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知歸處
然後沈梧再也沒見過他。
他不怎麽認路,絞盡腦汁地回想來時經過了哪些地方,摸索着往回走。
在第三次走進岔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好在臨近盛夏,夜氣清明,星光璀璨,叫他不至于被動做個小瞎子。
他看着眼前緊閉的朱門,佯裝鎮定地轉過身,一擡眼就見對面一棵梧桐樹下,立了個黑乎乎的人影。
沈梧懵了一下,兒時聽過的諸多鬼怪異事紛紛争先恐後地冒頭,殘留的表面鎮定瞬間不翼而飛,他拔腿就跑。
後面緊跟着響起了噠噠的腳步聲。
沈梧只覺三魂七魄逃逸了大半,腦子裏一片空白,拼了命地邁開小短腿,只恨自己未生雙翼,不能起飛。
有那麽一瞬間,他化身為活的小聾瞎,眼前一片模糊,也聽不見後邊索命的腳步聲,整個世界裏回響的,只有自己呼呼的喘氣聲。
像個命不久矣的破風箱。
他不禁一喜,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下一刻,領子被拎住,有什麽東西柔軟地,輕飄飄地擦過他的後脖頸。
沈梧全身的毛發都老實不客氣地炸開了,張嘴就要發出垂死的尖叫。
腦門上挨了重重的一下,有人氣急敗壞地問:“你跑什麽!”
沈梧勉力從已經變成了擺設品的腦子裏空出一小塊地來思忖了一下,又可憐又茫然地想,鬼吃人之前還要審問一下嗎?
鬼陰森森地問他:“我問你話呢,你跑什麽?”
這鬼的聲音還挺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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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梧寧死不屈地閉上眼。
他感覺到“鬼”在上下打量他,怕到極致,忍不住胡思亂想道,是在挑哪個地方最好下嘴嗎?
結果領子一松,緊貼着他的鬼也離開了,留下冷漠的一句:“你今晚自己找個處所過夜吧,我回去了。”
這聲音實在太過熟悉,抵消了沈梧的一部分害怕,讓他終于有膽子将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透過縫隙看到的是,星輝與暗影交錯的巷子裏,一個人背對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趕。
沈梧望着這人虎虎生風的步态,不太敢認,嘴巴卻已先一步喊出來:“大師兄。”
那人不為所動,繼續趕路。他步子邁得急,只片刻功夫便到了巷子口,眼看着一轉身就要消失在沈梧的視野裏。
認錯人了嗎?
一愣神間,人已經沒影了。方才的陰影又漫上心頭,沈梧趕忙邁開沉重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哪裏還有人在?
他不由得陷入了深沉的惶恐裏,本就不大記得住路的腦子眼下更不中用,化作了一團漿糊,茫然四顧,只覺得條條大道,每一條都一模一樣,每一條都有可能通向那個小院子,那裏并非他家,如今卻是他唯一可以安身之地。
他垂頭喪氣地低下眼,想着方才發生的種種情境,慢慢地回過神來:那時是師兄來尋他了麽?
應該是吧,不過後面又被他氣跑了。
他此時已俨然顧不得自己“也不怎麽喜歡”這個師兄,甚至沒再去想自己落到這種田地,正是因為被周斂抛下了,只是像所有有家歸不得的小孩那樣,被沮喪和心慌層層包裹起來,找不到一個透氣之處,悶得他直想哭。
哭到一半又倏地一驚,擦擦眼淚,團團轉着四處張望,怕那個人又在哪個地方看着自己,而他一心沉迷于哭泣,再次錯過。
快轉暈過去的時候,他總算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周斂立在牆下,幾乎要與陰影融為一體,同他隔了差不多一百個沈梧那麽遠的距離。
看起來像是唯恐被他找到。
沈梧收起眼淚,往那邊飛奔過去。
剛起飛,腳下一絆,頓時摔了個狗啃泥。
周斂堪堪探出的腳尖立馬收了回去。
站在原地,不情不願地等着小崽子滾過來。
他目力好,隔着三尺就看到小崽子挂了一臉的半幹的淚痕和……別的液體的痕跡,一瞬間眼淚汪汪朝他撲過來的矮團筋,在他眼裏就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妖怪,吓得周少爺小臉一白,身手敏捷地往旁邊一避。
沈梧張牙舞爪地撲在了牆上。
周斂對着他那張醜花臉,簡直連訓人的心思都沒了,千言萬語都化作了兩個字:
“走吧。”
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周斂才勉強緩過神來,盯着腳尖,語氣平和道:“我方才跟了你一路,你都沒看見。”
沈梧不敢說話,噤若寒蟬。
周斂繼續平鋪直敘:“你不認識路就算了,還走反了,我若是再不叫住你,你怕是要找個狗洞鑽出城了。”
走到一家大門口,周斂停了停,淡然道:“你方才在這家門口徘徊了一刻鐘,還想去敲人家的門,眼睛聾了?”
