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混亂的聲音終于漸漸停息。洞開的城門處飛奔出幾騎,舞着表示勝利的黑底海東青旗,向城外行營而來。
看打扮應該是靺鞨的将領,進了轅門之後開始指揮拔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撤走,而是留下了在城外的糧倉和圍城的部分兵卒,網城還額外加固了。
溶月在望樓下喊:“娘子,剛剛那位兵爺說,讓咱們也一道進城。您快下來吧!”
鳳栖被秋風吹得瑟瑟發抖,其實早就想下來了,可是兩面沒有扶手的直梯,下比上更難百倍!叫她看得心驚膽戰。
她試了試,下了三五步一低頭就覺得頭暈眼花,那直梯仿佛陡崖,一眼望到地面,仿佛下一步就會摔下去似的。
溶月也看出了她的害怕,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得團團轉,嘴裏還抱怨着:“先就叫您不要上去,不要上去,可非不聽!現在好了,上山容易下山難!怎麽辦呢?”
可望樓上的哨兵卻是前仰後合地哈哈大笑:“走就是了!有什麽好怕的?會走路不會?”還健步如飛地表演了一下,果然看他上上下下,真如猿猴一般輕巧靈快。
鳳栖看這梯子這麽窄,根本不可能有人幫她,除了自己忍着害怕一步步下來,別無他法。
雖然手已經被凍僵了,淚水像挂霜一樣凝在臉頰上,她還是只能自己咬牙,瞥一眼深淵般的身下,一步一步小心地踩着梯級,烏龜爬似的向下挪動腳步。十丈多高,她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兩條腿最後都麻木了,只會機械地往下挪動,穿着軟底繡花鞋的一雙腳被粗制濫造的木梯梯級磨得生疼,下一步都是火辣辣的。
好在一只腳終于踩到了平實的地面。
鳳栖舒了一口氣,再往上看看,十丈高塔仿佛也沒有那麽高了,她頭也沒回,伸手對一直守候在下面的溶月說:“我凍死了,鬥篷呢?帶出來了嗎?”
一件厚厚的鬥篷披到她身上。
鳳栖一直是極其敏感的人,鬥篷的質地、重量、氣味都不是她的那些的。
她渾身一滞,随後從鬥篷柔軟的皮質、蓬松的紫貂毛領和淡淡的馬膻味上意識到鬥篷的主人是誰了。
鬥篷的主人在她背後,聲音低低的,是帶笑的:“不錯,你配做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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誇贊而不是嘲弄,很明顯。
鳳栖只敢擡頭從木梯的間隙裏看了看轅門的方向。
冀王溫淩的烏骓黑馬停在轅門口,馬背上迎風坐着翠靈,翠靈果然穿着上碧下黃的衫裙,披着白狐肷的鬥篷她也是極标致的美人,臉頰上一滴鮮血凝着,宛如點畫的朱砂面靥,随着她捉摸不透的笑意而忽閃忽閃的。
溫淩的笑聲音繼續從她背後傳來:“現在不冷了吧?十丈的高塔,風吹起來是真冷呢。”
何止不冷!她渾身都在發燒似的,垂了頭說:“現在不冷了。”
“怎麽還在抖呢?”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笑話她,“後怕?”
鳳栖垮着臉,半晌說:“這樣高的塔,第一次爬上去,怕也不丢人。”
他突然又轉性兒一般安慰她:“可不是,怕也不丢人。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望樓,腿都是打哆嗦呢,得鞭子抽着上去,膽子才能慢慢練出來。你第一次這樣,雖然狼狽極了,倒也不容易了。”
真是狼狽極了!
鳳栖想着自己一步三顫地往下爬的醜樣子被他看在眼裏,心裏真是郁悶。
她一轉身,比這更郁悶的是溫淩直喇喇看過來的目光。
她寧可他不用這樣欣賞又心疼的目光看她!
鳳栖扯下肩頭的鬥篷,面無表情地說:“上上下下爬了一通,渾身都出汗呢。也就剛剛覺得冷,這會兒突然覺得嫌熱了。”
把鬥篷三兩下疊成方塊樣,遞給了溫淩。
溫淩一挑眉,沒接,又低聲問:“還生我氣呢?腿還疼?”
翠靈“噗嗤”一聲笑。
溫淩注目過去,又低頭看着面前這個又嬌又冷的小美人,笑道:“你問問翠靈她們,挨過我多少打?敢惱不敢惱我?求還求不來呢!就如你們中原人說的:‘打是親罵是愛’嘛!”
鳳栖頓時惱了:“哪個跟你‘打是親罵是愛’!”
“咚”地一下,把方塊包似的鬥篷丢在溫淩懷裏,扭身對溶月說:“走!”
後面,一群男人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很快就能進城了。”溫淩在她背後說,“在外面這段時候,不習慣的多吧?”
“還好。”鳳栖扭頭回答。
溫淩笑道:“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就你這嬌滴滴的,暗地裏哭了多少回鼻子了?進了城,日子能舒坦些。”
鳳栖撇了撇嘴,而看到不遠處馬背上那位翠靈表情可琢磨之處甚多,于是正色道:“進城是大王的要事,與妾無關。現在幽州外城門洞大開,想必接下來還有宮城那一關?”
