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馄饨
第十三章 小馄饨
《城市之光》講的是一個流浪漢和盲眼賣花女的愛情故事。說是喜劇,但卓別林滑稽的動作這次并沒把婉萍逗笑幾回,大半場她都在為那對可憐人掉眼淚。她真是水做的,眼淚流呀流呀流不完似的。姜培生坐在一邊,時不時側頭看眼陳婉萍,瞧着她不停抹眼淚,不覺也跟着心疼,暗暗想着:“願婉萍這輩子的眼淚在看電影的時候便流幹淨,其餘日子裏都是平安順遂。”從電影院裏出來,婉萍恢複了情緒,對姜培生說:“我沒錢請你去韓複興那樣的大店,你要不嫌棄,我可以帶你去吃我最喜歡的馄饨店。”“馄饨好呀,”姜培生笑:“我最喜歡吃馄饨了。”“來呀,我帶你走!”婉萍伸手拉起姜培生的袖子說:“現在還早,我們可以慢慢走過去。”“我家最早住在三元裏,後來爸爸才帶着我們搬到了丁家橋。我剛到南京時五歲,那時候繼母還沒有嫁過來,爸爸每天都得帶着我去上班,我們清早就在劉家吃小馄饨。起先他家是一張桌子撐起來的小攤,現在都已經有一個門面了。不過好在味道沒變,我有空的時候還是會過來吃的,劉嬸和劉叔都認識我,他們一見到我來,不用問就曉得要煮一份鮮蝦小馄饨。”陳婉萍說起過去聲音格外甜軟。陳婉萍五六歲該是個什麽模樣呢?那一定是又白又軟,瓷娃娃一般的吧。姜培生想着心裏不由軟下來說:“你小時候肯定很讨人喜歡。”“那是自然,老街坊都喜歡我!馄饨店隔壁是賣雀鳥的,老板是個前清遺老,老頭子梳着長辮子沖誰都兇巴巴,唯獨每次見我都要給糖吃。”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婉萍的話愈來愈多:“你右手邊是家裁縫店,聽說老板娘年輕時候是紫禁城裏的繡娘呢!我有兩身旗袍就是在她家做的,便宜又好看。你要是有衣服不合身也可以拿來改。”順着陳婉萍的話,姜培生看向裁縫店,老板娘正依靠着門框上抽煙,臉瞧着有四十歲上下,但身段保持得如小姑娘一般好,能把貼身的祖母綠旗袍依舊穿出七八分風情。他們再往前,姜培生就看見了挂滿鳥籠子的店面,門口擺把躺椅,老爺子正躺在上面一晃一晃地哼唱着京劇《徐策跑城》,…
《城市之光》講的是一個流浪漢和盲眼賣花女的愛情故事。說是喜劇,但卓別林滑稽的動作這次并沒把婉萍逗笑幾回,大半場她都在為那對可憐人掉眼淚。
她真是水做的,眼淚流呀流呀流不完似的。姜培生坐在一邊,時不時側頭看眼陳婉萍,瞧着她不停抹眼淚,不覺也跟着心疼,暗暗想着:“願婉萍這輩子的眼淚在看電影的時候便流幹淨,其餘日子裏都是平安順遂。”
從電影院裏出來,婉萍恢複了情緒,對姜培生說:“我沒錢請你去韓複興那樣的大店,你要不嫌棄,我可以帶你去吃我最喜歡的馄饨店。”
“馄饨好呀,”姜培生笑:“我最喜歡吃馄饨了。”
“來呀,我帶你走!”婉萍伸手拉起姜培生的袖子說:“現在還早,我們可以慢慢走過去。”
“我家最早住在三元裏,後來爸爸才帶着我們搬到了丁家橋。我剛到南京時五歲,那時候繼母還沒有嫁過來,爸爸每天都得帶着我去上班,我們清早就在劉家吃小馄饨。起先他家是一張桌子撐起來的小攤,現在都已經有一個門面了。不過好在味道沒變,我有空的時候還是會過來吃的,劉嬸和劉叔都認識我,他們一見到我來,不用問就曉得要煮一份鮮蝦小馄饨。”陳婉萍說起過去聲音格外甜軟。
