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一仙門
周斂只得道:
“師叔他……”
長梧子指指窗外,語重心長道:
“約禮。”——周斂及冠時,長梧子給他取的表字為“約禮”——“為師知曉昨日你才和你師弟出去玩了一天,今天時辰也不早了,年紀輕輕就貪圖安逸,可不是什麽好事。”
周斂:“……”
長梧子開始攆他:“快走快走。”
周斂凝神望了望長梧子,見他面色确實恢複了紅潤,眼裏也有了神采,便深覺自己的一腔心意被人用來潑了地。
不過他終究不是喜怒全寫在臉上的幼稚少年了,他如今是個十分講究儀态的成人,也不發脾氣,只是暗自把這件事記了下來。
長梧子仿佛是想起了什麽,複又叮囑道:
“可別同你師弟說,為師不過是修行出了點岔子,可不是被氣的。”他及時打住,擺擺手,“哎,你去吧。”
周斂聽了這話,疑心修行出了岔子的是自己,不然怎麽只從裏邊聽出了一耳朵的欲蓋彌彰?
被氣到吐血委實不太光彩。
被什麽氣的?雲謝塵看起來,可不像是會逞口舌之利的人吶。
再想想,見到雲謝塵那一刻起,師父就不對勁。
周斂不動聲色地起身告退,一不留神把門摔得響了些,繼續不動聲色地想,不過,告訴小師弟,也沒什麽吧。
長梧子無奈地笑了笑,掐訣設了一個隔音結界,一俯身,嘔出一口血來,面上血色再次褪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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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血仿佛不被他自身所接納,這一張口便再也壓制不住,争先恐後地湧了出來,糊了他半張臉。
好不容易才止住嘔血,長梧子怔怔看着衣袖上大團的斑斑血跡,目光卻是渙散的。許久,他閉了閉眼,眼角有淚滑落。
可能是太痛苦了。
他輕聲道:
“阿梧。”
直到第二天,常駐他們家的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黑衣少年師叔現了一下真身,沈梧才恍悟面對雲謝塵時的那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撇開截然相反的氣質不提,單看樣貌,那位沒什麽活人氣息的小師叔,赫然就是雲謝塵的少年模樣。
他心裏奇怪,但眼見着長梧子并沒有要跟他們說什麽不為人知的傳聞秘事的意思,便也沒去問,只是把這事藏在了心底。
這一天周斂和沈梧心裏都不怎麽平靜。
周斂一不留神就跟長梧子有了一個小秘密,他懷揣着這麽個秘密,就像揣着一只皮毛光滑的貓,在要不要跟沈梧分享撸貓的快樂的抉擇中進行艱難的天人交戰。
沈梧則是被忽然出現的來自谶都的便宜師叔勾起了滿腔的思鄉之情,所思所想,一忽兒是,他來胐明已九年有餘,再過三年多就可以回家了;一忽兒又是,還有三年多呢。
這麽多年過去了,爹爹他們怎麽樣了?
過得可還好麽?
會不會怪他?
他隐約記得長梧子帶他離開那日,谶都是個怎樣的光景,想着想着又有點不安。
心裏裝着其他事,修行時如何還能專心,每日例行的對劍術的練習,因此也徒具其形了。
長梧子踏出書房時,見到的就是兩個弟子心不在焉的樣子,出招虛浮無力也就罷了,有個別招式甚至走樣得祖師爺都看不出來,好懸沒把他們自個弄出傷口來。
怎麽就這麽沉不住氣呢?
愁死個人。
長梧子嘆一口氣,只覺得平白添了幾根華發:
“兩位大姑娘,花繡好了麽?繡好了,趁着天還沒黑,快拿去賣了。咱家就指望着這些錢吃飯呢。。”
沈梧臉微微紅了,趕緊手忙腳亂地把四下飛散的思緒拉回來揉成一團塞角落裏:
“弟子知錯。”
周斂倒是鎮定,漠然道:
“繡得好好的,您一出聲,這針腳就歪了,賣不出去了,餓着吧。”
長梧子:“……”
這個大徒弟,修行上的瓶頸,一卡就是好些日子,到如今還沒突破,怎麽于口舌一道上,他倒是日益精進,也不見有個瓶頸來卡一卡他?
他不接話,伸手招呼沈梧:
“阿梧,你過來一趟,為師有話與你說。”
沈梧應是,跟他去了書房。
長梧子道:“你那個師叔,你日後,不要跟他過于親近。”
沈梧不解道:“這是為何?”
長梧子面露憂郁:
“怎麽,才見了你師叔一面,就不聽師父的話了?”
沈梧頓時恨自己多嘴:“弟子絕無此意。”
長梧子一笑:
“沒有那個意思就好,為師讓你這麽做,自然有為師的道理,我總不會害你的。”
沈梧卻說:“莫非,師叔有哪裏不對勁麽?”
長梧子幾乎是不假思索道:
“你師叔樣樣都好,能有什麽不對勁。”他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不必再猜了,乖,聽話。”
樣樣都好,為何卻不讓他與之接近?沈梧不明所以,但略一遲疑後,還是決定秉持少說少錯的原則,道:
“弟子明白。”
長梧子奇道:“你明白什麽了?”
沈梧:“……”一定要問得這麽明白嗎?
