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明日見!
沈梧還蔫着,沒什麽玩樂的心思,一路只是埋頭跟着他,被問到了就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周斂并不看他,問過就一式兩份地買,往他手裏塞一份,自己吃一份。
這般轉了一個時辰,轉到了一處炒鐵蠶豆的鋪子前,周斂又是随口一問:“要麽?”
沈梧:“嗯。”
周斂便習慣性地掏銀子,買完終于覺得不對,因為他此時已然撐住了,沈梧看着只有他一半多點大,沒道理吃得比他還多。
他于是低了低頭,終于舍得賞沈梧一個眼神,便見他兩手抓滿了東西。有幾樣倒是不見了,鑒于小崽子此刻恍惚的狀态,周斂不認為那是被他吃掉了,想來大概是,抓不住,掉了。
得虧他一直提着他領子,不然人走丢了都不知道。
察覺到他停下來了,沈梧擡頭看了他一眼:“大師兄?”
周斂面無表情與他對視。
沈梧隐隐覺得他心情欠佳,下意識地便想安撫一下:“怎麽了?”
周斂是不願意讓一個小崽子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的,但他眼下又确實不高興,總不好憋着自己,憋壞了怎麽辦,因此他決定采取一些迂回的方式,他目光落在沈梧抓了滿手的糖葫蘆糖畫上,一瞬間如同被什麽附體似的,迂回道:
“既然不吃,就別要,何必浪費錢財?”
才幾兩銀子,算什麽錢!周斂懊悔極了,認為自己一定是近墨者黑了,告誡自己以後要離師父遠點。
沈梧聽他語氣不對,仿佛是在掩飾什麽,想了想,道:“大師兄你吃。”
周斂聞言低頭,猝不及防對上小崽子明潤黑亮的眼睛,耳邊聽到的是軟乎乎的聲音,鐵石心腸這一刻也有了些許觸動,他對比一下自己七八歲時的光景,自認這個年歲的孩子最是叛逆讨嫌,有什麽東西哪怕是丢了喂狗也不樂意送人,可他小師弟卻願意給他,可見這小子平時不聲不響,心裏對他卻是景仰非常的。
他對這一番心意十分受用,郁氣頃刻間消散了大半,只是看着那山楂表皮的糖都化了的糖葫蘆,實在是下不了嘴,遂敬謝不敏道: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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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覺得如此冷淡地對待這樣一個仰慕自己的小孩,未免叫人不忍心,便又說:“你可還有什麽想吃的?抑或想玩什麽?”
沈梧略一思索,道:“大師兄可以帶我去聽說書麽?”
谶都是很崇尚修仙的,百姓們也愛聽,幾間茶館裏坐鎮的說書先生,都藏了一肚子的貨,随便走進哪家,都能聽到某村某樵夫不慎掉下懸崖結果獲得不世奇緣的故事,聽多了,就連東街的算命先生,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了。
只不過跟他的修仙經歷實在有很大出入,不排除是風土人情不同導致的差異,沈梧就想去聽聽朏明的說書先生,是怎麽講修仙的。
不,不太好。
周斂蹙眉,微微颔首:“可。”
然而進了茶館才發現,朏明的說書先生,并不講修仙。
連續進了三家茶館,上頭坐着的老先生,都要搖頭晃腦唾沫橫飛地講國師與聖上那些年不得不說的傳奇故事 。
從最後一家茶館出來後,沈梧站在街頭,不由得陷入了迷茫。
國師是誰?比禦劍乘風來去自如的仙人還要厲害嗎?
周斂問:“還要去何處?”
沈梧失魂落魄地搖搖頭:“回去吧。”
周斂帶着他在這熱鬧喧嚣還充斥着一股各種氣味混合而成的難言味道的場合裏三進三出,早已到了爆發的邊緣,路上還在想,為何他作為被喜歡的那個,還要受這樣大的委屈,聞言便看了他一眼:“算你知趣。”
沈梧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也沒力氣猜,悶頭跟在他身後,心裏還在糾結,朏明人都不喜歡修仙的嗎?
兩人各懷心事,漸漸遠離了繁華的街道,到了巷子口。
忽聽一陣清脆的聲音傳來:“只聽那西玄劍君厲聲喝道:‘兀那魔頭,你犯下那等滔天罪孽,如今落在本尊手中,本就是因果報應,還不快束手就擒!’”