陳婉萍五六歲該是個什麽模樣呢?那一定是又白又軟,瓷娃娃一般的吧。姜培生想着心裏不由軟下來說:“你小時候肯定很讨人喜歡。”
“那是自然,老街坊都喜歡我!馄饨店隔壁是賣雀鳥的,老板是個前清遺老,老頭子梳着長辮子沖誰都兇巴巴,唯獨每次見我都要給糖吃。”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婉萍的話愈來愈多:“你右手邊是家裁縫店,聽說老板娘年輕時候是紫禁城裏的繡娘呢!我有兩身旗袍就是在她家做的,便宜又好看。你要是有衣服不合身也可以拿來改。”
順着陳婉萍的話,姜培生看向裁縫店,老板娘正依靠着門框上抽煙,臉瞧着有四十歲上下,但身段保持得如小姑娘一般好,能把貼身的祖母綠旗袍依舊穿出七八分風情。他們再往前,姜培生就看見了挂滿鳥籠子的店面,門口擺把躺椅,老爺子正躺在上面一晃一晃地哼唱着京劇《徐策跑城》,灰白的辮子垂在椅子後面,長長的末梢甚至拖在地上。
“就是這裏。”陳婉萍拉着姜培生走進馄饨店。
正在煮馄饨的老板娘擡頭看了一眼來人,立刻笑着說:“是婉萍來了呀?還帶了個朋友。”
“嗯,”婉萍側頭看了眼姜培生,點頭說:“我同學。”
“你同學?”老板娘手裏的活兒一頓,直直盯着姜培生幾秒才把目光轉向陳婉萍:“你同學上學比較晚啊?”
“我瞧着這樣顯老嗎?”姜培生素來是個喜歡開玩笑的,聽劉嬸這樣一說,他立馬接了句,逗得婉萍捂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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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嬸連忙擺手,正想解釋兩句,旁邊的丈夫用胳膊肘輕怼了下她後腰,眼神示意往姜培生的鞋上看,劉嬸探出頭看了眼,心下立刻明了了。
等到上飯時,劉嬸把一碗小馄饨擺在婉萍面前,說:“你從小在我這裏吃飯,老覺得你還小着呢,但今天仔細一瞧我們婉萍都已經是大姑娘了。”
“嗯?”婉萍擡起頭,見到劉嬸笑盈盈地又對姜培生說:“小囡囡也算我看着長大的。你呀,是她頭一個帶來我這裏吃馄饨的朋友。往後你可不能欺負婉萍。”
“哎呀,劉嬸你說什麽呢?”婉萍被說得嬌羞,急聲嘟囔。
姜培生見狀立刻擺出副委屈樣子:“我吃虧在長相上了。明明都是她嫌棄我,我哪敢欺負她呀!”
見他倆一唱一和,劉嬸兒笑着回了後廚。
飯桌上婉萍攪和着碗裏馄饨跟姜培生說起學校的事情。她先講了淑蘭與她表哥要建設一條貫穿中華的鐵路大動脈的宏圖大志,又說起了最近新來學校的音樂老師。
“冷老師長得好看,鋼琴也彈得特別好。最關鍵是年紀,她只比我大一歲,都已經做我的老師了。”婉萍說起來一臉羨慕。
“人不能這樣比,”姜培生說:“我知道一位宋長官,也是比我大一歲,但人家都已經升少将了。”
“哎呀!”婉萍忽然眼睛一亮,白嫩的手指輕拍了兩下桌子:“我想到前兩天聽來的傳聞,說是冷老師在和你們那邊的一個長官交往哎……那個男的十分年輕,但官做得很大,好多同學都可羨慕冷老師了。你說,會不會是那位宋長官啊?”
