮姜湯。婉萍是喝了姜湯洗過熱水澡才睡下的,但是下午還是發起高燒,家裏人請熟悉的私人醫生來看診。打了退燒針卻總是反複,西藥吃了快一周也沒太見效果。急得姜李氏珍繡去中藥鋪又抓了偏方回來,中藥西藥混着灌進肚子,婉萍覺得自己簡直都成藥罐了。
姜培生走後,婉萍就這樣病了小一個月,珍繡帶着姜小友日日在她床前守着。
姜小友長大一些後倒真如姜培生說的乖了不少,安安靜靜地趴在床邊寫字或者看連環畫,見婉萍醒了,會剝一個橘子遞到她嘴邊上說:“小嬸,嘗嘗吧,可甜了。”
曾經姜李氏珍繡說姜小友像姜培生,婉明覺得這孩子哪裏像她的丈夫。但現在她瞧着的确是有些像的,不是說長相,而是說性格,特別是他在眼巴巴地讨好人時,那神态樣子真是像極了。
婉萍迷迷糊糊地吃了橘子後又睡着,夢裏聽到一聲炮響,房屋嘩啦嘩啦地晃動。婉萍驚慌地左右環顧,周圍都是奔逃的人群,她分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只聽到那炮響一聲比一聲近。
看不見父親,看不見姨母,也沒有如懷、珍繡和姜小友,婉萍被裹挾在完全陌生的人群中不斷向前,不知走了多遠,旁邊有湧進來一群當兵的,他們和逃難的人擠在一起,肩膀并着肩膀,後背貼着前胸。
婉萍感到無法呼吸,她掙紮着深吸口氣,卻被灌進來滿腔的血腥味兒。空氣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重,婉萍幹嘔着側過頭,只看見身旁當兵的腦袋缺了一半。她驚恐地叫出來,轉過身卻見另一邊的人沒有眼睛。婉萍被吓得跳腳,慌慌張張地回頭,又見跟在身後的人肚子被子彈打穿,腸子流了出來.
這周遭都是些什麽東西!要麽是缺胳膊斷腿,要麽是缺鼻子少眼,要麽骨瘦如柴,要麽皮開肉綻,橫豎都不像個活人。婉萍夾在他們中間怕得渾身都在發抖。
正在她最恐懼時,婉萍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牽住了,低頭一瞧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長得圓嘟嘟的,很是可愛,臉上的小表情像極了姜小友。他歪歪頭,對婉萍說:“娘,你怎麽在這裏啊?”
這聲“娘”叫得婉萍一下子從極度驚恐中回了神兒,她再顧不得周圍,連忙蹲下身,仔細端詳那個孩子。小小的一張臉五官尚沒有長開,不過那雙眼睛很像姜培生,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走,我們回家。”婉萍把孩子抱進了懷裏,她渾身一下子充滿力氣,推開擋道的便拼命往前跑,直到再沒有前路,腳下只有一條渾濁的洶湧的大河。
婉萍抱着孩子,正猶豫着要怎麽過去,一側頭發現河邊有個茶攤。茶攤的老板娘正是自己的老熟人陸淑蘭,她還是十幾年前印象裏的那般年輕漂亮,蓬松的烏黑卷發,穿着一身粉色羊毛大衣,垂着一雙朦胧胧的睡鳳眼,輕笑着說:“真是個糊塗蛋,怎麽日子沒到就走來這地方了?”
婉萍上前拉住陸淑蘭的手,她的指尖冰涼,握在手中像一坨冰塊。婉萍下意識地想松開,但頓了一瞬後還是緊緊地拉住了她問:“什麽日子啊?淑蘭你在說什麽呀?”
“你兒子長得真像姜培生,不過太可惜了,他錯過投胎的機會,沒第二次了。”陸淑蘭笑着從婉萍懷裏抱過孩子,用勁推了下婉萍的肩膀。
婉萍差點摔進河裏,好在是手裏還抓着淑蘭的胳膊,這才勉強穩住腳。她急着上前搶回自己的孩子,淑蘭卻笑着搖搖頭說:“不急不急,我們遲早要再見的。”
陸淑蘭話說完猛然扯回了自己的手,接着狠狠又搡了一把婉萍。婉萍這次徹底失去了重心,驚叫着摔進了河水裏。
她從夢中醒來時,見到姜小友正躺在自己身邊熟睡。雖然是個荒謬無羁的夢,但婉萍心中卻覺得她和姜培生不會再有孩子了,也許姜小友就是他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婉萍側頭看着姜小友,慈愛地摸了摸他圓潤的小臉蛋,這是婉萍對這個孩子頭一次生出母親般的疼惜與愛護。
“也不知道你再長大些,願不願意喊我娘。”婉萍輕笑着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