到了一個巷子口,周斂頓了頓,道:“那時你在這聽人給你講故事,我叫了你好幾聲都沒反應,是耳朵瞎了麽?”
沈梧自知理虧,盡職盡責地扮演好一只驚吓過度的鹌鹑。
結果他安靜了一路都沒事,此刻卻不知怎麽就礙着了周斂的眼,舉起手就想代師教徒。
沈梧猛地一驚,他不敢擡頭,只敢盡量睜大眼睛,頂着一腦門的擡頭紋,自下而上地去看周斂的神色 。
周斂看着像是已經氣得要燒起來了,頭頂都在冒着煙。
到底下不了手,周斂問:“你看看你這一身上下,哪個地方是有用的?師父收你做徒弟,有何用處?”
沈梧安靜如雞。
周斂怒不可遏:“嘴巴也用不了了嗎,割了好不好?”
沈梧可憐巴巴地:“大師兄……”
周斂打斷:“別叫我,回答我。”
沈梧逼不得已,搜盡枯腸:“擺設?”
周斂看起來已經可以飛升了。
沈梧知錯認錯:“大師兄莫生氣了,阿梧再也不敢了。”
周斂漠然道:“哦,是嗎。”
沈梧小聲說:“……是呀。”
周斂被堵得梗了好一陣,心火遇風就燃,冒了簡直有千丈高,本能地就想破壞點什麽來出氣。
身邊倒是有個出氣筒,周斂看了一眼,趕緊火燒火燎地移開視線。
忒傷眼了。
算了,他想,等回去的。
可惜,回去後周斂也沒能如願實施他的打人計劃。
沈梧走了半夜,身心俱疲,周斂同樣也是披星戴月,他年紀比沈梧癡長了六歲,體力卻并不等于沈梧的兩倍,嬌弱得很,怒氣上頭時不覺得,打道回府沐浴更衣後,心情平複了,就覺得腳軟背疼腰酸,連太陽穴都湊熱鬧似的抽着疼,渾身哪哪都不得勁,只能十分虛弱地靠在美人榻上。
打孩子是沒有力氣了,他撐着一身病骨奄奄一息地癱了會,看到收拾停當的沈梧又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遂鐵石心腸地無視了沈梧憔悴的面容,指揮他給自己捏肩。
非常之殘忍。
周斂給委屈的自己出了口氣,眼皮親在了一起,歪在美人榻上睡了過去。
他這一倒對于沈梧而言無異于泰山傾頹,險些被壓着作了墊背的,幸運地逃出生天後,他看着美人榻上酣眠的美人,麻了爪子。
這時節雖已進入夏季,朏明夜裏仍有些冷,美人榻又窄又硬,怕他着涼,沈梧把床上的被褥抱了下來,忙活了半天,好歹将周斂嚴絲合縫地蓋上了,才熄燈爬上床,蜷縮着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然而,即便如此,次日周斂還是着涼了。
他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先就連打了三個噴嚏,随後便覺得一夜休整後,腰更酸背更疼了,四肢軟綿綿的不得勁,想換個舒服的姿勢再睡一會,差點把自己給翻到地上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地。
說起來,這張美人榻,當年本是置于書房用于小憩,他嫌躺着時硬邦邦地硌得慌,就将其移到了卧房內,半個月前還動過讓沈梧睡這上頭的心思,萬萬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麽多年,最終還是他做了第一個享用的人。
周斂心情不太好,板着臉四下巡視了一圈,在架子床的一角捕捉到了縮成一團的矮團筋,被子給了他,沈梧當然就沒東西可禦寒了,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周斂的面色立刻緩和了,抱着幸災樂禍的心思想道,還算有點良心。
這一份好心情只維持到沈梧醒來的那一刻,當沈梧精神百倍地更衣洗漱完畢,而他只能病怏怏地窩着的時候,他的好心情瞬間就跌入了萬丈深淵,摔了個粉身碎骨。
沈梧不知底細,經過昨天那一遭,他再看這個脾氣臭的師兄,便有了幾分親切,若是昨天之前,周斂生病,他只會視情況敷衍,不太明顯就當沒看見。可如今周斂一副病容蒼白的模樣,他就難以冷漠以對,關切道:
“大師兄,你生病了嗎?”
周斂看見他就煩,聽他這樣明知故問更煩,可惜病貓抖不了威風,只能半閉着眼,有氣無力地學着他的語氣說:
“小師弟,你在說廢話嗎?”
沈梧一噎,避其鋒芒道:“我去找師父。”
周斂:“慢着。”
沈梧心急,這時已小跑到了門口,聞言又小跑了回來,活潑的樣子看得周斂一陣胸悶:“扶我去床上躺着。”
于是沈梧過來扶他,奈何沒什麽力氣,架着他胳膊往前走的時候險些沒摔着他這個嬌弱的病人。這一通折騰也不知是在折磨誰,周斂胸悶得更厲害了,譴責道:
“你是沒吃早飯麽?”
沈梧如實交代:“多謝大師兄關心,我一會就去吃。”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嘤下一章主角就長大了!可以談戀愛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