“哦,年紀輕輕做大官啊!那應該就是他吧,否則我也想不出其他人了。”姜培生說着放下手裏的勺子,又想起自己前幾年始終在谷底徘徊的仕途,不由地長嘆口氣:“這樣的人誰不羨慕呢?真是差了一年,卻像跟人差了半輩子一樣。”
見姜培生臉上沒了笑容,婉萍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笑:“好啦好啦,你不要煩心。各人有各命,羨慕是羨慕不來的。我瞧着你也蠻好,不用羨慕旁人。”
“就希望這次回爐兩年真的有用,我也不想一輩子混到頭只是個校官。”姜培生說:“帶兵打仗的,人人都有個将軍夢。”
“那就希望你将來做将軍。”陳婉萍笑着,飽滿的杏仁眼彎成兩道小溝。
“我祝你将來能做将軍夫人。”姜培生話說完,發覺這話容易讓人起歧義,連忙又補充說:“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像那位冷老師一樣覓得良人。”
婉萍兩手捂住微微發燙的臉頰,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看着姜培生,半晌後輕笑說:“誰能想到一碗馄饨湯也能把人灌醉,稀裏糊塗地就講了好些瘋話。”
“今日是瘋話,他日也許就不是了呢?”姜培生心情好了不少,他覺得與婉萍在一起真是件十分愉悅的事情。
婉萍吃飯慢得出奇,細細嚼,慢慢咽,小口抿着湯,把份小馄饨硬吃出了大菜的精致感。好在是姜培生喜歡瞧着她慢條斯理地吃飯,早就見底的大碗裏留下一顆馄饨,要等到陳婉萍吃到最後才夾起來塞進嘴裏,潦草嚼巴兩下吞進肚子,做出副和她同時吃完的樣子。
兩人從馄饨店出來,姜培生送陳婉萍回家。快走丁家橋時,陳婉萍停住腳,對姜培生說:“就送到這裏吧。要是叫我爸爸見到了你送我回來,他又要刨根問底地揪着不放。”
“好。”姜培生說。
婉萍向前走了幾步,轉過身問:“你去讀書是不是就沒有從前那麽忙了?”
姜培生搖搖頭:“雖說都是上學,但我的學校和你們的可是有着巨大的區別。我在教導總隊時沒多少自己的時間,進了陸軍學校也一個樣子,十天半個月的才難得有出門的機會,而且就算出門往往還帶着其他事兒,真要能抽出來整天可以自己安排的一兩個月才難得一次。”
“哦,”婉萍有些失落,她低垂下眼眸,手指絞着薄毛衫的一角,輕聲說:“那等你有時間了,可以跟這次一樣,先寫信給我約好時間,再一起出來。”
姜培生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婉萍得到肯定答複後,歡快地擺擺手走進了巷子。
與陳婉萍的約會,毫無疑問是十分愉悅的。只是姜培生心裏藏着個秘密一直沒說出來,其實這次他約婉萍,主要是想在約陳瑛前預練一遍。畢竟是頭一遭要和女孩子約會,他害怕自己慌手忙腳地不知道怎麽做,所以才想着先約婉萍試試看。但結果大大超乎了姜培生的預想,舒服自在,沒有半點別扭,甚至讓他都不再那樣急切地想約陳瑛出來。
于是等姜培生再有時間寫信約陳瑛便已經是 11 月份的事情,他原以為陳瑛會找借口推延,結果十一點半在韓複興鴨子店居然等到了對方。
陳瑛一貫穿得十分素淨,深藍色夾棉長襖穿在身上顯得整個人更加清冷,姜培生看着她走過來,總有種陳瑛是來給自己講課的錯覺。
當然,這也并非完全是錯覺。陳瑛對于上桌的菜沒有太大興致,她吃得極少,大部分時間都在說他們學生組織的一些主張與主義思想,聽得姜培生好生無奈,他想打斷,但又覺得如果不讓陳瑛說這些話,他們其實也無話可說。
這頓飯簡直是在聽課,姜培生自己吃飽後,從西裝兜裏摸出來兩張電影票。與上次跟婉萍看的一樣,這次還是《城市之光》,只不過姜培生沒看見陳瑛對着流浪漢和賣花女的愛情掉眼淚了,她從頭到尾都繃着臉,一出電影院便跟姜培生說:“你看!這就是資産階級對無産階級的殘酷剝削!”
