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就是偏心
然後這般過了一年,周斂拿着的,依然是那把醜醜的不足三尺的木劍。
周斂就成天抱着這麽一把外形與他極不相稱的劍參悟劍法,得虧與他相伴多年,潛移默化之下,這截木枝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本質的改變,否則尋常木頭風幹這麽多年,只怕早已碎成了渣滓。
到了他十六歲那年,長梧子依然沒有給他換劍的意思。
這時周斂的個子又已拔高很多,興許是修行之後,天地靈氣入體,無時無刻不在滌蕩體內雜質的緣故,周少爺長得越來越好。
他自己是個沒什麽大追求的懶人,按理說應該往繡花枕頭的方向發展,常年習武卻給他添了一點少年俠氣,哪怕是軟骨頭似的癱着,乍一看也只叫人錯以為他周身散發着慵懶的貴氣,而忽略了此人五色燦爛的外表下包着的,其實是一包稻草。
也因此,他佩着那把外形傷眼的木劍時,看着便愈發滑稽。
畢竟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周斂幾番暗示無果,又拉不下臉來明示——那跟求人有什麽區別。便決定自食其力。
胐明商業繁榮,打鐵鋪子也有好幾家,這天得閑了,周斂便拉着沈梧去這些鋪子裏精挑細選了好幾把。
周斂不窮,周斂有銀子,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周家少爺把打鐵鋪子的鎮店之寶都買回來了。
回去的路上,沈梧覺得大師兄走路都帶着風,心想大師兄果然是天縱之才,才一年就修為有成了。
長梧子知道後居然也沒說什麽,周斂輕撫愛劍的劍身,低聲道:
“師父可是手頭緊?”不然怎會連把劍都買不起。
長梧子看了他一眼,目光含愁。
他這眼神仿佛是地主在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兒子,周斂莫名覺得沒面子,又把抛在一邊的沈梧拎出來:
“小師弟,你怎麽看?”
沈梧常年在師父與師兄之間兩難,騎牆都騎出了經驗,露出一個懵懂的笑,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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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斂斜了他一眼,道:
“小小年紀,心眼忒多。你腔子裏是個蜂窩在跳麽?”
沈梧從善如流:“自然是大師兄說的有理。”
周斂不滿,微微蹙眉:“我有這麽好糊弄麽?”
沈梧否認:“沒有。”
周斂便也沒了撩閑的興致,專心撥弄他的劍去了。
沈梧心道,這不是糊弄過去了麽?
打鐵鋪的鎮店之寶,乃是一把百煅鋼為身,千足金作柄,纏着紅絲帶,鑲着綠寶石的無雙寶劍。夥計把這柄劍吹得天上人間僅此一把絕無仿品,周斂瞧瞧它華麗流暢穩甩自家那把破木劍好幾條街的樣子,又感受了一下它沉甸甸的分量,愛意頓生,直接買了。
財大氣粗得價都不講。
然後他幾下就把這天上人間僅此一把絕無仿品的絕世名鋒禍害成了一小堆破銅爛鐵。
周斂愣在當場,偏他面皮薄,還不能發作,只是僵着臉強裝無事。
長梧子:“斂兒不必傷神,你如今已勉強可算是一個修士,凡鐵再是百鍛,也必然經不住你的搓磨,你就當,就當是花錢買了個教訓罷。”
周斂倒是不心疼錢,但長梧子出現得這麽及時,怎麽看都像是專門掐着時間來看笑話的,他于是說:
“這錢師父出?”
長梧子斷然拒絕:“不可能。”
又道:“明日就是阿梧的生辰了。”
周斂還沉浸在自己被騙了的羞恥感裏,聞言恍惚了一下,感受到拂過面頰的風已帶了幾分涼意,道:“是。”
所謂修真無歲月,每日都是昨日重現,這樣的生活過久了,難免會忘了今夕何夕。周斂連自己的生辰都經常忘記,別提他向來不大看得上眼的沈梧了。
不過話是這樣說,生辰禮還是要送的。往年都送了,今年漏了,萬一小崽子以為他對他有意見,夜裏躲在被子裏哭怎麽辦。
可是他又确實忘了買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愛劍的殘骸,冷靜地想,不如就把他修仙生涯中第一把自己買的劍送給小崽子好了。
雖然碎成了好幾截,拼一下就好了,劍柄還是黃金做的,去當鋪裏也許能當一些錢。
他正想得出神,就聽長梧子慢吞吞道:“為師已決定,明日就開始帶阿梧修行。”
周斂吃了一驚,心想時間過得這樣快?那小崽子居然都要滿十五了!
長梧子:“為師觀他這幾年習劍頗有小成,便贈他玄英寶劍作為生辰禮,斂兒你覺得如何?”
周斂忽然覺得腦子裏什麽地方被堵住了,不太清明,脫口問道:“阿梧幾歲了?”
長梧子:“明日剛好滿十歲。”
周斂沉默不語,抿起嘴唇。
長梧子:“有何不妥嗎?”
周斂幽幽地望着他,目光發寒。
長梧子這才仿佛意識到不妥似的,欲蓋彌彰道:“斂兒莫要多思,師父絕非偏心眼。這樣,明日為師也把你應得的靈劍給你,如何?”