長梧子說到雲謝塵,不免勾起了他另一樁心事,踟蹰片刻後,沈梧問:
“先前師叔來時,為何會說,師門僅剩他與師父您二人了?”
長梧子不在意地擺擺手:
“你別聽他瞎說。”
看來是假的了。沈梧松了一口氣,這口氣松到一半,又聽長梧子用一種仿佛在說“今兒咱們吃魚”的聲調,不緊不慢地道:
“這不是還有你跟你師兄麽。”
沈梧:“……”什麽意思??
沈梧茫然問:“可是《百門錄》上不是記載,師門是天下第一仙門麽?”
怎麽會只有他們四個人呢?
長梧子“啊”了一聲,歉意道:
“阿梧是說那本書麽?那是我入師門時,我的師父發給我的。幾十年前的書了,作不得數的。”
沈梧:“……”
不!九年前你自己也是這麽說的!
長梧子還在沖他微笑,信誓旦旦地說:
“阿梧不信可以去看看近年來重新撰寫的《百門錄》,上頭可沒有煙蘿派。”
沈梧不吭聲,手開始不受控制地放在了劍鞘上,冷靜計算着欺師滅祖的可能性。
長梧子還在招他,明知故問道:“阿梧怎麽了?”
沈梧憤憤擡頭,卻在目光觸及長梧子的一剎那愣住。
他師父雖是笑着,說這話時輕描淡寫,好似這不過是一件無足挂齒的小事。可大概還是因為眼距過近,天生顯得憂郁,這笑并未能叫人從中感知到什麽高興的意思,反而有種強顏歡笑的錯覺。
沈梧一下子就心軟了,扪心自問,若是自己與師父易地而處,便是那個師門再不靠譜,只怕也不定會有多難過。
何況那還是“傳說中”的第一仙門。
如此一想,他再看長梧子時,更覺得他是在故作歡顏,忽然就鼻子一酸,失語良久,才讷讷道:
“師父……”
長梧子擡手想摸摸他腦袋,半途卻發現不太合适,手掌停滞一瞬,落在了沈梧肩上,啧了一聲:
“來胐明時都沒哭,現在這麽大個人了還流貓尿,不嫌丢人麽?”
沈梧把眼淚憋回去,低聲認真地為自己辯解:
“師兄說我未行冠禮,還是個孩子。”
他雖沒哭,說話時卻帶着點鼻音,顯得甕聲甕氣,長梧子啞然失笑:
“是是是,沈小郎君年紀小着呢,還有得長。”
沈梧情緒還沒收回來,不作聲,眼底哀傷猶存。
長梧子昂然道:
“怕什麽,就算沒有那個老厲害的師門,師父莫非就護不住你們了麽?”
沈梧:“……”不知為何總覺得師父在吹牛。
他面上不顯,鎮定道:“弟子絕非此意。”
長梧子不依不饒:“那你是個什麽意思?”
沈梧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在這個年紀,最是敏感的時候,心知自己所思所想,并無任何見不得人的。然而真要直白地表露出來,卻總覺得難為情。
不得已,他只好拆東牆補西牆,把另一件心事拿出來笨拙地轉了話鋒:
“師父,您說,我爹爹這些年過得好麽?”
長梧子一怔:“又想家了麽?”
沈梧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閑下來時難免會有些挂念。”他想起記憶中破碎的畫面,終是按耐不住,問,“師父,您還記得,您帶我離開那日,谶都是何光景麽?”
長梧子沉吟片刻:
“自是記得。西冷這十幾年來戰亂頻頻,若非如此,為師也不會做那個惡人,叫你父子二人骨肉分離。”
他像是知曉沈梧在想什麽,繼而柔聲安撫道:“不必多思,你爹爹本事大得很,等再過幾年,阿梧學了一身本事,回去助他一臂之力,豈非美事一樁?”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不說“本事”還好,一說,就叫沈梧想起了他那一身登峰造極的坑蒙拐騙的好本事,登時無法再難過下去,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變了臉,有些敷衍地點了點頭:“師父所言甚是。”
長梧子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沈梧:“師父?”
長梧子的目光裏仿佛蘊了愁緒三千,欲言又止,片刻後道:
“好了,別在這站着礙我的眼了。記着,你那個師叔,雖然長得俊修為高樣樣好,但也別跟他來往。你師父我還在這呢。”
沈梧告退,退出後理了理這段話,沒理出什麽頭緒來,只從其中看見了一點點周斂的影子。
像是昨日揍他過後的樣子。
怎麽了,沈梧心想,莫非他那個老厲害的前天下仙家百門之首,一脈相承的不只是術法靈器,還有小心眼麽?
有些人還真是不能念的,才起了這個念頭,沈梧便看見周斂抱着一個木箱子往這邊走來。
那箱子是金絲楠木質地,紋路天然形成了山水的模樣,在陽光下泛着綢緞般的光澤。
看起來……很是奢華。
周斂抱着這個箱子,矜持地微微颔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
“嗯。”
于是沈梧便知道,他又不高興了。
不過想了想,他還是沒有多問,與周斂擦肩而過,打坐修行去了。
周斂在門口略停了停,騰不出手來敲門,喚道:
“師父。”
“進來。”長梧子目光落在那個紮眼非常的大木箱子上,“這是?”
周斂臉色不太好看:“雲……師叔命人給您送的禮。”
作者有話要說:
新晉期間會保持雙更,如果做不到我就學鴿子叫。
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