“你不覺得流浪漢對賣花女的愛情很感人嗎?”姜培生努力想把話題拉回到他原本的目的,但陳瑛的思想完全不在這裏。她一本正經地說:“本質上講流浪漢和賣花女的愛情曲折是整個美國社會的經濟大蕭條造成的,而為什麽會有大蕭條?就是因為資本家對無産階級的殘酷剝削。”
眼瞅着陳瑛又要開始講她那套理論,姜培生此時只感到無趣到了極致,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陳瑛的喜歡永遠無法跨過眼前這道鴻溝。
陳瑛是個理想主義者,她有着堅持的思想與主張,并且願意為此勇敢不懈地往前走,而姜培生自認為是個實用主義者,他從來都沒有什麽堅定的思想,他更在乎的是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往遠了說,比如他的仕途,往近了說,甚至可以小到一頓飯,一雙鞋。這些哪一樣都比虛無缥缈的主義對他而言要來得更加有誘惑力。
道不同不相為謀,姜培生真真切切地感悟到了這句話。所以等陳瑛說完,姜培生沒有按照計劃帶陳瑛去吃附近的任何一家館子,而是對她說:“我還有些其他的事情,你先回去吧。”
“嗯。”陳瑛沒做挽留,她看出來了姜培生并不是周子寅認為的那種可以理解、認同甚至接受他們理論主張的人。
看着陳瑛離開,姜培生向着三元裏走去。很遺憾,他又一次走迷了路,當找到婉萍之前帶他去的那家馄饨店時,天已經完全黑下去。店裏沒有多少人,老板看見姜培生自己進來,向外看了一眼,問:“婉萍呢?”
“婉萍不在,我今天路過這裏,正好來吃碗馄饨。”姜培生坐在窗子旁邊,不一會兒劉叔端了一大碗馄饨過來。
姜培生道了聲謝卻見劉叔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猶豫了一會兒問:“你說呀,小鬼子會打到南京來嗎?”
“嗯?”聽到劉叔的問題,姜培生一愣,想着自己又沒穿制服,為什麽要問他。
“我瞧出來了,你不是學生。”劉叔指着姜培生的皮鞋說:“我見過這種款式的皮鞋,是教導總隊的。”
姜培生低頭看了眼,腳上是他慣常穿的那一雙,接着恍然想明白上次劉嬸為什麽要忽然說那些話,劉家夫妻倆應該是當時便知曉了,不過礙于婉萍的面子沒有戳穿。
“不會的,南京是首府怎麽會守不住。”姜培生口氣堅定。
“那就好,那就好。”劉叔連着感嘆,然後快步走進後廚,不一會兒他拿了兩顆紅雞蛋出來,放在姜培生的桌子上說:“我太太這兩天身子不爽利,上午去瞧了大夫說是有喜啦!沒想到啊,我們這個歲數能有第三個孩子!雖說是喜事,我還是有一點害怕。因為今年年初小鬼子打到上海了嘛,我很怕他們來南京,到時候家裏不好安頓。不過你說南京守得住,那我們就沒什麽好怕的。當兵的打大勝仗,我們老百姓才能安穩過日子的啊。”
劉叔臉上帶着喜氣,一口氣講完,坐在姜培生對面說:“我瞧着你一表人才,将來肯定能做大官!你要不嫌棄我們一家是做小買賣的,就給我家老三取個名字吧,我們沾沾你的貴氣。”
“我……”姜培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請求弄得有些無措,他想要拒絕,卻又見到劉叔眼睛裏的喜悅。
“貴氣不敢講,是我要沾你家的喜氣。”姜培生想了想,笑着說:“我叫培生,那孩子就叫長生吧,希望他長命百歲健健康康。”
“好名字,”劉叔拍着大腿,反複念着名字:“劉長生……劉長生……真是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