不如何。
周斂終于确認了,他這個五行缺德的師父,今日就是來戳他心窩子的。
這就很容易勾起他這個做徒弟的,欺師滅祖的渴望了。
于是沈梧十歲生辰那日,飯後,應召進長梧子的書房時,長梧子身側的案幾上已擺了兩柄劍。
劍未出鞘,長約三尺,劍首綁着紅色的劍穗。
見他進來,長梧子提起其中的一把,道:
“此劍名為玄英,是為師為你準備的生辰禮,阿梧看看,可還滿意?”
沈梧愣住,遲遲沒有伸手去接。
長梧子催促:“為何不接?阿梧不喜歡嗎?”
沈梧緩緩皺眉,忍不住懷疑他師父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問:“師父為何贈我此劍?”
長梧子看着比他還要驚訝:“從今日起你便要正式跟着為師修行,沒有個趁手的靈器怎麽行?”
沈梧一聽更不想接了,他是親眼看着周斂怎麽跟長梧子百般暗示而不得的,他可了解他師兄的性子,那樣露骨的暗示對他而言已是極限,可師父卻始終裝聾作啞。
他差點都要跟周斂一樣,以為師父委實是窮到連一把劍都拿不出的地步了。
可現在這是什麽!
他按捺下腹诽,提醒道:“師父,我才十歲。”
長梧子憂郁的眼睛裏透出慈祥:“為師知道,正是修行的好時候。”
不等他接茬,又道:“為師手酸,你快接着。”
話音未落便信手一抛,沈梧不得不伸手接着。
入手但覺一陣冰涼,讓沈梧想起踏入修途的那個暮春,長梧子帶他走的時候,牽他的手也是冷得像一坨冰。
劍鞘是樸實無華的,難掩劍體本身的鋒芒。未曾出鞘,僅外露的三分劍意便已鋒銳至此。玄英玄英,果然有冬之冰冷肅殺的意味。
沈梧肉體凡胎,不多時就覺得扛不住,正欲放下,長梧子又拿起了另外一把劍,道:
“此劍名朱明,贈給你師兄,他在生我的氣,阿梧替我給他,可好?”
沈梧手一抖,一瞬間還以為師父拿錯了,給他的其實是朱明,不然他為何會覺得手中劍忽然燙了起來。
他理了理思緒,師兄十五歲才修行,他十歲就開始了;師兄旁敲側擊而不得的靈劍,師父第一天就随随便便地給他了。
若他和周斂易地而處,他會怎麽想?這沒法解釋,偏心都偏出圈兒了!
他眼前一下子浮現出各種兄弟阋牆朋友反目的故事,花樣繁多,浮光掠影地閃過,晃得他眼暈,低頭看劍都看出了重影,差點以為那是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獸。
長梧子關切道:“阿梧怎麽了?”
沈梧:“師父您不如……”還是把劍收回去吧。
他師兄本來就不是個性情溫和的,長梧子還要玩挑撥離間的這一套,沈梧簡直是心力交瘁。
長梧子揮揮手:“過來,為師指點你修行。”
天下第一沒眼色,非長梧子道人莫屬。
沈梧在他師父那張愁苦的臉上,看到了好戲開場時的躍躍欲試。
師徒倆相對而坐。
沈梧恢複平靜,無端的有些拘謹。經過這三年的相處,長梧子最初留在他心裏的印象早已幻滅。沈梧固然敬他愛他,奈何長梧子的行事作風,委實很難叫人想到“仙風道骨”“穩重可靠”。
而此刻長梧子面露沉思,竟然還有那麽幾分超脫的風致,一下子就叫沈梧想起了初見時的情景:廣袖飄飄,高深莫測。
長梧子沉吟道:“阿梧,你可知我輩修行,修的是什麽?”
沈梧想了想,道:“是道麽?”
長梧子微笑:“不錯,是道。修行,便是為了自己的道,若沒有道,修為再高深,也不過是一個裝着天地靈氣的殼子而已。”
沈梧:“”道是什麽?”
長梧子道:“不可說。”
沈梧又問:
“那師父,您的道又是什麽?”
長梧子沉默片刻,道:
“我輩修行之人,只需專心自己的道,不必知曉他人修的是什麽。”
沈梧道:“是。”
他隐隐覺得師父有些傷神,大感驚訝,卻還是抛開了這一茬:“那師兄呢?”
長梧子一笑:“你師兄是個劍修,只要握住手中的劍,便足夠了。”
沈梧低頭看着自己的劍,若有所思:“劍也是道的一種,對麽?”
長梧子嘆了一口氣:“對,為師本想讓你師兄三思後行,可他說……”
沈梧擡頭:“說什麽?”
說,我無所謂走哪條道,大道三千,于我而言,沒有區別。
長梧子避而不答:“阿梧要找到你自己的道,不可為他人所影響。”
“好罷。”沈梧有點失望,“師父可是認為弟子不适合入劍道?”
長梧子凝視他片刻,輕聲道:“不,阿梧于劍之一道上的天賦,不遜于任何人。”
沈梧被誇得有些害羞,不吱聲。
長梧子繼續緩緩地說:“為師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是。”
長梧子笑了起來:“何必這麽拘謹,阿梧還小呢。修行之路道阻且長,我只是盼你能記着今日這番話,不要迷失了自我。”
沈梧似懂非懂,幹巴巴地道:“弟子也定然不會辜負玄英。”
長梧子卻道: “一把劍罷了,負了也就負了。”
沈梧便有些迷茫。
總覺得師父有些自相矛盾。
作者有話要說:
溫不香下次出場要很久以後了,嗯,大概二十章吧,快出現在我的存稿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