沈梧猛地停住。
周斂好不容易有點回溫的心情瞬間又結了冰。
沈梧豎起食指,示意他安靜,眼睛亮閃閃地,循着聲音四處張望。
最終仰起頭,在牆頭上看見了一個少年。
那少年形容頗為落魄,一身粗布短打也不知是偷穿了那個大人的,松松垮垮,一眼就能看出不合身,補丁也是一個疊一個,親密得不分你我。他坐在牆頭,雙腿自然地垂下來,左邊布鞋上醒目地破了一個洞,露出了看不出顏色的襪子。
然而他看着卻并不在意,怡然自得地擺弄着一雙草編的小人,煞有其事地過招,嘴裏念念有詞,居然還編得像模像樣。
沈梧遍尋修仙說書而不得,正是心情低落的時候,乍見同好,一時間天都亮了,連隐約往鼻子裏飄的特殊氣味都不在乎了,癡迷地看着少年唱念俱佳地表演。
也不知當真是少年講得太好了還是他太久沒聽了,他竟然漸漸入了迷,少年停止“說書”了也沒注意到,直到:
“哎,你在那做什麽呢?”
沈梧一激靈,像是從一場大夢裏驟然醒過來,第一時間便感到天色暗了不少。
他忽然有些心慌,周斂并不是個好相處性子,所謂忽冷忽熱,冷是結冰,熱也不過是結了一半的冰,叫他這樣等,他怕是要生氣了。
結果一回頭,卻只見到空蕩蕩的路面和一堵蜿蜒而去的牆,哪裏有他那脾氣不好的師兄。
頭頂又是一陣笑:“找什麽呀,人早走了。”
他又擡頭去看,少年扔了草人,手在牆頭一撐便利落地往下跳,他裹了那一身肥大得有些累贅的衣裳,身姿居然還極為潇灑輕捷,像只靈動的燕子。
然後燕子輕捷地崴了腳。
沈梧多少還是懂一點人情世故,少年跳下來時明顯有顯擺的意思,知道這種時候就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了,便道:
“你方才說得真好聽。”
少年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臉也像剛從竈肚裏鑽出來的貓一樣髒兮兮的,笑起來卻是陽光燦爛的模樣:
“是吧,英雄所見略同啊。”
沈小英雄露出一個害羞的笑。
然後少年向他攤開手掌。
沈梧:“?”
少年理直氣壯道:“賞錢啊,你去茶館聽人說書,不得給賞錢嗎?”
沈梧下意識地就想回他一句你又不是在茶館裏說書,幸而及時把住嘴,老實巴交地把長梧子給的二兩零花錢上交了。
又因為兩手都抓滿了東西,騰不出手,便只好請少年代勞拿一下,空出一只手去拿銀子。
少年不客氣地接過了,指尖劃過他掌心,留下一道黑乎乎的印子,而後抓着銀子上抛,接住,聽着金銀碰撞的聲響,不自覺地就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來,眼角餘光掃到他,又連忙收斂,朝他晃了晃手裏的一大把零嘴,道:
“這也是賞給我的嗎?”
當然不是……沈梧驚訝道:“你喜歡吃嗎?”
少年就很高興似的猛點頭:“喜歡!我想吃糖葫蘆很久了。”轉而很低落地一撇嘴,“還不知道這是什麽味道呢。”
既然如此,沈梧看了一眼那些糖葫蘆糖畫的小棍上,少年留下的印記,垂下眼簾,安靜地答道:“你喜歡的話,就都拿走吧。”
“當真?”少年看起來開心得要手舞足蹈了,眼睛也亮晶晶地看着他,“都給我了嗎?”
師兄會不會不高興啊,沈梧心裏沒底,但對上少年格外燦爛的笑臉,卻還是不由把頭點了點:“嗯!”
随後便覺得手裏一松,剩下的零嘴也盡數到了少年手裏。
沈梧:“?”
少年渾無搶了他人東西的自覺,還在那興高采烈地說:“小兄弟,你真是個好人,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沈梧短短七年的人生裏,遇到這種事還是頭一遭,明明他已經給錢了,二兩銀子夠買好多糖葫蘆了,這少年卻還要來搶他的。他在心裏默念了幾遍爹爹的教誨,提了提僵硬的嘴角,還是沒能笑出來。
雖然少年在誇他。
少年又說:“你也愛聽修仙傳奇嗎?明日我也給你說可好?不收你錢。”
沈梧聞言,眼底又起了一點蒙蒙的光。
少年再接再厲:“後天也給你說!”
沈梧開始左右搖擺。
少年十分熱情:“咱們交個朋友吧,如此一來,以後你聽我說書,都不要錢。”
沈梧想象了一下那幸福的光景,終于不再心疼周斂給他買的零嘴,轉而猶豫自己是否太占人家便宜了:“那怎麽好意思……”
少年不容置疑地打斷他:“就是這樣了,明日此時你再來此地尋我,我等着你啊!”
又說:“對了,小兄弟如何稱呼?我叫,”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彎成人畜無害的弧度,“我叫溫香。”
對方步步緊逼,沈梧招架不住,懵懵懂懂地說:“我叫沈梧。”
“沈梧弟弟。”溫香一巴掌拍上他的肩,留下到此一游的記號,“天色不早了,你一個小孩子在外面不好,快回家吧。”
沈梧被這只叽叽喳喳的燕子吵得頭暈腦脹,暈乎乎地說:“嗯。”
少年在他身後大聲道:“明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