郭承恩和章洛當時輸就輸在攻下幽州外城之後自以為是,大肆在城裏劫掠,激起幽州軍民的反抗,宮城也借此機會嚴防死守,硬是撐到了援軍前來,反而把郭承恩和章洛打得丢盔棄甲。
章洛回京後只小小處分,郭承恩則更劃算,拿着滿腰包從幽州城劫掠來的財物,繼續招搖撞騙。
前車之鑒猶在,溫淩也是聰明有雄心的人,當然心裏明白因果,更不會為了一點小財而自毀前程。
不僅明白,而且溫淩已經有了自己的計劃和打算。
他面有得色,而且不自覺地回頭望了翠靈一眼,笑容漾起在嘴角。
鳳栖心道:翠靈絕不是簡簡單單一個涿州官伎,只怕內裏丘壑不淺。
靺鞨的大軍開進幽州城時,紀律嚴明,不搶不掠,仍是一副要繼續打硬仗的模樣,很快占領了城池四門和四座角樓、十二望樓,接着,沿着城中一條永濟渠,把控了水源,這才徐徐環圍住宮城作為北盧的南都,現在被篡權登基的大皇子居住着,而情勢迫人,想來這位皇子在再次被大軍包圍之後,日子也甚是難過了。
這已經是溫淩占領幽州五天之後的事了。
溫淩這天晚上才抛開之前雄鷹一樣警覺的模樣,打開幽州皇城邊的兩座大倉,搬出供上的細糧、存放的臘肉、大量的美酒,又宰殺牛羊,從集市買了新鮮菜蔬和魚蝦,在環圍皇城的軍營中開始了慶功大宴。
雖然是在城市裏,一群靺鞨人還是像在草場上一樣,搭建帳篷,拉開網城,燃起篝火,由薩滿女巫先行祭天祭神之禮,鼓聲震天,而後是所有人分享祭神撤下來的胙肉,載歌載舞、吃喝玩樂鬧到半夜。
期間,溫淩幾次來到鳳栖所在的營帳裏,一次比一次喝得酩酊,笑嘻嘻招招手說:“出來跳舞啊!”
鳳栖自己開了一小桌飯菜,自斟自酌反而痛快,而且也無法理解靺鞨的風俗,搖搖頭說:“我到這兒來,抛頭露面已經夠多了,還要出去跳舞?你把我的當舞伎麽?”
溫淩哈哈哈一陣,又說:“跳舞是快活的事,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還分誰能跳誰不能跳?你要怕自己的舞跳得不好,就出來給我們彈琵琶吧!”
“那也不是正經家的女孩子做的事。”她依然斷然拒絕。心裏覺得聽這音樂、這舞蹈就該和跳大神似的,簡直醜死了!
溫淩搖搖頭:“你真是矯情!你看翠靈跳舞跳得多好!胡旋、帔舞都會跳!”
鳳栖帶着些鄙夷:“她當然會跳!我又不是這個出身。”
溫淩喝多了,大着舌頭說:“你以為她是什麽出身?北盧蕭氏!一直是出後妃的大族!”
鳳栖心裏“咯噔”一響,表情還是漠然:“反正我不會。我們那裏正經門戶的小娘子,要強她抛頭露面地獻技藝,只怕能逼死人呢。”
溫淩掃興,不過也沒強逼她,只丢下一句:“真沒意思!”就離開了。
鳳栖也沒什麽吃喝的心情,過了一會兒悄悄揭開帳篷的門簾往外看,溶月一邊罵翠靈“北盧和靺鞨的夷人真不要臉”,一邊也好奇地往外觀望。
圍着篝火的有一大群人,除了帶着面具和銀鈴的薩滿之外,男女混雜,好多面生的女子應該是幽州城裏教坊司女子敲着羯鼓,彈着琵琶,搖着銀鈴,一群人都跟着鼓點起舞。
最中間的男人個子最高,身材最結實,大寒的深秋,竟然脫去了帽子和上衣,戴一個花裏胡哨的面具,寬腰帶紮在腰間,長褲短靴,身系着不知多少個銀鈴,随着他剛勁的舞姿而響出整齊的節奏。而一旁那個矯健婀娜的身姿則是翠靈,笑聲“咯咯”如銀鈴似的,上衣緊繃着胸脯,寬寬的褶袴,亞腰葫蘆似的襯托出曼妙的腰線,胸衣上和胳膊上系着好長的絲帶,舞得上下回旋,左右交叉,回風流動,撲朔迷離。
羯鼓聲越來越密,兩個人的舞步也越來越密。這最接近于神的音樂,乍一聽覺得單調枯燥,但伴着舞蹈,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最後聽翠靈又笑又喘氣地說:“我不行了!跳不動了!”
溫淩粗豪地把她攔腰抱住,就地一旋,翠靈抱着他的肩背尖叫穿雲,又笑得放肆,而那寬寬的褶袴、長長的飄帶,随着她飛起似的雙腿一起飄起來,惹得一起跳舞奏樂的男男女女一陣歡叫。
“不能累!”那男人說,“還沒伺候好我呢!”
翠靈也不害臊,捶着他的肩說:“真不行了。大王又不是沒有其他美人……”
鳳栖幾乎瞬間感覺溫淩的目光向她的帳營看過來,趕緊把門簾放下,心還在“怦怦”跳,不知道他有沒有瞧見她偷窺的模樣。
旋即,她聽見溫淩橐橐的腳步聲他扛着臉色酡紅的翠靈直奔鳳栖的帳篷而來。到了門口一腳踹開們,一把撕開門簾,笑得猖狂:“這裏的火盆生得真暖和!”